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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时光碾过的药香褶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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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晨光从窗帘缝隙渗进来,在手机屏幕上投下细长的光影。林屿森盯着那个寂静的对话框,“我们还是朋友对吧?”的消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悬在半空的风筝线,没有尽头。他反复刷新页面,直到屏幕发热,依然不见任何回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无处宣泄,指腹无意识地狠狠摩挲着手机边缘,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那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块冷透的铁,沉沉地坠着。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带得床头柜都跟着震颤。手肘不经意扫过润喉糖铁盒,金属与木质台面碰撞,发出刺耳的叮当声。他烦躁地抓起来又狠狠放下,听着铁盒在柜面弹跳、翻滚,最后撞在台灯底座上发出闷响。三年前苏砚随手送他的这个盒子,此刻边角的凹陷像是在无声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连一句朋友的答案都求而不得。
洗漱时,镜子里的人眼神空洞,牙膏沫沾在嘴角都浑然不觉。冷水泼在脸上,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清醒。明明理智告诉自己不必执着,可身体却不听使唤,手指始终死死攥着手机,每一次屏幕亮起都让心脏漏跳一拍,最后却只等来无关紧要的软件推送。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洗手台,啪嗒啪嗒的声响和着水龙头的滴水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编织成恼人的节奏。
想到三月即将到来的专升本考试,林屿森强迫自己咽下喉间的苦涩。他胡乱抹了把脸,抓起桌上的《中药鉴定学》塞进书包。钥匙在手里转了两圈,最终被狠狠塞进裤兜,金属棱角隔着布料硌得大腿生疼。
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寒风卷着细雨打在脸上。街边早餐摊蒸腾的热气裹着油条香气扑面而来,往常总让他驻足的糖炒栗子摊,此刻也勾不起半点食欲。经过文具店时,橱窗里陈列的银色手链晃了他的眼,恍惚间又回到昨夜台球室,苏砚腕间的金属链随着击球动作轻响。他别开视线,加快脚步,却在转角处被石阶绊得踉跄,狼狈扶住路灯杆时,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图书馆的旋转门吞吐着冷气,消毒水混着油墨的气味让林屿森感觉到了仅存的一点温暖,他喜欢图书馆里的这种氛围,这里也是他在最难受,最低谷的时候唯一的一点慰藉。林屿森机械地完成存包、找座位的动作,摊开《中药鉴定学》时,钢笔尖悬在纸面上迟迟未落。书页间夹着的黄芪标本轻轻颤动,干枯的叶片边缘卷曲如蜷缩的心事。他盯着书上密密麻麻的药材图鉴,眼前却不断浮现苏砚昨晚垂眸整理球杆的模样,而对话框里未回的消息,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心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痛。
图书馆的日光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林屿森盯着书页上"黄芪鉴别特征"的字样,钢笔突然在纸面划出歪斜的墨痕。那道黑痕像极了三年前平安夜,苏砚镜片后垂下的眼睫在他心上投下的阴影——那时父亲的病危通知书正静静躺在书包夹层,而他颤抖着递出藏了整个冬天的巧克力。
高三那年,父亲的病情逐渐加重,家里的气氛整日压抑沉闷。林屿森一边强撑着学习,一边担忧着父亲的状况,唯有每天课间偷偷望向苏砚的身影,成了他苦涩生活里唯一的慰藉。平安夜前一周,他攥着省吃俭用的零钱在便利店徘徊许久,最终买下一盒巧克力,想着或许这份心意能让自己在压抑中寻得一丝温暖。
平安夜当天,天空飘着细雪。林屿森坐在教室后排,看着讲台上苏砚被同学围着请教数学题,雪松香混着粉笔灰的气息漫过课桌间的缝隙。他的手紧攥着书包带子,书包内侧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病危通知书早已被手心的汗浸湿。
终于,他鼓起勇气走到苏砚桌前,喉结剧烈滚动两下才挤出声音:“苏砚,这个给你……我喜欢你,希望你平安夜快乐。” 教室里瞬间陷入死寂,钢笔滚落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苏砚擦拭眼镜的动作顿住,镜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惊雷劈中的寒鸦。前排女生倒抽冷气的声音划破寂静,后排男生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两个都是男的吧?”“这也太恶心了”“原来他是这种人……”
林屿森感觉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窗外的雪突然变得刺眼,他死死盯着苏砚发白的嘴唇,看着对方喉结颤动着吐出那句话:“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课桌间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像涨潮的海水,漫过他发烫的脸颊,将最后一丝尊严卷入冰冷的漩涡。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猛地推开,班主任神色凝重地朝他招手。林屿森的心脏猛地一沉,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地走向讲台。“你家里来电话,说你父亲情况不好,赶紧去医院。”班主任的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雷。林屿森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书包带子从指间滑落,里面的病危通知书飘落在地。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医院里,父亲的病情愈发沉重,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面对巨额的医疗费用,家里根本无力承担。林屿森知道,继续按部就班地备战高考,对家庭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负担。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后,他将目光投向了单招,最终被南淮护理大专的中药学专业录取。拿到通知书那天,他站在潮湿的巷口,看着校名烫金的字样,尝到了嘴角咸涩的味道。
