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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6 高岭无回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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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夜没有回那个空荡荡的出租屋,也没有去任何能被称为“家”的地方。
末班公交车上几乎没人,他坐在最后一排,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路灯一盏一盏地后退,像被拉长的光痕,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他在薛徊家附近的站台下了车。
夜已经很深了,别墅区的路灯安静地亮着,照出修剪整齐的灌木轮廓。灼夜站在薛家大门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铁栏杆上的花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明明可以翻墙进去,明明可以按门铃,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慢慢地蹲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了门口。
夜风很凉,吹得他有些发抖。他抱着膝盖,盯着地面上的影子发呆。
他在想什么?
或许是想起了华年炖的排骨汤,或许是想起了薛徊房间里那台老式唱片机播放的古典乐,又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想一个人待着。
想着想着,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歪着头,靠在墙上睡着了。
“小夜?小夜,起床了。”
温柔的声音将他从混沌中唤醒。
灼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华年含笑的眼睛。她穿着居家服,发髻松松挽着,手里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早呀,睡得还好吗?”
灼夜猛地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蓬松的羽绒被,而身旁——
薛徊正揉着眼睛,一脸困倦地嘟囔:“妈……再五分钟……”灼夜僵住了。
华年把牛奶放在床头柜上,轻声解释:“昨晚监控显示门口有人,你薛叔叔把你抱进来的。客房太久没收拾了,就先让你和徊徊挤一挤。”
她的语气那么自然,仿佛灼夜只是某个来借宿的亲戚家孩子,而不是一个半夜莫名其妙出现在别人家门口的问题少年。
灼夜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换好的睡衣——明显是薛徊的,大了一号,袖口垂到手背,带着淡淡的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
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不该在这里的。
这个家太干净,太温暖,连空气里都飘着早餐的香气。而他呢?他带着一身夜风的凉意和未干的颜料味,像个不请自来的入侵者,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我……”灼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华年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去洗漱吧,早餐做好了。”
她转身离开,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薛徊终于挣扎着爬起来,顶着一头乱发,眯着眼看向灼夜:“你昨晚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
灼夜别过脸:“……走错路了。”
薛徊笑了一声,显然不信,但也没多问。他伸了个懒腰,下床拉开窗帘。阳光瞬间洒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
灼夜被光线刺得眯起眼,他看着薛徊的背影,又看了看床头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突然觉得胸口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他不属于这里。
这个念头清晰得可怕。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自己的外套就往外走。
“喂!”薛徊在身后喊他,“吃早饭啦!”
灼夜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上学要迟到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薛家。
门外,阳光明媚,树影婆娑。
灼夜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雕花大门。
有些温暖,碰过一次就够了。
灼夜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冲出薛家大门,脚步仓促地踩在石板路上,清晨的露水沾湿了他的鞋尖。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不该来的。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反复回荡。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掩盖那股陌生的酸涩感。
公交站台就在前方不远处,灼夜加快脚步,却在拐角处猛地刹住——
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后车窗降下,露出薛徊那张温柔的笑脸。
“跑什么?”薛徊单手搭在车窗上,另一只手晃了晃手里的豆浆,“上车。”
灼夜下意识后退半步:“不用……”
话还没说完,副驾驶的车窗也降了下来。华年探出头,发丝被晨风吹得微微飘动:“小夜,再不上车真要迟到了哦。”
她的语气温柔带笑,却让灼夜瞬间僵在原地。
最终,灼夜还是慢吞吞地拉开车门,钻进了后座。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香和食物温热的气息,华年转身递来一个纸袋:“趁热吃。”
纸袋里是刚出炉的菠萝包,金黄酥脆的表皮还冒着热气。灼夜捧着纸袋,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却固执地没有动作。
“怎么了?”薛徊担心地转头看向他,“我妈亲手做的,害怕有毒?”
“小宝!”华年轻斥一声,又转向灼夜,“别理他,快吃吧,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
灼夜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记得。
初三那年被薛徊父亲带回家的那个雨夜,华年就是用这个味道的菠萝包,哄着浑身湿透的他喝下了第一口热汤。
面包的甜香在口腔里扩散的瞬间,灼夜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急忙低头,假装被热气熏到了眼睛。
车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空调运转的细微声响。
就在这片刻的宁静中,薛徊突然从书包拿出一个牛皮纸包裹的物件,抛给了灼夜:“接着。”
灼夜条件反射地接住,入手沉甸甸的。拆开牛皮纸,一台老式的徕卡M3相机静静躺在其中,金属机身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
“上次看你对我那台感兴趣,”薛徊语气轻柔,“这台是备用机,放着也是积灰。"
灼夜猛地抬头:“我不能…”
“不准拒绝。"华年突然转身,眉头微蹙,语气是罕见的严肃,“小夜,接受别人的好意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明明是责备的话,却让灼夜的心脏像被温水浸泡般发胀。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相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相机金属部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灼夜无意识地摩挲着快门按钮,灼夜闭上眼,完全没意识到——
就是这台相机,将成为他未来走遍世界的开端。
灼夜睁开眼时,窗外的雪正下得绵密。
出租屋的暖气坏了,呵出的白气在眼前短暂地悬停,又消散。他盯着天花板上泛黄的霉斑,恍惚间分不清这是哪一年——十七岁?二十二岁?还是更早,更晚?
