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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良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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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他站在比她高一阶的台阶上,俯身低头看她。
沈珣将拉起的裙子迅速放下,笑着说:“没事,被绊了一下。”
说完便要起身。
“看不清么?”
“月亮太晃眼了。”
旁边看热闹的大娘打趣道:“你这小女郎真有趣,不舍得怪情郎走太快,反倒怪起月亮。”
“不是……”沈珣笑着辩解,“快到中秋了吧,今晚月色好明亮。”
隔壁摊位卖灯的大娘:“是啊,桥上明日才开始挂灯,你们今日来早了。”
身后的人越过她将银子递过去。
“来盏灯。”
卖灯大娘:“好嘞,公子小姐,明日记得再来。”
林衍拿下一盏,递给她。
这灯看得沈珣又是心头一颤,前段时日不愉快的记忆全都扑面而来,她咧咧嘴嘴,没说什么,双手接过。
“看路,不要看月亮。”
“好。”沈珣悻悻应着。
二人渐渐走出几步远,隐约还能听到身后的人调侃道笑。
“还是年轻时候感情容易好啊。”
“可不是嘛,衣服都能穿一样颜色……”
上了拱桥,人越来越多。
雨后天气舒爽,不少人正乘月出游。人群中也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两两成行,或泛舟江上,或对月唱吟。
此时一挂着彩灯的五彩画船缓缓朝着桥的方向驶来,船上一乐师吹奏洞箫,一舞者挥动长袖,才子佳人两相宜。
人群欢呼雀跃,好不热闹。
尽管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人的距离,但还是很快就被蜂拥上桥对穿而过的人流冲散。
林衍穿过人群将她拉到桥一边的的柱子处,避开人群暂时停驻。
过了片刻,他看向桥漆黑的另一边,低头说道:“你等我一下。”话刚说完便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沈珣抿唇,握紧了手里的灯笼,倚着柱子退到角落里,才对那个快到几乎要消失的背影回了一个“好”字。
桥上并不算明亮,她将有些遮挡视线的风帽拉下,低头去看隐隐作痛的脚踝。
此时画船正从拱桥下方经过,人群也跟着移动。
她见状,让出位置退到另一侧去,看着不断发出欢呼的众人,脸上也忍不住跟着漾出微笑。
彩灯似能照彻天地,五颜六色的光影顺着她的眉眼流连而过,映照这良夜。
而明灯之上,美人明眸善睐,秋水盈盈,顾盼生辉,说是千娇百媚,也不为过。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的酒气自四周蔓延,她皱起眉头,又慢慢退后几步。
“小娘子,一个人啊。”一个脚步踉跄的半醉公子哥作出嗅气状,伸手拦住她的去路。
“好香啊,金宵苦夜长,共饮一杯否?”
沈珣并不言语,思考着要对付一个酒鬼,将灯砸他脸上后逃跑,还是直接将人推下水,哪一个比较有胜算。
就在对方的手要碰到她之时,一抹青影如闪电般降临,来人大手捏住那浪荡子的手腕。
随着“咔嚓”一记关节断开的声音,那人笨重的身体应声倒地,整张脸砸到地上,瞬间见血,惨不忍睹。
“啊——”
人群被这一声尖叫吸引注意力,纷纷回头。
而这时,林衍已将手上刚买得的披风迅速展开披到她身上,拉起帽子盖住面容,再接过她手里灯笼。
这一番动作速度之快,沈珣连惊呼都未来得及发出一声,便被人拉着往另一侧跑下桥去。
穿过拱桥到达江的另一边,两人站定,双双轻喘平复。
沈珣好奇回头看桥上的动静。
“那人不会有事吧?”
林衍已经放开她的手,兀自欲往前。见她没跟上来,他将手放在帽子后方,轻轻点了一下。
“死不了,走吧。”脚步明显放慢。
沈珣跟上,几乎与他并肩。
想想也是,对比起诏狱那些手段,这简直算得上皮毛。
这一边地势低矮,树木繁多,初秋风凉,夜风吹动衣袂,两道黑色的身影渐渐远离喧嚣,走到了建在江边的一排低矮门房前。
林衍敲了敲其中一道门,不一会,一面具人探出头来。只一眼,便让沈珣想起了那座阴暗隐秘不见天日的地下城。
见她略有犹豫,林衍并没说什么,只是又站到了她身前。高大的身影覆盖下来,将后面缓步之人彻底遮住。
不过片刻,她好奇地从后面探出头来。
地势似在往下,四周越发森冷。
只见原本狭小的空间越来越大,到后面两边墙壁都变成了石头。
一路上光线昏暗,道路两边黑漆漆一片,不时传出各种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洞壁森冷,和着各种来自暗处的好奇目光,再落在她身上。
她重新缩回去,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里不是之前到过的那一侧。
他们最终在一个嵌入墙体的小房间停下。
林衍递给她一幅画。
她打开一看,竟然真是自己曾经在某次宴会上所作的一幅画。
只是她明明记得自己当时已经将画收回来了,后来怎么会落到别人手上?
此时那道矮门被打开。
里面不知关着什么人,听到开锁的声音后,囚笼中人发出铁链拖拽的声音。
“你不是好奇,为何潘家会有这幅画吗,这便是答案。”
房间里面漆黑一片,林衍却在门外站定,倚着墙边,看上去似乎并不打算进去。
要是换作几日前,沈珣定要怀疑这人是故意哄骗自己进去,然后再关上门圈禁起来。
不过,现下情况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低低呼出一口气,握紧拳头,踏入那扇门。
借着不太明亮的火光,她依稀辨认出那是个女子。那人正被手链和脚链锁着,不知犯了何事。
她往后看了看,见门没被关上,终于放下心来,放下帽子,试探着开口:“你认识我吗,为何会有我的画?”
