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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春天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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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苒的时间,停在小学四年级,再也没有往前走过,至少一步。
今年3月31日,是店里好不容易换了新机器的日子,托蓝书博的福,王武第二次进拘留所,而黄璞婷的计划也能顺利的实施。
大好的日子里,她一早画好妆,穿上为春天新买的花裙子,特意用卷发棒做好造型,迎接花香满盈的风,脚下轻盈的土地铺满鲜花。一切似乎都成为吉祥,日子终于拨开云雾,与阳光撞个满怀了。
小区门口,出租车早早地占据有利位置,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排排队展开。晨苒手机里叫的车,还剩200米。
车辆开着双闪,在路边停下。上一单的顾客,刚好在这里下。
晨苒的眼睛,从手机里慢慢抬起:起初看到的,是幸福的孩子把玩风车,接下来是母亲牵过孩子的手,后来,是父亲将孩子高高抱起,搂在怀里。
她的身体,像是被画面禁锢住了一样,呆滞在原地。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晨苒的世界突然被冰雪覆盖。
心跳像是被人重重地捶打,疼痛的声音从胸部裂开,到鼻腔、到耳朵、再到脑袋。
某段记忆砸向她,狠狠地撕碎她所有的神经,血液倒灌进身体,她却只能睁大眼睛,画面在眼前一帧一帧地重映。
出租车上的风景,变成了幕布,她原以为早就缝合的过去,又再一次鲜血淋漓。
她清楚地记得,小学四年级,星期二,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做眼保健操的时间。她第一次被徐老师叫去教师办公室,开心的晨苒哼起刚刚音乐课上学过的《春天里》,一蹦一跳地跑去老师的办公室。
她很喜欢徐老师,一个幽默有趣、长的还有点小帅的数学老师。
徐老师告诉她,她昨天考的数学试卷做的很棒,拿到了100分,是班级里为数不多的满分。所以徐老师想要奖励她。
晨苒兴奋地站在徐老师的怀里,等待接下来的嘉奖。
徐老师的怀里,没有奖励。
他用手抓紧晨苒的屁股,另一只手按向她的胸部,尚未发育完全的地方,结了小小的硬块。晨苒觉得很痛很难受,她想摆脱这种像蹂躏一样的抚摸,却挣脱不开徐老师的力气。
晨苒不知道过了到底多久,她明明看见徐老师裤子上的拉链松松垮垮,里面似乎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徐老师的粗糙刚硬的手渐渐触碰到晨苒的皮肤,穿过晨苒宽大的校服外套。
晨苒再一次想要逃,徐老师手上的力道却更加重,她快不能呼吸。
徐老师说,刚刚她唱的《春天里》特别的好听,能不能再唱一下。
徐老师的表情,格外的享受。
直到办公室的门被再次打开,徐老师的手,才快速地从晨苒的身上拿开。
女老师的声音叽叽喳喳地走近,徐老师手上突然多了好多糖果。他递给晨苒,用刚刚按压晨苒胸部的手,摸了摸晨苒的头,一如既往慈祥地说道:“苒苒,这次做的好,给你奖励几颗糖,继续加油。”
“哇,徐老师果然。”女老师坐在徐老师前面的座位,喜悦地看向晨苒,“有这样的数学老师,晨苒啊,你可不能辜负徐老师的苦心。”
“哪里哪里。”徐老师笑的开心,扭头继续对晨苒说,“回班吧。”
逃亡。10岁的晨苒,从《春天里》,逃亡。
回到家,吃饭的温暖团圆让她觉得异常委屈,妈妈刚好询问晨苒的校园生活,四年级的她用熟悉的作文陈述,表达今天发生的事情:“今天数学老师徐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跟我说数学考的特别好,要给我奖励。”
“然后徐老师摸了我的……我的身体,我觉得特别的难受。”
面对胸部和屁股这两个让晨苒觉得脸红的词汇,她没能直接说出来,而是用科学课上学过的“身体”代替。
她不知道大人会怎么反应,所以她有些慌张和害怕,等待妈妈和爸爸的反应。
“诶呀!我们苒苒的数学考的特别好啊!”爸爸放下筷子,兴奋地拍起手。
妈妈也笑的开怀,夹了好几筷子的食物,放到晨苒的碗里,夸赞道:“诶呀诶呀,我们苒苒就是厉害。这是不是第一次被老师夸奖?欸呀欸呀,不习惯也很正常。快吃饭快吃饭。”
晨苒不信,她把这事告诉同桌。
“徐老师为什么要奖励你?”晨苒特意将“摸了身体”的表达放在第一句,同桌却毫不在意地回复。
为什么没有人在意她的异样。
为什么所有人都只在意奖励。
她觉得很不舒服的疼痛,原来只是她多想而已吗?