床头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最上面的一支还残留着暗红的火星。他伸手去够,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边沿,被冻得一颤。
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人丢给他的那颗薄荷糖。
灼夜忽然笑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该忘了沈刻。可记忆偏偏像这坏掉的暖气,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偶尔在某个雪天突然回光返照,让他措手不及。
他支起身,老旧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玻璃窗上结着霜,他用掌心贴上去,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某个雨夜,黑伞边缘滴落的水珠。
“你留不住任何东西。”
父亲的声音和记忆里的沈刻重叠,他收回手,在窗上留下一片模糊的雾。
灼夜没想过再见到沈刻会是什么场景。
现实是对方依旧完美无缺,西装革履,目光冷淡疏离,像看一个陌生人。又或许——
他摇摇头,掐灭了那点可笑的幻想。
摸过床头的烟盒,发现已经空了。灼夜盯着空盒子看了两秒,随手扔进垃圾桶。
雪还在下。
一切都淡淡的,像他的人生,像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像终将消散的雾气。
反正,他早就习惯了。
雪下得大了。
灼夜裹紧大衣,推开便利店的门。暖气混着关东煮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站在货架前,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戒烟糖,忽然觉得可笑。
——一年。
再活一年,也许就不怕疼了。
他最终只拿了一盒最便宜的尼古丁贴片,结账时店员多看了他两眼,似乎觉得这个苍白帅气的男人随时会倒在雪地里。
走出门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出版社的邮件,关于那本相册的最终校对。
《世界不要忘了我》
他用四年时间走遍战地、贫民窟、极光下的冰原,拍下无数张面孔——哭泣的,大笑的,濒死的,新生的。而现在,这些照片将被装订成册,成为他留给世界的最后礼物。
雪落在手机屏幕上,像一个个微小的句点。
昨天,他在国际影展的天台遇见了沈刻。
那人西装革履,目光依旧冷淡完美,下雨时连袖口都不曾沾湿半分。他们即便有交流,现在依旧也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什么都没变。
灼夜点燃一支烟,看着火星在雪中明灭。
远处的大厦LED屏正在播放财经新闻,穹顶资本CEO沈刻出席某慈善晚宴的镜头一闪而过。他想起十七岁时,自己曾把沈刻丢来的薄荷糖纸夹在课本里,保存得像一个可笑的秘密。
雪越下越大。
他转身走向公寓,决定今晚就开始贴戒烟贴。
再活一年吧,他还没去过很多地方。
至少,要等到相册出版的那天。
Zoe端着咖啡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沈刻正推门而出。
他西装笔挺,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连袖扣都闪着冷冽的银光——完美得如同财经杂志封面上的标准像。只是眼下那抹淡青色的阴影,在冷白肤色上格外刺目。
“沈总,您的咖啡……”
“不必了。”沈刻抬手看了眼腕表,声音像冰镇过的金属,“下午有事,急事联系。”
Zoe张了张嘴,最终只答了声“好的”。她看着沈刻大步走向电梯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她端着咖啡站在走廊上,看着沈刻进入电梯,她忽然想起,今天是沈刻家族里历来的聚餐日。
——一个比董事会更冰冷的场合。
沈家的人骨子里都流着同样的血:精于算计,冷漠克制,连亲情都能称斤论两。往年上大学的时候,沈刻总会准时出席,狗仔拍到的沈刻西装革履地坐在长桌尽头,像一尊完美的雕塑,连举杯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她瞥见沈刻松了松领带。
这个动作很轻,却让Zoe愣在原地,她跟了沈刻四年,她第一次见他失态,哪怕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几乎称不上破绽的破绽
黑色轿车碾过积雪,缓缓驶入沈家大门。
铁艺雕花门无声滑开,车灯扫过两侧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松柏,投下刀锋般的阴影。喷泉早已结冰,雕塑般的冰棱倒悬着,像被时间冻结的利刃。
车内暖气很足,沈刻望着窗外——和高中时一样,沈家的庭院永远精确到令人窒息。鹅卵石小径的弧度、石灯笼的间距、甚至枯山水里每一道耙痕,都遵循着某种冰冷的秩序。
车停在主宅前。
管家撑着黑伞迎上来,伞面倾斜的角度与十年前分毫不差。沈刻踏下车,皮鞋踩在清扫过的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大厅里,那盏威尼斯水晶吊灯依然亮得刺眼。灯光在鎏金楼梯扶手上流淌,在古董座钟的玻璃罩上折射,最后落进那幅巨大的家族肖像画里——画中的少年沈刻穿着私立校服,嘴角弧度完美得像个假人。
空气中有淡淡的沉香味,和高中时他每次回来闻到的如出一辙。连墙角那株半死不活的罗汉松,都还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枝叶更加枯黄了些。
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
就像那方祖传的端砚,永远冰冷,永远完美,永远……
令人窒息。
沈刻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红痕。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灼夜第一次来沈家时说的话:
“这地方……”少年叼着棒棒糖,眯眼打量鎏金穹顶,“像个豪华棺材。”
当时他觉得灼夜粗俗。
现在才明白,那家伙看人看事,从来都比自己透彻。
“少爷,夫人有请。”管家年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和以前一样冷淡。
“知道了。”沈刻也和原来一样回应道,仿佛这出已经上演了好多次。
沈刻推开书房厚重的红木门时,林尧正在擦拭一把古董拆信刀。
“坐。”她头也不抬,刀刃在丝绒布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听说你昨天听我话去了影展?”
