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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流落的龙骑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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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默默策马赶路,直至夜幕降临。虽然现在是一年之中最炎热的月份,寒林的夜晚依然冷得让人通体颤抖。直到看不清路的时候,辛夷才停下马来。真木跟着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辛夷,由她牵着两匹马在一个能够挡风的地方扎营。
把缰绳递过去的时候,真木摸到了辛夷手上的茧,坚硬粗糙。在辛夷安置马匹的同时,真木念诵咒语点起火堆,她借着火光打量自己的手,白皙而有力,五指比人类更加修长,但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她是战士的伤痕。这一点让真木有些微妙的不舒服,她从七岁起开始练习剑术,日夜不辍,苛刻如精灵王也曾经对她露出赞许的笑容。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所经历的、真正的战斗少之又少。今日的那两个夜枭对她毫无防备,他们没有预料到一个精灵会突然出现,根本不是合格的敌手。当她拉弓射箭之时,她并未想太多,就像平日里练习箭术那样瞄准再释放,以至于夜枭倒下时她还有些诧异——在长青地中,精灵们练习用的箭靶是特制的,下端深深埋在土中,不会因为巨大的力度而倒下。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直到辛夷坐到她对面才回过神来。她们歇在一个山坡的背风处,这里长着高大的红松,青色的越橘丛簇拥着她们,枝叶里藏着红色的果实。真木随手摘下一个送入口中,被酸得一皱眉头。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在夜色中能听到淙淙水声。红色的火光勉强照亮了这片林间空地,除此之外则是一片漆黑。
不过,精灵能够夜视。因此,真木依旧能看清在黑暗中摇曳低语的灌木。对于人类而言,此时此地可能是安静的,但对于精灵来说并非如此。她能听到叶片互相摩擦的声音,像厚厚的手掌;火堆中充当燃料的树枝轻微的爆裂声;猫头鹰在远处咕咕高叫,松鼠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爬来爬去,爪子勾着粗糙的树皮。水流在不远处撞上一块石头,只好怏怏转向。
火光在辛夷深灰色的眼睛里跳跃,她神情有些忧郁,面上有浓重的阴影。真木细细端详着她,这是她亲眼见到的第一个白塔成员,即使依照精灵的标准,她的面孔也是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种。真木向后靠去,脊背挨上红松的树干。红松因为她的亲近小小地欢悦了一下,这种感觉像电流一样传到真木脑海,令她不自觉地颤抖。
辛夷看了过来,不解道:“你觉得冷吗?”
“不是。”真木摇了摇头,拉了拉自己身上白色的斗篷,有点哭笑不得,“只是想起了一些事而已……”她顿了顿,问道:“你是法师吗?”
“没错。”辛夷颔首,“昨天夜里被偷袭的时候,我用咒语杀死了一个夜枭。此后他们掳走了我们的伙伴,另外两人追得很紧,让我没有释放魔法的空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这可不是一场友好谈话应有的开端。真木眨了眨眼,还是继续问了下去:
“辛夷,你能告诉我,你们护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吗?”
辛夷的目光垂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真木以为她不肯告诉自己。但辛夷很快就抬起眼睛,轻声说:“是银精宝石。”
一丝寒意蹿上了真木的皮肤。
她知道这枚著名的宝石,它价值连城,曾经戴在一代大法师弦风的左手上,相传弦风给予了它最为真挚的祝福。那个祝福有关于好运和魔力,人们艳羡而渴望地谈论它,直到弦风死去之后,这枚宝石也不见踪影。她没有想到,是朔风夺走了这颗宝石。
“你们是如何把它拿到手的?”真木问,“据我所知,朔风的宝库从未有外人进入过,那里位置隐蔽,防卫森严,有着无数致命而隐秘的魔法陷阱。”
“我们当然进不去那个传说当中的宝库。”辛夷耸了耸肩。她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好似想起了令人高兴的事:“是朔风自己拿出来的……我们四处散播流言,说在帝国的南边发现了一颗疑似银精的宝石;他怀疑自己那一颗的真伪,自然会拿出来检查。他将这颗宝石交给手下,让他去找专家鉴别。我们趁机把一颗假宝石替换进去,带着真品离开了夕句。”
真木动了动,一时间,她满心钦佩。“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说,“不过,朔风居然只派了这么点人来追捕你们吗?”
