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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冰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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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餐厅的玻璃窗外,城市灯火像被撒落的钻石。江叙白看着餐盘里冷却的牛排,银质餐刀边缘映出自己模糊的眉眼。
"所以,"陆知野用吸管搅动着冰可乐,气泡破裂的声音很轻,"他到底怎么死的?"
江钰正在剥虾的手顿了顿,虾壳的裂痕像某种预兆。
程熙放下红酒杯,杯底在白色桌布上留下一圈淡红色印记。"码头事故。"她说,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
陆知野笑了,那种没什么温度的笑,“妈,你知道我讨厌撒谎。”
程熙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她的指甲无意识地刮着桌布,珊瑚色的甲油在米白色的布料上留下几道浅痕。
江钰看了程熙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毒品交易,”程熙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和缅甸人做生意…对方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江叙白突然想起小时候,陆青松难得回家一次,带了一盒进口巧克力,却因为他不小心打翻在地,被扇了一巴掌。
那时候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嘴里有血腥味,而陆青松转身就走的背影,和现在程熙口中“死在码头”的结局重叠在一起。
“所以,”他慢慢地说,“你们早就知道他会死。”
江钰的银戒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她的沉默就是答案。
江叙白抬起头,看向窗外。夜色沉沉,远处的钟楼亮着灯,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父亲死了。那个对他们漠不关心、却又确实存在于生命里的男人,就这样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江叙白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像是终于读完了某本冗长又乏味的书,合上最后一页时,既没有解脱,也没有悲伤,只是空荡荡的,像一间搬空了的房子。
服务生过来添水,柠檬片在玻璃壶里缓缓下沉。陆知野突然问,"尸骨呢?"
程熙的指甲在餐巾上划出褶皱,"...没找到。"
江叙白看着弟弟的侧脸,此刻陆知野眼中那片平静的荒原,和他胸腔里空旷的回响,原来如此相似。
餐厅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四人身上,桌上摆着几道已经凉了的菜。程熙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我早就该带着你们离开的。"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是我太懦弱了。"
江叙白抬起头,看见程熙泛红的眼眶。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说了句,"都过去了。"
陆知野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夜色中的城市灯火通明,远处江面上有船只缓缓驶过。
他突然开口,"其实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声音平静得不像话,"六月见面那次,就有点不愉快。"
程熙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急忙拿起纸巾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江钰轻轻推过去一杯温水,"喝点水吧。"她的目光扫过对面的两个孩子。她看见江叙白领口那里若隐若现的淡粉色痕迹,陆知野的脖子上也有。
但她只是喝了口水,什么都没说。
陆知野突然站起身,"我去结账。"他经过江叙白身边时,顺手把他面前凉了的汤碗挪开,换上了一杯热茶。
程熙看着两个孩子的互动,眼泪又涌了上来。她想起和陆青松第一次回家时,连江叙白喜欢什么都不知道。而现在,陆知野却连江叙白不爱喝凉汤这样的小事都记得。
"你们两个..."程熙哽咽着说,"要好好的。"
江叙白看着程熙哭花的脸,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他伸手握住程熙的手,"程阿姨,别哭了。"
江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手指轻轻转动着无名指上的素圈银戒。她想起自己离开时,江叙白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情。
