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 15 章 ...
-
映荷水榭的日子,忽然就慢了下来。
春色一日深过一日,池中荷叶从铜钱大小撑成翠盖,粉荷渐次绽放,风过时满榭清香。无名依旧裹着杏子红绫被,却不再终日卧榻——他常斜倚在临窗的湘妃榻上,执笔勾画。
有时画水榭外的春光,柳丝、荷箭、掠水的燕子;有时画那些精巧机械图、星象推演纸,宣纸堆满紫檀案头,被春风掀动时哗啦作响。
他使唤人越发熟稔。要明前的龙井,须用虎跑泉水,沏茶水温须在蟹眼初沸时;点心须是城南“酥芳斋”的绿茶糕,晨起现做,午前便要送到。
日子闲散得像一场梦,但他脚踝上那枚玄铁镣铐,以及水榭外十二个时辰轮值的暗卫无不提醒着他。
第七日,沈栖鹤来了。
那时正是午后,春阳透过琉璃窗,将水榭内晒得暖融融的。
无名刚用过午膳,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沈栖鹤踏入水榭,换了身青衣,是更柔和的远黛色,襟口袖缘以银线绣着流云纹。他手中提着一只金丝鸟笼——笼子极大,极精致,笼门处扣着三重玄机锁。
笼中,一只鹰隼蜷缩着,它左翅上裹着细麻布,隐隐渗出血迹,金瞳半阖,精神萎顿。许是察觉到主人气息,它忽地抬头,喉中发出低低的、破碎的鸣叫。
无名站起来,手指一点一点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缓缓抬眼,目光从鸟笼移到沈栖鹤脸上,眸中冰封的平静寸寸碎裂,底下翻涌的,是淬毒的火焰。
沈栖鹤将鸟笼置于紫檀案上,与那堆图纸并列,他甚至在案边坐下,为自己斟了半杯残茶,动作从容得像在赏花。
楼主啜了口茶,语气平淡,“如何?”
水榭内死寂,窗外春鸟啁啾。
“你想如何?”
“我说过,要你心甘情愿。”沈栖鹤放下茶盏,“鹰就在这里。”他指尖轻叩鸟笼,“如今,它能不能继续飞翔,就要看你的选择了。”
鹰隼在笼中挣扎了一下,铁喙啄击金丝栏杆,发出清脆的“叮”声。
无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火焰已被强行压灭,只剩一片荒芜的灰烬。“……好——”
春阳西斜,光影在水榭内缓缓移动。无名站着,目光死死锁着鸟笼。四洲似乎感知到什么,不再挣扎,金瞳静静与他对视。风穿窗而入,吹动他未束的长发,几缕沾在苍白的唇边,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罢了。”转身,直视沈栖鹤:把他还给我。我……愿为楼主效命。”
话出口,水榭内空气陡然一沉,沈栖鹤眸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情绪,似是得计的满意,又似某种更复杂的怅然。
他击掌两下,门外,侍女端着一只乌木托盘走入。盘中一只白玉盏,盏中一枚赤红药丸,约龙眼大小,表面光滑如血珀,散发着奇异的甜香。
“吃下去吧。”沈栖鹤声音无波,“每半年需服一次解药,若逾期,则经脉逆行,气血爆体而亡。”
侍女将托盘放在案上,退至一旁。
无名盯着四洲,看了许久,柔和的手掌抚摸着四洲的脑袋,像是下定决心,伸手拈起药丸,送入口中,喉结滚动,咽下。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现在,”他摊开手掌,掌心向上,“钥匙。”
沈栖鹤自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铜钥,放在他掌心。指尖相触的刹那,冰凉。
那人握紧钥匙,走向鸟笼。开锁的手很稳,三重机簧“咔、咔、咔”应声而开。笼门弹启,四洲振翅欲出,却因伤翅踉跄。他伸手,极轻地抚过鹰羽,在它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鹰隼长啸,终于冲出囚笼,在水榭内盘旋一周,猛地穿窗而出,投向远天。灰影很快消失在春暮的霞光里。
也就在这一瞬——
无名身形骤动,他如离弦之箭扑向门口守卫,左手探出,夺刀,猝不及防之间,佩刀已落在他手中。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众人尚未回神,他已反手将刀锋贯入胸膛。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鲜血瞬间喷涌,染红素白中衣,顺着刀柄滴落,在青砖地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猩红的花。
他踉跄后退,背靠紫檀案,缓缓滑坐在地。
沈栖鹤霍然起身,暗卫失声上前,沈河的刀已出鞘半寸。
水榭内死寂如坟。
无名抬眼,望向沈栖鹤,眸中竟有几分嘲讽的笑意。鲜血自他唇角涌出,他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本无名氏……死后回黄泉……吾往矣——”
远处,鹰唳戛然而止。
春天,忽然就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