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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雨前低气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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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蝉鸣像是被闷在厚厚的棉絮里,嘶哑,粘稠,有气无力地粘附在灼热的空气里。
教室顶上的吊扇徒劳地旋转着,搅动起的气流非但没能带来丝毫凉意,反而像蒸笼里翻腾的热浪,裹挟着粉笔灰和少年们身上淡淡的汗味,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苏柚晞趴在课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试图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凉意。物理卷子上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和各种扭曲的受力分析符号,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令人烦躁的乱码。他努力想集中精神,但脑子里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又沉又闷,思绪黏滞得无法流动。
旁边那座冰山散发出的冷气似乎也在这闷热中失效了。江砚白坐得依旧笔直,侧脸线条在窗外斜射进来的、白得刺眼的光线下,像一块沉默的寒玉。
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墨蓝色的钢笔,在摊开的竞赛题集上流畅地书写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规律而冰冷。
偶尔,他会无意识地用左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摩挲一下摊开的书页边缘,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维持某种秩序感的意味。
苏柚晞的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动作,心头没来由地掠过一丝烦躁。洁癖晚期。这四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连同几天前走廊里那冰冷刺骨、带着实质杀意的眼神,以及那个被黄铜锁紧锁的柜子、空荡得令人心慌的冰箱……
所有关于江砚白的碎片,都在这闷热的天气里发酵,变成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讨厌这种被窥视、被评判、被当成某种“污染源”的感觉,更讨厌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因为一个名字的巧合,一颗被藏起来的糖,就莫名其妙地被卷入那座冰封堡垒的防御体系里。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沉闷的嗡鸣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柚晞一个激灵,猛地直起身。是老妈。这个时间打来?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讲台。物理老师正背对着大家,在黑板上推导一个复杂的公式,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笃笃作响。
苏柚晞松了口气,飞快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让他心头莫名一紧。他猫下腰,尽量压低声音,划开接听键,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喂,妈?”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苏母的声音,带着一种“打工人疲惫式”的急躁和某种压抑不住的、尖锐的情绪,穿透听筒,在苏柚晞耳边炸开:
“晞晞!你在学校吧?……气死我了!你爸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算是看透了!当年要不是……”
苏母的声音又急又响,显然情绪激动,根本没注意控制音量。苏柚晞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想把听筒音量调小,手指却因为紧张有些笨拙。
就在这时,苏母那句拔高了音调、带着哭腔和怨毒的控诉,清晰地、毫无阻碍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安静的教室上空:
“——当年要不是为了拴住你爸那个王八蛋的心!我犯得着拼死拼活把你生下来吗?!”
轰——!!!
苏柚晞脑子里像是被一颗炸弹引爆了!
瞬间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
老师的粉笔声、吊扇的嗡鸣、窗外有气无力的蝉鸣——都消失了。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那句尖锐刻毒的话,带着冰锥般的寒意,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空旷的颅腔内疯狂撞击、回响!
‘当年要不是为了拴住你爸那个王八蛋的心!我犯得着拼死拼活把你生下来吗?!’
为了……拴住……你爸……
生下来……你……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紧接着,一股汹涌的、混杂着巨大羞辱、被抛弃的愤怒和被当成工具的荒谬感的怒火,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轰然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椅子“哐当”一声巨响砸倒在地!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整个教室!物理老师的讲解戛然而止,惊愕地转过身。所有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惊骇聚焦在突然暴起的苏柚晞身上。
苏柚晞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困兽。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教室里清晰可闻。他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的筋络根根暴起,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机器捏碎!
拴住你爸……拴住你爸……生下来你……生下来你……
那句话如同魔咒,在他混乱的脑子里疯狂盘旋。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放在课桌右上角的水杯。
那是一个普通的、透明的玻璃水杯,里面还剩着半杯凉白开。
没有任何思考!
纯粹是怒火和屈辱驱使下的本能爆发!
苏柚晞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猛地抓起那个水杯!带着全身所有的力气,带着要将这荒谬世界都砸碎的滔天恨意,狠狠地、狠狠地朝着脚下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掼了下去!
“砰——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玻璃水杯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瞬间粉身碎骨!晶莹的碎片如同炸开的冰花,带着巨大的动能向四面八方激射飞溅!半杯凉水混合着玻璃渣滓,泼洒开一片狼藉的湿痕!
巨大的声响和飞溅的碎片让整个教室陷入了极致的死寂和恐慌!前排几个女生吓得尖叫着抱头躲闪!
然而,就在这混乱爆发的一刹那!
苏柚晞只感觉右手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冰凉的刺痛!
“嘶——!”
他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缩手。
低头看去。
一道约莫两厘米长的、不算深但极其醒目的血口子,赫然出现在他的手背上!
殷红的血珠正争先恐后地从翻开的皮肉里迅速渗出、凝聚,然后顺着皮肤纹理蜿蜒滑落,滴在同样沾染了水渍和玻璃碎屑的校服裤子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是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伤的。
疼痛清晰地传来,却奇异地压过了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愤怒和屈辱,带来一种短暂的、冰冷的清醒。
他看着那道渗血的伤口,看着地上狼藉的玻璃碎片和水渍,看着周围同学惊恐、茫然、探究的目光……
刚才那股毁天灭地的怒火像是被瞬间抽干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冰冷的、铺天盖地的空洞和茫然,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僵在原地,右手微微颤抖着,鲜血顺着指节缓慢滴落。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物理老师脸色铁青,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场面惊住了。同学们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就在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