"下周我要回海城了,"江钰开口道,"小雨要考试。"她看着江叙白,"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陆知野结完账回来,看见江叙白正轻轻拍着程熙的背。他走过去,"走吧,回去了。"
四人走出餐厅时,夜风拂过脸颊。江叙白抬头看了看星空,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新的开始。
夜色中的城市灯光如流萤般掠过车窗。江钰握着方向盘,后视镜里映出后座并肩而坐的两个年轻人。
陆知野正低头划着手机,屏幕蓝光映着他锋利的颌线;江叙白则偏头望着窗外,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
"临江苑那套房子,"江钰突然开口,声音混在车载电台的钢琴曲里,"买的时候想着给你当婚房。"
江叙白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副驾驶的程熙正闭目养神,睫毛微微颤动。
江钰的银戒在转向灯的光晕中闪了闪,"现在随你们处置。"她故意用了复数称谓,"装修公司联系方式我明天发你,指纹锁...等你们想好了再录。"
陆知野的拇指停在手机屏幕上。他抬眼看向后视镜,正好对上江钰平静的目光——那种洞悉一切却选择沉默的目光。
车驶过跨江大桥,橙黄的桥灯像流星般一束束划过车厢。
江叙白看着玻璃窗上陆知野的倒影,忽然想起喝醉的那个夜晚,想起他们第一次接吻。
"谢谢。"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足够让所有人听清。
程熙突然咳嗽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拧矿泉水瓶盖。陆知野倾身向前帮她拧开,露出后颈上一道新鲜的抓痕。江钰的视线在那道红痕上停留了几秒秒,然后若无其事地调高了空调温度。
"前方右转。"导航提示音打破了沉默。江钰转动方向盘,车子稳稳驶向南东高的方向,"知野明天还要上课,先送你们回公寓。"
路灯的光斑透过天窗落在后座,江叙白看见陆知野的手机屏幕停留在装修软件页面,收藏夹里全是开放式厨房的设计图。
公寓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的月光被纱帘筛成细碎的光斑,落在床单上。陆知野侧躺着,手指卷着江叙白的一缕头发玩,发丝在指间绕了又散。
"哥,"他突然笑起来,虎牙在昏暗里一闪,"我们被发现了。"
江叙白望着天花板,没说话。月光沿着他的鼻梁描出一道银边,睫毛的阴影投在眼下,像两片安静的蝶。
陆知野凑近了些,鼻尖蹭到他的耳廓,"你妈说'随你们处置'的时候,程女士差点被水呛死。"他故意学了学程熙咳嗽的样子,热气扑在江叙白颈侧。
"知野。"江叙白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她今天涂了透明指甲油。"
陆知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江叙白式的焦虑,把情绪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里。他翻身撑在江叙白上方,手掌贴上对方的心口,"比程女士的珊瑚色难发现多了,嗯?"
江叙白闭上眼。视网膜上还残留着车内后视镜的影像,江钰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在说"婚房"时微微弯起的弧度。
他突然想起更久远的事,幼儿园时某个家长开放日,所有小朋友都有妈妈牵,只有他的签到表上永远是老师的字迹。
"喂。"陆知野的拇指按上他的眉心,"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不等回答就低头咬住他的喉结,"想把那个'随你们处置'的'们'字裱起来挂玄关。"
江叙白被他闹得皱眉,却忍不住抬手环住他的背。少年的体温透过棉质睡衣传来,后颈的抓痕蹭在枕头上,微微发痒。
"她知道。"江叙白突然说。
陆知野停下动作:"什么?"
"我七岁时在少年宫画过一幅画,"江叙白的声音很轻,"蓝色的房子,窗户是菱形的。"今天在临江苑的户型图上,他看见一模一样的飘窗设计。
陆知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翻身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的瞬间江叙白眯起眼,看见他飞快地搜索着什么,然后得意地把屏幕转过来,是张室内设计效果图,菱格落地窗前摆着两张并排的书桌。
"明天就联系装修公司,"陆知野把手机一扔,整个人压上来,"我要在每面墙上都留点..."他的尾音消失在江叙白突然迎上来的吻里。
月光移到了床头柜上,照亮那个装着临江苑钥匙的信封。江钰的字迹在暗处依然清晰:「307室朝南」。
一月七日,南东高举办了一年一度的冬季校园长跑。
竞赛班一眼望去,要么是瘦小无力,要么是营养过剩,陆知野作为主力,被马志远强制写进了名单里。
早晨,陆知野把冰凉的脚塞进江叙白的小腿间,下巴抵在他肩窝里蹭,"哥,你得在终点等我。"
"不行。"江叙白闭着眼,手却下意识拢住对方冻红的脚踝,"马主任找我有事。"
窗外飘着细雪,空调外机结的冰凌在晨光中滴水。陆知野的手从睡衣下摆钻进去,掌心贴着江叙白的腰线。
"那你站在生物楼拐角——"他的拇指按在脊椎凹陷处,"——第三棵梧桐树那儿,我跑过去就能看见你。"
江叙白翻身用被子裹住他,"你当我是路标?"