“确实不容易。”辛夷苦笑道,“朔风似乎……出了一点状况,他闭门不出,喜怒无常,没有立即看出那颗宝石的真伪。”她摸上自己腰间的佩剑,手指摩挲着上好楠木制成的剑鞘,喃喃道:“如果他状态正常,那么我们大概就会失败。”
“结果是最重要的。”真木道,“不必设想无意义之事。”
火烧到了树枝的一个结节,啪的一声爆起稍高的火焰。真木将一旁准备好的干树枝填进火堆,她并不觉得冷,但还是拿出了那一瓶果酒。辛夷瞥了一眼那瓶深红色的果酒,无端露出一点渴望。真木见状,把瓶子递给她:“喝一口,可以暖暖身子。”
辛夷应了一声,喝了一小口,神色古怪。真木莞尔,精灵的口味与人类相去甚远,想必辛夷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她拿回瓶子,抿了一口,像饮下一簇泛着甜味的火焰,从喉管一直烧到四肢百骸,把寒意都驱散。
“离开夕句之后呢?”真木问,竭力把自己语气中的打探之意降到最低,“你们就一路直奔寒林而来了吗?”
“当然不是。”辛夷说,“甩掉夜枭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走了一条折来折去、有十八个拐弯的路线,有时候甚至得回头走一小段路程。整个过程中,夜枭始终没能追上我们,这也是我放松警惕的原因之一……唉,可怜的孩子!落入夜枭爪中,和落入地狱也没什么两样。”她叹了一口气。
“孩子?”真木重复道。
“没错,我们在夕句里遇到一个有灵气的男孩,帮了我们……一点小忙。”辛夷揉了揉自己的脸,“他知道我们来自什么地方,一个劲恳求我们带他走。他有着不错的魔力天赋,整日里担惊受怕,生怕被夜枭发现……你知道的,白塔向来欢迎所有厌恶朔风的人加入。我现在只希望他的骨头够硬,不会在夜枭的手段下吐露自己的秘密;不然,一碗‘圣水’灌下去,他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她飞快地瞥了真木一眼,似乎想从精灵脸上看到一些变化的神情。但真木依旧是那副耐心的、若有所思的模样,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自从百年战争之后,精灵选择避世而居,从不干涉其他种族,人类内部的纷争自然也不在他们关心的范围之内。得知前来接应他们的是一个小精灵时,辛夷十分诧异。白塔是由人类法师组成的——起码绝大多数都是——那些向来高傲厌世的精灵怎么会纡尊降贵、听命于人类呢?
但真木似乎并没有那么的……与世隔绝。她谨慎地展露自己的好奇心,显然,她对朔风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也有所耳闻。在帝国境内,每个展露出魔力天赋的孩子都需要赶往夕句接受训练。人们往往觉得这是好事,但官员不会告诉他们,其中最有天赋的那些将会被收揽成为“夜枭”,成为那些潜藏在暗影当中不见天日的一员;剩下的多数会加入帝国庞大的官僚系统,为各个城邦的主人效力,维持帝国长久的统治。而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将被灌下毒药,失去法力,变成废人。
“圣水”,就是那种毒药的另一个名称。
朔风……朔风。真木喃喃默念这个名字,它像一条毒蛇一样在心间缠绕。百年战争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那个阴狠又狡诈的人如今站在整个帝国的最高处,他篡改历史,气定神闲,令四代帝国的统治者都成为他的傀儡,令世人以为他不过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白塔是如今唯一一个敢于明牌反抗他的组织,也正因如此,它处处遭受围剿,不断折损,急需新鲜血液的加入。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愿意破格接纳精灵。
她们在火堆旁铺下毛毡,蜷缩入眠。辛夷很快就入睡了,她的呼吸悠长平稳,即使在睡梦中,她眉心也有消不下去的浅浅纹路。真木把目光投向夜空,宽阔而冰冷的银河挂在天上,看得久了,那些星辰在她眼中流动起来。她默念它们的每一个称呼,直到自己的心绪终于平静,直到她沉入无梦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她们醒来便即出发赶路。辛夷将惨遭偷袭的露营地位置指给真木看,那里遍布践踏痕迹,杂乱无章的马蹄印依旧没有消去,拖拽重物的痕迹一直延伸出数十米之远。真木细细倾听周围草木的声音,判断出了夜枭离去的方向。