既是女子,她便大概能猜到,对方应是某个曾与她一同出席过某场聚会的人。
锁链被拖动,响了几下,紧接着,一把有些沙哑的嗓音响起:“沈珣?”
“是我。”沈珣回答。
借着火光,她看见一双纤瘦的手趴在地上,紧接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自暗处爬出。
这人头发凌乱,眼神暗淡无光,同样歪着头打量着自己。
突然,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朝来人扑上来,声音凄厉:“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为什么我要落到这副下场,为什么?”
沈珣被吓得后退几步,手中的画也差点从手中滚落。
幸好,那人被铁链锁着,并够不到她。
“你是何人?”
疯狂中的女子一下子安静下来,难以置信地反问:“你不记得我了?”
等不到回答,她突然坐下来狂笑:“也对,你是文人世家目空一切的小姐,你清高你自命不凡,记不住别人的才是你。”
看到她那般萎靡的样子,沈珣连辩驳的心也失了大半。
“你是姚家小姐?”国子监典簿之女姚清。
那人笑声停下,有些不可置信,正色道:“你居然记得?”
“嗯,同在宴席上。”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梅花画得很好。”
“别说了,你根本不记得我,只是记得那幅红梅。”她突然捂着耳朵朝她大喊,“沈珣,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厌,比潘如秋还讨厌。”
沈珣诧异,印象中,她似乎跟此人并无过多交集。
“就是这副表情,太令人厌恶了。”
姚清无力地闭上眼睛,缓了好大一口气:“我父亲原只是国子监掌管礼器库的一个小小典簿,我在那群高门贵女中备受冷眼,直到我看见了你。”
“一个没有官阶的文人之后,一个七品官身的小员之女,我们才是一类人,可凭什么,那些人明明看不起你,却非要追捧你。”
沈珣看她甚是痛苦的样子,不知该如何开口。
“画是我偷偷换走的,你拿回去之后甚至都没再打开看过吧,可我却对着那画摹了上百遍,我苦苦求着父亲为我找名师,学了整整两年才让她们高看我一眼。”
“那日,潘如秋逼着我拿被先生夸赞过的咏梅图强压你的秋海棠一头,可你却说……你却说我画得很好。”说到此处,姚清眼角滑落两行清泪,苦笑,“天老爷,何至于糊涂如斯,我当时是在故意贬低你呢。”
“哦,差点忘了,你是沈珣,你根本看不到这些。”
“抱歉……”沈珣握紧拳头。
她是真记不清当日情形了,印象中,确有一位姓姚的小姐画了一手不错的红梅,所以她记下了这个人。
不过现在,显然自己这些话一旦出口,对眼前这个人又是一种伤害,她干脆闭口不言。
“云墨台上你不是伶牙俐齿最能说吗,连锦衣卫都不怕,现在为何不说话,是看不起我?”
“那天你也在?”沈珣再度诧异。
“我父亲不过是想为自己多谋条出路,才去吃了姓刘那人的席,你们沈家无辜,我们姚家又何尝不是?可为何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而我却只能沦为人人都瞧不起的贫籍女,这不公平。”
沈珣将紧握的手松开,语气恢复平淡:“我记得刘濂锡一案,姚家人后来并未受到重罚,前几日刚被放出驱逐出京,可云墨台之时,你又怎会在?”她看了看那身红衣,“假装我嫁入潘府的人,是你吧,你早就投了潘家?”
听完,姚清抹了一把脸,往后靠去。
“是我又如何,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总得为自己筹谋将来,我过得不好,凭什么让你如意,知晓潘家人在寻你,所以我把画与那枚海棠花印之事都告诉了潘如亥,他想让你死,正顺了我的意。”
“……”沈珣语气冷淡,“或许一开始,我们确实是一类人……”
剩余的话,她没再说下去。
自抄家之日起,这一路,她全靠自己走过。
个中滋味,即便是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能再忍受一遍,既如此,她更不可能强求别人也以孤身穿越这场风暴。
祖父才说,遇事不妨柔软些。
此时此刻,她的确说不出质问的话,更别提原谅与劝解。恐怕无论她说什么,都会立即变成刺向姚清的利刃。
这并非她的本意。
沈珣重新拉上帽子,语气低沉:“你好自为之吧。”
“等等。”姚清叫住她,“你不恨我吗?只差一点,沈珣这个名字就会从世上消失。”
沈珣没有回答,继续往外走。
姚清在背后大喊:“潘家在龙武街的别院里,藏着一个女子,你会感兴趣的。”她似乎用尽了力气,“沈珣,当我还你的。”
沈珣依旧没有回头,却道了一句:“多谢。”
出去路上,一直沉默的她突然问道:“她会死吗?”
林衍反问:“你想她死?”
沈珣摇摇头。
“她也只是为了安身,才将自己托付给一个不良之人,我虽然不理解,却不能要求人人都作出跟我同样的选择,毕竟这一路并不容易。”
林衍不置可否,领着她往另一个出口而去。
她一路无言,只顾低头,不知不觉间,脚上突然踩上水坑,她下意识扶住旁边之人。
“抱歉。”她说。
夜来风凉,吹得衣袂翻飞。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眼前视野已然开朗。
浓稠的夜色之中,有白马踏过潮湿的青石路面朝他们走来。
“站着别动。”林衍松手。
他上前接过缰绳,牵马,穿过夜色向她走来。
前缘在这一刻才算真正被续上,一点不明枨触瞬间烟消,她惊讶地朝他跑去,任由无名长风将帽子拨落。
“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