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又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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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三点零七分，明忱迟到了。
苏岚第四次看向腕表，钢笔在指间转动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咨询室窗外，五月的阳光把树影投在墙上，形成摇曳的斑驳图案。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开始第四次关于课题的思考。
门被微微推开时几乎没有声音，但苏岚的后颈肌肉还是瞬间绷紧了。他抬头，看见明忱倚在门框上，苍白的额头上有不自然的薄汗，呼吸急促，苍白的脸显得嘴唇格外的红。今天的明忱没有坐轮椅，但182cm的身形在门框里摇晃得像风中芦苇。
"我走进来的。"明忱说，声音里带着刻意的骄傲，仿佛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苏岚的钢笔停在指尖。他注意到明忱今天穿了件宽松的黑色衬衫，领口大开，露出锁骨和颈部大片苍白肌肤——那里有三道平行的伤痕，已经结痂，但边缘发红，显然是最近才有的。
"看得出来。"苏岚平静地回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需要帮忙吗？"
明忱摇头，迈步向前时却踉跄了一下。苏岚的手指下意识收紧，钢笔尖在指腹留下一个深蓝色墨点。但他没有起身，只是看着明忱一步步挪到椅子边，像观察一只试图第一次行走的幼鹿。
当明忱终于跌进椅子里时，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胜利感。
"上周给你的书，看了吗？"苏岚问，目光扫过明忱放在膝上的手——那双手修长苍白，左手腕缠着一层纱布，边缘微微翘起。
明忱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第47页，'病态美作为反抗庸常的武器'。"他低着头背诵着，声音轻柔得像在念情诗，"作者认为，当一个人选择将自我毁灭转化为美学表达时，实际上是在对社会的规训进行最极端的反抗。"
苏岚的瞳孔微微扩大。他没想到明忱会记得如此准确。"你认同这个观点？"
"部分认同。"明忱歪着头，黑发滑落遮住一只眼睛，"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他突然倾身向前，过大的领口滑向一侧，露出更多伤痕，"为什么一个心理咨询师会推荐这种书给有自残倾向的病人？"
阳光穿过明忱的发丝，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苏岚注意到他的睫毛异常浓密，又看到眼底的一片青灰，像是长期失眠的证据。
"因为，"苏岚不留痕迹的回过神慢慢地说，钢笔又开始在指间旋转，"治疗的前提是理解，共感。如果我连你的美学体系都无法进入，又怎么帮你构建新的生存逻辑？"
明忱笑了，零散垂下的发丝跟着轻颤，那是一个真实的笑。明媚动人。"你真有趣，苏医生。其他治疗师只想让我'变正常'。"
"正常是个统计学概念，没有临床意义。"苏岚的钢笔停了下来，"现在我们来聊聊，上周你喝了多少酒？"
明忱的表情僵住，瞬间冷了下来。"足够让我忘记自己还活着的量。"
"具体数字。"
"四瓶威士忌，大概。"明忱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纱布边缘，"也可能三瓶。"
苏岚在笔记本上记录，字迹凌厉而工整。"睡眠呢？"
"时好时坏。"明忱的眼神变得飘忽，声音渐渐变小，"可能两三天睡不着，也可能一睡就是二十小时。"
"进食？"
这个问题让明忱的身体明显紧绷起来。他扯了扯衬衫领口，喉结滚动了下。"我不饿。"
苏岚微微停顿，放下钢笔。他平静的看着明忱的眼睛，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个姿势让他腕骨从衬衫袖口露出来，线条分明。"明忱，你知道厌食症的死亡率是抑郁症的五倍吗？"
听到男人叫自己名字，明忱微微抖动了下，突然想说些什么，开口第一句却没发出声。"我不认为这样死掉有什么不好。"明忱说，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你不觉得吗？"
阳光在这一刻好像异常强烈，照在明忱的脸上，将他的皮肤照得发光。苏岚能看到他太阳穴处淡蓝色的血管，能看到他锁骨凹陷处积聚的细小阴影。确实，好像即将凋零，一碰就碎的花，或是裂开的瓷器。
这个认知让苏岚的胃部紧缩。作为医生，他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不会的，你的每次思考都在证明你的存在。"他最终说，声音比预想的要沙哑。
明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故意将手臂伸展开来搭在椅子扶手上，让衬衫袖子滑落，露出更多裹着纱布的肢体。"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慢性死亡，苏医生。我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苏岚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被那些纯白吸引。他能想象下面的伤口——整齐的、平行的，像是某种仪式的痕迹。他的专业素养告诉他应该关注这些自残行为背后的心理动因，或许那些整齐的强迫，会是撬棍需要的支点，但此刻占据他大脑的却是另一个念头：他想知道那些伤口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这个想法危险得让他脑袋发昏，几乎想从椅子上弹起来。
"我们需要制定一个安全计划。"苏岚说，强迫自己的视线回到明忱脸上，"关于饮酒和自伤行为——"
明忱突然剧烈地呼吸，咳嗽起来，身体前倾，瘦削的肩膀在衬衫下颤抖。咳嗽很快变成了干呕，他捂住嘴，指节泛白。