10岁的晨苒,将这天穿的所有衣服丢在衣柜的一角,再也没有穿过。
12岁,晨苒读六年级。因为原来的数学老师要出差,徐老师代晨苒所在班级一个星期的数学课。
那天是雨天,和两年前一样,下课之后,徐老师将晨苒叫到教师办公室。
晨苒很害怕,微微发育起的胸部开始酸胀的疼痛,坐在冰凉椅子上的屁股莫名瘙痒。她不肯从位置上站起。她是被数学科代表拉起来,推向遥远长廊的。
雨滴“啪啪”地打在长廊的扶手上,透明的雨珠停留在不锈钢圆柱上,像是被挖空一块,张着大口朝天空喝咸苦的雨水。
这段晨苒每天不用半分钟就能跑完的长廊,她走了十分钟。
办公室的门,可怖地虚掩。
这是晨苒第一次违抗老师的命令。她扭身跑下楼梯,躲进楼梯间的黑暗角落里,死死地捂住嘴巴,不发出声音地恐惧着传来的每一个脚步声。
直到雨停,夏天的温度让她的身体彻底湿透,雨天带来的凉爽从楼梯间的窗户呼呼地吹到她的身体,湿黏黏地,和温度一起,透过宽厚的校服外套。
她的身体疼痛的缩成一团。
第二天上课,徐老师有意无意地指责昨天晨苒的行为,并拿出他想给晨苒的奖励,和两年前一样的一大把糖果。
在这个老师的话就是圣旨的年纪,徐老师这样受学生欢迎的老师的指责,无疑是一次站队的警告。没有人会站在晨苒这一边。
六年级,她被孤立了。
因为她的“多想”而造成的恐惧,她被全班人当成公敌。
初一,国家的政策变成依照户口就读学校,而不是成绩与排名。晨苒只能直升上原来小学的初中,同班的同学里,很多她的小学同学。
开学第一天,因为口口相传的言论,晨苒的同桌,是很大一团空气。
体育课上,晨苒和小学一样,挤进小学同桌和别人交流的圈子里,开口和她们对话。所有人面面相觑地看向她,小学同桌哼笑一声,推开晨苒:“你连做人都不会,尊重老师都不会,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坐一起?”
晨苒的事情,又变成了同学嘴里的八卦。
初中三年,她与书本为友,和试卷与文字对话。
她的成绩上升的厉害,于是遭到的嫉妒便更加的狠毒。
那些人甚至会在她的耳边重重复复地说道:“连做人都不会,长大以后就是个危害社会的魔鬼。”
初中,晨苒成了魔鬼,被人嚼尽闲话。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知道,父母会像小时候一样,只能看见奖励和成绩,看不见她的痛苦。
高一,她考上市里最好最好的高中。在这里,没有闲言碎语,学习成了重点班里最重要的事情。班级里无时无刻都在学习,吃饭是像箭一样飞出去的,睡觉是眼睛一闭一睁就完成的,聊天是用来谈论成绩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晨苒迎来了父母的离异。她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跟了妈妈一起生活。
母亲为了赚钱养活她,每天要打两份工。她羡慕别人的父母可以每周送汤送饭来学校看望自己的孩子,而她每天只能吃学校饭堂难吃的饭菜,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变得愈发消瘦。
也愈发丰满。
这是在她上体育课,穿过篮球场时听见的话:“这张照片是不是这个女的?太正了。”
她没有手机,于是在两周一节的电脑课上,她破天荒的将单词本装在口袋,打开校园表白墙的界面,原来自己的身体被无限放大,正正好摆在表白墙的位置里,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10岁那年的《春天里》,像个梦魇一样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自此之后,她从来没有穿过白色的夏天校服,即便被捂出痱子,她只会穿上宽大的冬天校服,以遮盖让她不适的身体。
晨苒不敢再用“胸部”和“屁股”称呼自己的身体。
她觉得是她错了,她痛恨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长出这两个让她疼痛的地方。
高考,晨苒并没有考的很好。捂出的痱子让她无法专心致志地在考场上答题,所以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刻,她并没有很惊讶。
晨苒报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大学,需要从家里坐高铁到省会城市转机,再飞到另外一个城市的机场,最后转高铁才能去到的地方。
妈妈问她为什么要报这么远的大学,晨苒只说:在这个分数段里,这所大学是她最好的选择。
其实她想逃。从这座城市的《春天里》逃亡。
只是今年,晨苒30岁。
依旧是在春天,依旧是万物生长,她坐在生硬的木制凳子上,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竟然被捂出了痱子。
她以为逃离了小时候的城市,就会迎来新的春天。
却忘了,春天存在于每个城市。
她永远逃不出《春天里》。
晨苒找到黄璞婷的地方,是在夜晚的海边。从前,黄璞婷和她的父母见面过后,总是一个人跑到海边,静静地听海浪,吹海风。
晨苒坐在她的身边。星光难得从云层跑出来,装饰黑暗的夜晚;月亮被风吹的凌乱,躲进云层的缝隙里悄悄地发光。晨苒想拿出手机,拍下夜晚晴朗的海景,画面却一团糟,黑糊糊地覆盖在她的屏幕里。
这样美丽的夜晚,是拍不出来的。晨苒收起手机,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玉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吗?”眼前的风景成了画布,开了灯将晨苒的回忆播放:
“那时候你应该工作不久,我们难得碰上合适的时间出来玩,你说想来海边吃饭,我们就坐在岸上的小摊贩里吃了一大筐清蒸海鲜。”
“吃到海鲜中毒,两个人一起在厕所蹲到虚脱,坐在观景台旁边的台阶上,看着那时候圆滚滚的月亮大笑。”
“你那时候说,一定要拍张照片记录这个疯狂的时刻,结果拍出来的照片,什么都看不见,连咱俩的脸都成了浆糊。”
泪水借了月光,滚烫地滴落进沙滩。黄璞婷扭头看向晨苒,通红的眼睛不断地冒出泪光。
晨苒将她拢入怀中。
岸上的摊贩因为政府整顿,早已经不见踪影;观景台也因为政府规划,从画面里消失不见。
回忆的画面,只剩下这片海,和她们。
黄璞婷趴在晨苒的肩头,小心地问道:“苒,为什么我只是想好好活着,都变得这么难?”
晨苒轻拍她的背,温柔地回道:“因为晨曦马上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