踏入南淮护理大专的日子,清晨的阳光斜斜照进宿舍阳台,给窗台上晾晒的白大褂镀上一层暖边。林屿森不再像从前那样紧绷到窒息,他在学校附近的中药房找了份兼职,每周三次,帮忙称量药材、包装饮片。指尖沾着当归与陈皮的香气,听着药斗开合的吱呀声,竟也渐渐抚平了心底的褶皱。
周末的午后,他常带着课本去图书馆,不是为了通宵苦读,而是在靠窗的位置,伴着穿堂而过的和风,慢悠悠地做笔记。当他把第一笔兼职收入转给家里时,父亲的药费有了着落,家中的气氛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压抑沉重。春日的雨丝轻叩宿舍窗棂,他翻看着中药鉴定图谱,忽然发现,生活早已在细碎的努力中悄然转了个弯——父亲的病情趋于稳定,那些曾经如山般沉重的压力,正随着时间慢慢消解。
记忆如同泡在药罐里的陈皮,在时光中慢慢舒展,释放出醇厚的气息。林屿森沉浸在大专岁月的氤氲里,中药房的吱呀声、图书馆的穿堂风,都化作温柔的浪潮将他包裹。然而现实却像突然收紧的药碾子,“咔嗒”一声碾碎了所有朦胧——图书馆顶灯突然滋啦闪烁,将他从往昔拽回,钢笔尖在“黄芪”二字上洇出的墨团,恰似此刻紊乱的心绪。就在这明暗交错的刹那,那道熟悉的脚步声,踩着记忆与现实的交界,叩响了寂静。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某种让人心脏骤停的节奏。林屿森握着钢笔的手突然发僵,金属笔身传来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脊背。他盯着纸面晕开的墨点,恍惚间觉得那像是三年前平安夜落在校服上的雪,无论怎么擦拭都留着淡淡的痕迹。脚步声在第三排书架处顿了顿,混着翻书的沙沙声,最终停在右侧斜前方的位置。
他强迫自己继续盯着黄芪横切面的图谱,可余光里那个身影却像吸铁石般拉扯着视线。苏砚今天穿着黑色大衣,羊绒材质沾着细密雨珠,在图书馆冷白的灯光下泛着微光。他弯腰将书本放在桌面时,后颈露出一小截皮肤,与高中时解数学题伏案的姿态重叠,惊得林屿森猛地低头,却撞翻了保温杯。
“哗啦——”深褐色的茶水在木质桌面上漫开,林屿森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拭,余光瞥见苏砚的影子动了动,最终还是停在原地。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溢出的陈皮茶香,在两人之间织成无形的网。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仿佛要冲破胸腔,与图书馆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共振。
“......巧。”苏砚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尾音消散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当他转身时,镜片折射的冷光扫过林屿森发红的耳尖,黑色大衣下摆扫过书架,震落几缕细小的灰尘。那些尘埃在光束中悬浮,像极了昨夜台球室里浮动的暖黄光斑——当时苏砚也是这样垂眸,手把手教他握杆,说“手腕要稳”的气息几乎要擦过他发烫的耳垂。
林屿森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只艰难地挤出一个“嗯”。掌心的汗浸透了纸巾,他慌忙将湿掉的笔记塞进书里,却扯破了边角。苏砚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中药鉴定学》,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与高中时讲题时的神态如出一辙。他怀里抱着的《认知心理学》与《情绪行为疗法案例集》边角微微卷起,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书脊,声音像是裹着层薄冰,却又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温度:“准备专升本?”
“……嗯。”林屿森的声音发颤,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歪扭的线条。他想起昨夜台球室暖黄的灯光下,苏砚俯身瞄准的侧影,雪松香混着台球撞击的脆响;想起那人温热的掌心贴着他手背调整握杆角度,教他计算击球力度时的呼吸扫过脖颈。而此刻苏砚正用那双曾指导他握杆的手,翻动着专业书籍,指节分明得让人移不开眼。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大了起来,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模糊了街对面的霓虹。苏砚往后退了半步,鞋底与地板摩擦出细微声响,像是要把两人之间最后的空隙也拉开。“我在楼上借阅室。”他说这话时,镜片后的目光与林屿森短暂交汇,又迅速移开。
等林屿森再抬头时,苏砚的黑色大衣已经消失在书架转角。他盯着对方留下的那道空隙,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声混着雨声,在胸腔里撞出钝痛——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似天涯。图书馆的日光灯管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他伸手关掉头顶的灯,在突然降临的阴影里,终于敢放任自己颤抖的指尖抚过被扯破的笔记边缘。那里洇着水渍,像极了未干的泪。
林屿森专升本的学校是位于霁云市的霁云医学院,也许是命运使然,这正好是苏砚所在的学校,离开南淮二中时,林屿森将少年心事郑重地折进站台扬起的风里。此后的日子,他把自己埋首在专升本的书卷与中药房的药斗间——称量戥子起落的声响,浸润着当归川芎的药香,将晨昏切割成细碎的忙碌。原以为药柜的木格能收容所有隐秘伤痕,直到昨天相遇,雪松香突然穿透厚朴与陈皮的气息,那些被时光碾成药末的往事,竟在刹那间破土抽芽,重新鲜活成记忆里的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