她们抖擞精神,沿着那些痕迹的指引一路追去,开始时辛夷抱着很大的希望,因为夜枭留下的痕迹是如此明显,挂在灌木丛上被撕烂的衣角、泥土中明显更深的蹄印、男孩故意丢下的各种小玩意儿。但在跨过一道河流之后,这些痕迹骤然全部消失,河水洗去他们的气息,石滩上无法留下足迹,而周围的草木也懵懵懂懂,给出的信息飘忽不定。
真木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些植物像是被某种出乎意料的存在震慑到了,它们的枝叶互相碰撞,借着风声窃窃私语,敬畏与惊奇占据了它们的整个心灵,以至于对真木的询问都反应迟钝,不再上心。那不可能是对夜枭的,因为它们的情绪中没有丝毫厌恶。她将这个情况告知了辛夷,辛夷皱起眉头——说实话,她的眉头好像就没放平过:“你知道这具体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真木沮丧地承认,“我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如果必须作出猜测的话,这就像是从未见过精灵的植物突然受到了精灵王的爱抚。”
辛夷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可惜了,我们现在顾不上研究这个奇迹。如果实在找不到夜枭的踪迹,我们只能奔赴浮麦,看看能不能在路上把他们截下来。”
真木其实对此很感兴趣,她迫切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植物如此心神恍惚。但她也知道,事分轻重缓急。她们以夜枭“消失”的那个点为圆心,细细搜查了方圆五里的土地,会合时,真木望着辛夷沉下去的脸色,知道她也毫无收获。
夜幕再一次降临了,辛夷怔怔坐在石头上,神色阴沉;真木引着马到附近的溪流中饮水,她不需要牵起缰绳,两匹马便乖巧地跟在她身后。在马低下头去饮水之时,真木心不在焉地抚摸着马的侧颈,思考着下一天的计划。
她看过地图,依照她与辛夷的速度,从这里赶到浮麦大约需要半个月。但那必须在她们全速行进且不遭遇意外的前提下,一个精灵与一个曾经盗走朔风宝物的人类法师,这个组合很难通过帝国的层层盘查。她们必须改换容貌,好在这种法术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远处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咔嚓一声踩碎了落叶。
真木迅如电闪般抬头拔剑,目光直直落向密林深处。那人似乎轻声抱怨了一句什么,声音模糊,无法听清。真木轻拍马头,叮嘱它们在此安心等待。她本想回去通知辛夷,转念一想,决定自己先去看看什么情况。那个人多半不是夜枭,也有可能是在寒林中打猎或者采药的过路人,不值得为此惊动她。
真木无声无息地向那个人靠近,精灵的脚步轻盈又迅捷,落地之时几乎没有声响。可惜的是,她处于上风向,无法嗅到那个人的气息。不出她所料,那人对自己毫无觉察,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前行,嘴里不住嘀咕着什么。她像幽灵一样飘近,终于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出乎意料,那是一个年轻的人类少女,风尘仆仆,猎人打扮,绑腿上有新鲜的泥迹。她有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短发被汗水打湿,似乎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她好像在寻找适合扎营的地方,就在真木想要再靠近一些的时候,她突然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启明,要不然你直接把这片地方扫平得了。”她用抱怨的口气说,这种口吻透露出不同寻常的亲昵,“我有点累了……”
这里还有第二个人?
少女身后的灌木丛一阵晃动,一个庞然大物踏平了灌木丛,从阴影之中现身。他有一匹马那么大,但不是马——等等,那不属于真木见过的任何一种生物——
他喷出一股火焰,那火焰是亮白色的,从两排森森利齿之中喷出,照亮了那双黄金般的眼睛,还有钻石形状的头颅,以及蛇一样的长颈。他浑身披着纯白色的鳞甲,迈步之时足爪深深陷入地面,双肩上隆起雄壮的阴影,那是收起来的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