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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痛。

      这是恢复意识时唯一的感知。并非尖锐的剧痛,而是绵密的、浸透骨髓的钝痛,从胸口弥散至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像扯着千钧重物。

      无名费力掀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不是水榭那熟悉的琉璃窗与荷塘,而是陌生的青纱帐顶,帐角悬着一只褪色的端午香包,药香混着陈年艾草的气味丝丝缕缕飘下来。

      不是地牢,也不是水榭。

      他不记得天上的神明喜欢艾草。

      他试图撑身,左胸骤然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眼前一黑,又跌回枕上。这时才察觉,胸口层层裹着细麻布,药膏的清凉勉强压住皮肉灼烧感。

      伤口被处理过,手法极其精妙——既未束得太紧影响气血,又妥帖固定了筋骨。

      外间传来窸窣脚步声,门帘被撩起。

      “哎哟!醒了?”声音洪亮如钟,带着市井巷陌特有的热络。

      一个青布短褂的老者探进头来,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他端着药碗进来,碗里褐色的汤药还冒着热气,苦味里竟掺着一丝奇异的甜香。

      “别动别动!”老者按住他欲起的肩,“你那刀刺得刁钻,离心脉就差半寸——半寸呐!要不是老头子我刚好在沈小子那儿讨酒喝,你这小命可就真交代在荷花池边了。”

      沈小子?他眸光微动。

      老者却似未觉,自顾自絮叨:“躺了七天啦,高烧不退,说胡话,一会儿喊‘百福’,一会儿念‘四洲’……啧。”他在榻边坐下,舀起一勺药吹了吹,“来,喝了。里头加了天山雪莲和百年老参,沈小子这回可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掏出来了。”

      药勺递到唇边。他沉默片刻,启唇咽下。药极苦,苦后却有一线甘润自喉间化开,暖意缓缓渗入四肢。

      “这是何处?”他开口,声音嘶哑如破风箱。

      “城南,南俞巷,我的老窝。”老者笑呵呵又喂一勺,“沈小子把你送来的,说‘救活了,养好了’。嘿,神神秘秘的……”

      门外忽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师祖,前街李婶送了两尾鲤鱼来,说是谢您上回治她家小娃的夜啼症。”

      “收下收下,晚上炖汤给这小哥补身子!”老者扭头应了,又转回来眨眨眼,“听见没?你可是沾了老头子的光,有鱼汤喝。”

      无名慢慢咽下第三勺药,忽然问:“他……为什么救我?”

      老者喂药的手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他说……”老人咂咂嘴,似在斟酌词句,“‘这烈鹰,死了可惜了’。”

      沉默在药气中弥漫。窗纸透进的天光又暗了几分,应是暮色将至。

      喝完药,老者替他掖好被角,忽道:“你那药方我瞧着眼熟。”他盯着年轻人的眼睛,“是‘天机阁’的手法。”

      无名没动。

      “巧了。”老者笑眯眯的,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老头子我,俗名叶舟回,也是天机阁的。”他凑近些,声音压低,“你师父……是吴算,对不对?”

      四目相对。帐内药香氤氲,窗外暮鸟归巢,啁啾声遥远得像隔了一世。

      良久,他极轻地闭了闭眼:“是。”

      叶舟回长吁一口气,向后靠进椅背,那副嬉笑模样渐渐淡去,露出底下属于古稀老人的沧桑。“小算子啊小算子……”他喃喃,“当年师傅说他没有天赋,不肯收他为徒,他硬是凭着自己冬日候门,夏日请安,耗了十几年才进的天机阁,可他算不明白,回到俗尘,一去四十年,音讯全无。”

      他转回目光,眼底有隐约的期待:“你师父……他如今可好?”

      帐内一片死寂。

      窗外的鸟鸣忽然停了,暮色沉甸甸压进来,将老者的身影勾勒成一尊沉默的剪影。

      无名望着帐顶那只褪色的香包,许久,唇边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死了。”

      二字落地,如冰锥坠井。

      叶舟回.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张了张嘴,似想问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只端着空药碗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碗底残余的药汁晃出细碎的涟漪。

      良久,老人极慢、极慢地放下药碗,碗底触及小几时,“叮”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怎么……死的?”声音干涩如砂纸磨木。

      “老死的。”

      三个字,平静无波。

      叶舟回抬手,抹了把脸,再放下时,那副活泼泼的小老头神态又回来了七八分,只是眼角细纹里嵌着挥不去的落寞。

      “嘿……”他干笑一声,笑声短促而苍凉,“小算子那老小子,当年就是头倔驴。师父说他中庸之辈,他偏要证明自己。”老人望向窗外渐浓的暮色,目光悠远,“其实啊,他就是没有悟透,如果他真的只是中庸之辈,师傅为什么要收他?难道就凭他天天请安问候?”

      他转回视线,忽然伸手,揉了揉年轻人的头发——动作突兀,却带着长辈特有的、不容拒绝的亲昵。

      “你这小子,倒跟他一个德行。”叶舟回叹道,“拿命不当命,自己的命不当命,别人的命……也不当命。”

      年轻人任他揉乱头发,并不躲闪。

      “罢了罢了。”叶舟回起身,拍拍衣摆,“陈年旧账,算不清喽。你好好养伤,鱼汤炖好了叫你。”走到门边,又回头,挤挤眼,“放心,沈小子那儿,老头子我替你搪塞过去——就说你伤势太重,得养个一年半载。”

      帘子落下,脚步声渐远。

      帐内重归寂静。暮色终于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线天光,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

      他缓缓抬手,指尖触到胸口厚厚的绷带。

      刀锋贯入时的冰冷、鲜血涌出时的灼热、沈栖鹤骤变的脸色、鹰隼最后的长啸……一帧帧在黑暗中浮现,清晰如昨。

      然后,他想起叶舟回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落寞,想起老人揉他头发时掌心的温度,想起那句“你这小子,倒跟他一个德行”。

      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像冰面上一闪即逝的裂痕,很快又归于平整。

      窗外,不知哪家的炊烟混着饭菜香飘进来,混着隐约的孩童笑闹声,市井的、鲜活的、与他格格不入的人间烟火气。

      他闭上眼,听着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

      一下,又一下。

      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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