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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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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好像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停滞。
计斐颀长的身体在接星星的注视里紧绷着,好一会儿才微微一动,他面对着窗户,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以至于接星星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扯了扯唇角,像是要勾起一个笑容,但失败了。
他还是扯着唇角:“没关系,我借给你。”
计斐又走了,这一次不仅有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铁制治疗盘以及里面物品相互碰撞的叮呤咣啷。
然后又归于平静,但这一次的平静过于短暂了,剧烈动作带起的风声席卷而来时,接星星甚至还没来得及收起刚刚愕然的表情。
“怎、怎么了?”他茫然地仰望面前几乎可以说是狂奔而来的人。
“为什么?”计斐的声音带着一点因为奔跑而引发的喘息,同时又满是郑重和迫切,“为什么?”
接星星眼睛睁得很大,其实他的瞳孔并不是漆黑的,而是浅浅的琥珀色,边缘是一圈黑色,在光线下更加明显,好像可以一眼望到底的澄清透明。
“什……么?”
“为什么?当年……明明说好的,为什么突然消失?”似乎是终于克制不住,计斐紧绷的表情出现一道道裂痕,眼睛里浮起细细的血丝,看起来是没有睡好。
他很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十年前的那个暑假,十年间每个失控的夜晚,急诊室第一眼看见接星星的时候,昨晚无法抑制心情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还有今早听见那三个字的瞬间。
有无数个时刻,这句话被压在心底,无人可问。
“在昨天以前,我都以为我可以做到,就算忘不了你,也可以选择恨你,厌恶你,但是我错了,从在急诊室见到第一眼开始,我满脑子都在想你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伤得那么严重,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能照顾好自己?”
“一直到最后,忙完所有的事,我才开始想,为什么一整晚的时间我甚至没法拿出一分钟去恨你,去质问你?”
“我是不是很蠢?”计斐笑了笑,表情惨淡,“接星星,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选择离开,甚至连一个体面的告别都没有?”
他眼里的悲伤就像冬日的海,冰冷无边,漫过嶙峋的石头,深黑和凄白。
心脏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被虐打,从高高的楼阶滚落,头、胳膊、腿撞击在坚硬的石墙和扶手上,被划伤,骨头断裂,脏器损伤,这一切的痛苦竟然都抵不过计斐一个绝望的眼神和一句悲戚的发问。
接星星只觉得无法呼吸,原本还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变得惨白,微微颤抖,又说不出话。
他无话可说,无理可驳,他对计斐造成的伤害切切实实。
“对不起。”到最后,他能给计斐的还是这句连自己都觉得单薄无力的道歉。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对不起,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停在那里十年了,没有听到理由我真的没办法,没办法释怀,没办法忘却,更没办法朝前走!”
计斐低吼出声,假如再也不会遇到接星星,他或许会放弃去寻找,就算不能释怀,也能做到假装忘记。
可老天偏偏不给他机会,偏偏让他重新遇到眼前这个人。
“计斐……”滚烫的泪在眼眶里兜转,终于还是无法承载,潸潸滑落,接星星看着面前陷在痛苦里的计斐,感到无法言喻的痛。
十七岁的计斐,天之骄子,出类拔萃,他见过那样美好的计斐,见过站在领奖台上自信夺目的计斐,也见过篮球场上神采飞扬的计斐,更见过香樟树下眉目含笑的计斐。
唯独没有见过二十八岁痛苦绝望无力挣扎的计斐。
太痛了,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一脚闯进计斐的人生,那么计斐本该一帆风顺,风光无限的。
“是我……的错,是我不应该——”他喃喃开口,却戛然而止,脸上浮起怔忪,他不应该什么?是不应该遇见计斐,还是不应该跟他说话,又或者是不应该……喜欢上他,更不应该在喜欢上他之后又抛下他。
他们都清楚,心结是什么。
面对因为卑微的自己而伤心难过的计斐,接星星第一次鼓起了勇气,他用力吸了口气才慢慢开口:“因为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喜欢你,我以为我可以不顾一切,但是我做不到,我不应该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他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
可计斐没有因为他的勇气露出一丝一毫满意或者释怀的神情,只是红着眼睛,盯了他很久。
然后很轻地说:“所以理由是你……不够喜欢我?”