"当你是终点线。"陆知野突然咬住他的耳垂,含糊地说,"我冲过去的时候,你要伸手。"
床头闹钟指向六点二十。江叙白看着枕头上凌乱的黑发,想起三个月前开学日,这家伙也是用同样耍赖的方式,逼他答应每周三来送便当。
"我约了马主任拿资料"他坐起身,毛衣静电噼啪作响。
陆知野从背后抱住他,鼻尖抵着他后颈的吻痕,"那你拿完直接回公寓?"他故意往江叙白耳廓吹气,"我新买了姜茶..."
江叙白拍开他乱摸的手,却在衣柜前挑了件陆知野的羽绒服——那小子总嫌校服外套丑,每次见他都要扒下来互换。
下午两点半,江叙白推开办公室的门,暖气混着茶香扑面而来。马志远正往保温杯里扔枸杞,桌上摊着几份实验报告。
"来了?"马志远头也不抬,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文件夹,"材料我都给你整理好了。"
"谢谢主任。"江叙白接过文件,余光扫到窗外操场上正在布置的横幅——"第十八届冬季长跑大赛"。
操场上的广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请参赛选手到起点处集合——"
马志远拧紧杯盖,"走吧,比赛要开始了。"
寒风卷着细雪掠过跑道,江叙白站在生物楼拐角的梧桐树下,这个位置能清楚看见起点处的景象。陆知野正在活动手腕脚踝,红色号码布在灰白的冬日里格外醒目。
发令台传来调试麦克风的杂音,"本次比赛路线为绕校园一圈,全程3.2公里,起点和终点均在操场东侧——"
陆知野突然抬头,视线穿过人群,准确锁定了梧桐树下的身影。他咧嘴一笑,用口型说了句什么。江叙白别过脸,但耳尖已经微微发红。
"各就位——"
枪声炸响的瞬间,二十名选手如离弦之箭冲出。陆知野很快抢到第一梯队,黑色短发在寒风中飞扬。
江叙白看着那抹红色消失在教学楼拐角,转身往终点方向走去。马志远小跑着跟上,"不去看看其他路段?"
"不用。"江叙白把手插进羽绒服口袋,"他说会在终点等我。"
校园里的积雪被踩出杂乱的脚印。经过图书馆时,他们听到一阵欢呼——领先集团已经从西侧绕回来了。陆知野跑在最前面,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这小子耐力不错。"马志远喘着气说。
最后一个弯道,陆知野突然加速。他的步伐越来越大,钉鞋踏过结冰的路面时溅起细碎的冰渣。终点线近在咫尺,第二名被他甩开足足十米。
冲过终点时,江叙白张开手,陆知野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滚烫的呼吸喷在颈侧,汗水浸透了单薄的比赛服。
"水..."他哑着嗓子说。
江叙白拧开瓶盖递过去,陆知野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灌了半瓶,喉结剧烈滚动。
"看见我怎么冲刺的没?"陆知野喘着气问。
"弯道加速太急。"江叙白抽走水瓶,"容易摔倒。"
"那你教我?"陆知野勾住他肩膀,汗湿的额头抵在他颈侧。
高三组比赛时间持续了两个小时,江叙白陪陆知野看比赛的中途被他当年的英语老师看见,拉过去聊了半个小时。
等江叙白说出那句"老师再见"时,陆知野已经迎着冷风吹了十分钟。江叙白走上去,"成绩怎么样?"