苏岚瞬间站起身，绕过桌子。他的理性告诉他应该保持距离，但身体却先于思考行动起来。当他伸手扶住明忱的肩膀时，透过薄薄的衬衫，他能感觉到那下面凸起的肩胛骨，像一对即将破皮而出的翅膀。
"呼吸，"苏岚说，声音出奇地柔和，"慢慢呼吸，我在这里，这里很安全，阳光的空气围绕着你，这里有足够的氧气。"
明忱抬头看他，眼睛因干呕而湿润，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金黄的琥珀色。他们的脸靠得太近了，苏岚能闻到他呼吸里淡淡的酒精味，混合着某种苦涩的香水气息。
"对...对不起，我...痛。"明忱喘息着说，然后他的眼睛突然失去了焦点，整个人向后倒去。
苏岚接住了他。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他们已经排练过无数次。明忱的身体在他怀中轻得不可思议，100斤的重量像一捆枯枝。苏岚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隔着肋骨传来，快得像受惊的小鸟。
这一刻，时间变得停滞。
苏岚低头看着怀中的人——明忱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脖颈处的血管清晰可见，嘴唇因缺氧而微微发紫。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杂着其他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明忱更紧地搂在胸前。
"苏...医生？"明忱微弱的声音传来。
苏岚如梦初醒，立刻调整姿势，将明忱扶正。"你低血糖了。"他说，声音恢复了专业冷静，尽管心跳仍然不稳，"我办公室有巧克力。"
明忱虚弱地摇头，“不...”他险些呛到自己。苏岚没打算听他的。准备松开手时，他又抓住了苏岚的手腕。"等等..."他的手指冰凉，却带着惊人的力度，"再...再一会儿。"
这个请求如此直白，打破了所有医患关系的边界。苏岚应该拒绝，应该坚持专业立场，但明忱的手指像镣铐一样锁住了他的手腕，而某种更深层的东西锁住了他的理智。
三十秒。他们就这样静止了三十秒，苏岚站着弯腰，明忱半靠在他怀中，两人的呼吸逐渐同步。
最终是苏岚先打破了这一刻。他小心地将明忱抱回椅子上，然后转身走向办公桌，从抽屉里取出一块黑巧克力。当他回头打算把巧克力塞进明忱嘴里时，却发现明忱正盯着他，眼中闪烁着某种胜利的光芒。
"你故意的。"苏岚突然明白过来，巧克力在他手中微微变形。
明忱没有否认，只是接过巧克力，小口咬下。"测试一下咨询师的应急反应。"他含糊地说，舌尖沾着一点巧克力，"你及格了。"
阳光在这一刻移动了角度，照在苏岚的办公桌上，恰好落在他忘记锁上的抽屉里——那里躺着一本粉色封面的笔记本，边缘露出几张便签纸。
明忱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这个细节。"那是什么？"他问，声音突然充满兴趣。
苏岚迅速关上抽屉，钥匙转动的声音异常响亮。"病例笔记。"他说，但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热。
明忱笑了，那是一个知道秘密的孩子般的笑容。"苏医生用粉色笔记本？真是...出人意料。"
"吃你的巧克力。"苏岚干巴巴地说，坐回自己的位置。他感觉自己在打一场正在溃败的仗，而敌人使用的武器是他从未面对过的——纯粹的、不加掩饰的脆弱与美丽。
接下来的咨询时间过得异常缓慢。苏岚坚持走完了标准流程——评估自杀风险、制定安全计划、讨论营养补充方案——但他的注意力不断被分散：明忱喝水时喉结的滚动，他舔掉嘴角巧克力渍时舌尖的粉色，他每次故意强调自己病弱时眼中闪过的狡黠光芒。
当时钟指向四点时，苏岚几乎是松了一口气。"时间到了。"他说，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急促。
明忱慢悠悠地站起身，这次他的动作稳多了。"下周同一时间？"他问，手指漫不经心地抚过书架上的一排书脊。
苏岚点头，注意到明忱的指尖在《恶之花》上多停留了一秒。"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开一些营养补充剂。"
明忱摇头，向门口走去。在跨出门槛前，他突然回头，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将他整个人勾勒出一道金边。"对了，苏医生，"他轻声说，"你抱我的时候，心跳得好快。"
门关上了，留下苏岚一个人站在突然变得过于空旷的咨询室里。他的钢笔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墨水在地板上溅出一个不规则的图案，像某种隐秘的告白。
他弯腰捡起钢笔，然后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那个上锁的抽屉。粉色笔记本安静地躺在那里，翻开的那一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与明忱有关的一切：
「喜欢波德莱尔和芥川龙之介」
「左手腕自伤倾向严重，但伤口整齐，说明是在完全清醒状态下进行」
「对咖啡因耐受良好」
「穿黑色时肤色对比度增加，美感增强」
「今天的香水是雪松与广藿香，前调有苦橙」
苏岚猛地合上笔记本，胸口发紧。他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心理咨询师，擅长处理各种复杂的情感纠葛。但此刻，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病人的细节如此着迷，为什么会在明忱昏倒时感到一阵近乎恐惧的悸动。
窗外，树影继续摇曳，阳光移动到了那本《恶之花》上。苏岚突然想起书中一句话："我是一片连月光都厌恶的墓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月光，还是那片墓地。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又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