他的尾音太轻了,接星星几乎只能从口型判断他说了什么,但没法分辨那是个问句,还是个陈述句。
病房里一下又陷入沉默,接星星受不了这种磨人的窒息感,他仍旧仰着头,憋出一句:“你可以生我的气,等把钱还给你我就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我知道了。”计斐像是终于冷静下来,用那双发红的眼睛淡淡瞥了接星星一眼,口吻平淡,“你先好好养伤。”
像来时一样,他脚步匆匆地又出了病房,只是接星星没机会听到那句轻飘飘的“撒谎精”。
他暗暗松了口气,短短几句话就让他后背汗湿,比洗了条阿拉斯加还累人。
计斐一路回了办公室,坐下来舒了口气,“骨碌骨碌”两声,王锐腿一蹬地,带着椅子滑到他身边,眼睛也跟着转,神神秘秘地问:“诶,那22床是你朋友啊?”
“嗯。”计斐右手搭在鼠标上,屏幕上的小箭头四处滑动,漫无目的。
王锐闻言眼睛瞪得更大了,声音更低:“那你知不知道……”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计斐顺着道:“知道什么?”
“就是……我听护士说,急诊那边检查身体的时候看到,他身上有不少旧伤啊——”王锐是他们科最年轻的住院医,性格活泼,科室开心果的存在,跟护士们关系也好,对医院上下的八卦和趣事如数家珍。
“我知道。”说到这个,计斐没露出半分吃惊或者疑惑,只是略微颔首,“我们是高中同学,他被家暴过。”
他的声音冷淡,眼神却很深,漆黑的像深夜里的海,浓郁到化不开。
他确实早就知道了。
虽然接星星始终抱着抗拒的姿态,但是耐不住计斐向来热烈的行事作风。
在计斐看来,从小到大只要是他想要的,总能得到,他也根本不需要主动交朋友,没有人不愿意做他的朋友。
所以接星星的远离和冷淡反而像是种挑战,计斐最不怕的就是挑战。
他开始不厌其烦地给接星星递纸条,把自己的笔记借给他,买零食的时候总会带一份给他,总之就是全方位无死角地侵入接星星的生活,并且非常自信地认为他们最终会成为好朋友。
当然他真正的好朋友凌鸿时对他的行为始终不抱有赞成态度,并坚定地认为他有病,一种名为“这世界上不能有人不爱计斐”的病。
另一位好朋友向群唯一的评价是:“给我也带一份,饿了。”
那天是个很平常的大课间,音乐声停止后,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走,有人会去小卖部买些零食吃,有人就赶着回教室学习,也有人利用这时间在篮球场打打球或者去锦绣湖边散散步聊聊天什么的。
计斐则是跟凌鸿时和向群勾肩搭背地先绕到小卖部买了点吃的,又转到图书馆后面闲逛。
“你说接星星怎么那么铁石心肠啊,我都对他这么好了,他甚至不愿意跟我说句话!过分!”计斐一边像无脊椎动物似地把大半个身子挂在向群身上,一边伸手勾着凌鸿时的脖子哀嚎。
凌鸿时毫不犹豫地翻了个大白眼:“少爷你可长点心吧,你知不知道现在人家都在传你俩有一腿啊,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情况,你还上赶着给人消遣——”
计斐撇嘴:“一群无聊的人你也搭理,闲的没事做了,天天盯着别人,喜欢男生又不是喜欢每个男生,况且喜欢我那叫眼光好!你懂不懂!”
向群目不斜视地拖着背上形似树袋熊的生物:“你天天给我排队买炸鸡腿,我也可以喜欢你。”
凌鸿时和计斐一下都笑起来,上午的阳光透过香樟树叶交错间的缝隙洒落在少年们的脸上,将那干净的笑容镶嵌成了金色的,灿烂的。
“听说你勾搭上那个学霸了?你可真够恶心的!”
“你一个恶心死了的同性恋竟然敢碰他,有人让我警告你,离计斐远点,否则下一次就不是这么简单——”
“给我狠狠地打!”
因为距离而有些含糊不清的声音遥遥传过来,计斐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变得僵硬,凌鸿时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大步朝声音来源走了两步,然后神色一变。
“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对着一个人拳打脚踢,凌鸿时视线挪向他们脚下,那个人穿着秋季的校服外套,努力地蜷成一团,紧抱着头的胳膊下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来。
凌鸿时眼神定定地看向计斐,声线绷得很紧。
“是……接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