"总分第十八。"陆知野拧开杯盖,热气腾起来模糊了他的眉眼,"总共二十个班。"他仰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无所谓,在学校里逛逛?"
没等江叙白回应,手腕就被汗湿的掌心攥住。陆知野的手很烫,像块烧红的炭。
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实验室后面的小路很僻静,枯黄的藤蔓爬满红砖墙,冰棱挂在消防梯上像水晶帘子。
"上周这儿有对情侣被主任逮了。"陆知野突然说,手指划过结霜的窗台,"那女生跑得比我还快。"
江叙白看着他在玻璃上哈出的白雾,忽然想起什么,"你上次月考物理多少分?"
"95。"陆知野踢飞一块碎冰,"干嘛?"
"马老师说你能冲省赛。"
冰棱突然断裂,清脆地砸在地上。陆知野转身把江叙白堵在墙角,运动后的热气扑面而来
"江大学霸,现在是约会时间。"他鼻尖还挂着汗珠,"我跑了三千二百米,你就跟我说这个?"
江叙白眼珠子转了两圈,伸手推开陆知野,"哥哥关心弟弟的学习,这是义务"说完径直往前走。陆知野跑上前牵起他的手。
两个人就这样逛到了学校废弃篮球场。
铁网围栏锈迹斑斑,篮筐早就没了网。陆知野从积雪里挖出个冻硬的篮球,在手里掂了掂。
"看好了!"他后退几步,助跑起跳——球砸在篮板上,惊起一群麻雀。
江叙白看着少年跃起时绷直的腰线,羽绒服下摆露出的一截肌肤,忽然觉得口渴。陆知野跑回来时带着寒气,却把滚烫的额头贴在他颈窝,"冷死了,暖一下。"
食堂后门
蒸馒头的热气从排气扇涌出来,陆知野变魔术似的拿出饭卡,"请你吃红糖糍粑。"他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还挂着霜,"就高三窗口那个阿姨,每次都给我多浇一勺桂花蜜。"
江叙白被他推进暖融融的食堂,迎面撞上马志远探究的目光。老教师扶了扶眼镜,视线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留半秒,转身跟打菜师傅说了句什么。
五分钟后,他们餐盘里的糍粑多了一倍。
"被发现了?"陆知野咬着筷子笑。
江叙白低头吃糍粑,耳尖红得像窗外的横幅。
暮色将积雪染成淡紫时,校园静成一首未写完的诗。陆知野踩着跑道边缘的冰线倒退行走,呼出的白雾在空中画着不规则的圆。
江叙白跟在半步之后,看少年影子被斜阳拉长,与自己的影子在雪地上交叠成蝴蝶翅膀的形状。
废弃篮球场的铁网结满霜花,陆知野投出的篮球仍躺在篮架下,覆着薄雪像颗冻僵的心脏。
他们经过时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实验楼顶的落日,翅尖扫落的雪粒在空中折射出细小虹光。
食堂玻璃窗透出暖黄光晕,马志远捧着枸杞茶的身影映在窗上,模糊成水墨画的一角。
陆知野突然抓起把雪塞进江叙白后颈,看他惊跳时羽绒服帽檐的绒毛沾满晶亮雪屑,笑得栽进厚雪堆里。
天完全黑透时,路灯在跑道上投下一个个鹅黄的光圈。陆知野的校服袖口还沾着红糖渍,指尖却已冻得通红。
他扯过江叙白的围巾尾端擦手,却在对方转身时,将欢喜藏进对方衣袋——那颗在雪地里捂了半天的橘子糖,正在体温中慢慢化开甜蜜的褶皱。
积雪悄然覆盖了所有足迹,唯有暮冬的风记得,少年人怎样把心跳藏进冰裂的轻响,把年岁酿成窗台上无声滋长的冰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