沈刻解开西装纽扣坐下,这个动作让林尧终于抬眼。她今天涂了新的口红,像凝固的血。
“你自打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听过我的话,”林尧突然将拆信刀掷向桌面,刀尖深深扎进实木,“你父亲当年要是像你这么不讨巧,死的会更早。”
沈刻注视着没入桌面的刀柄。这把刀他认得——十二岁那年,他曾在父亲书房见过同样的刀,插在一封未拆的勒索信上。
“董事会那边……”
“董事会?”林尧冷笑,“你以为踢我出局就万事大吉?"她突然抓起桌上的镇纸砸向墙角,明代青花瓷瓶应声而碎,“当年我能让你父亲的车冲下悬崖,现在就能让你……”
管家恰在此时敲门:“老夫人问,今年的松露还要不要从意大利空运?”
林尧的表情瞬间恢复优雅:“照旧。”等脚步声远去,她捡起一块瓷片把玩,“知道为什么留着你父亲的旧物吗?”锋利的边缘在她指腹压出白痕,“要时刻记得,不讨喜的人是什么下场。”
沈刻望向窗外。喷泉结了冰,和高中时一样。那年他放学回家,看见母亲站在同样的位置擦刀,父亲的车再也没能开进庭院。
“您多虑了。”他起身整理袖口,“公司,我会好好经营的。”
林尧突然大笑,笑声惊飞了窗外寒鸦:“沈刻,你连说谎的样子都像我。”她将瓷片塞进他手心,“记住,沈家的人……”
血管里流的从来不是血,是冰碴子。
沈刻走向门口时,听见母亲最后一句低语:
“可惜啊,那个小摄影师到死都不知道……”
你连一滴眼泪都没为他流。
走廊暖气很足,沈刻却想起灼夜总爱说的那句话:"冷死了。"那人说这话时总会呵出一团白雾,然后笑嘻嘻把冻红的手塞进他口袋。
他攥紧掌心的瓷片,直到鲜血顺着腕表表盘滴落。
他该走了,离开这个和记忆力一样厌恶的地方。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如星河倾泻。沈刻站在窗前,指间的威士忌冰块轻微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Zoe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沈总,薛氏资本的薛总到了,在候客厅等您。”
沈刻的手指微微一顿。
——薛徊。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时隔多年,依然能精准地扎进他的神经。
“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时,沈刻没有转身。他能感觉到薛徊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像一把无形的刀。
“好久不见,沈总。”薛徊的声音带着那温润熟悉的讥诮,“还是这么喜欢装模作样。”
沈刻这才缓缓回头。
薛徊站在灯光下,西装笔挺,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耳垂上的黑曜石耳钉泛着冷光。他比学生时代更成熟了,但眼里的锋芒丝毫未减。
“商业合作,不必寒暄。”沈刻语气平静,“直接谈条件。”
薛徊轻笑一声,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长腿交叠:“沈刻,你和原来一样恶心。”
沈刻没有反驳。
他走回办公桌前,将酒杯放下,金属杯底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薛徊盯着他,眼神逐渐变冷:“你就该安静地消失。你昨晚不该向灼夜搭话的。”
——灼夜。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却没能激起沈刻眼中的波澜。
“公司里不谈私事。”沈刻冷漠地回答,“我不在,你以为你能走进他的心吗?”
薛徊的瞳孔骤然紧缩。
空气瞬间凝固。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如织,仿佛这场无声的对峙从未发生。
薛徊突然站起身,将一份文件甩在桌上:“合作案,签不签随你。”
他转身走向门口,却在握住门把时停下,背对着沈刻说道:
“至少我敢承认,我爱他。”
门关上的瞬间,沈刻终于垂下眼睫。
他拿起那份文件,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处已经盖好了薛氏资本的公章,只等他的签字。
而在文件边缘的空白处,有人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
「我拍的照片,全是你的背影。」
沈刻的指尖微微发颤,那是灼夜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