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进入现场 ...
-
东遂区枣山路124号是一栋层数超过五十的办公楼，总共有四十余家企业入驻，其中不少中大型企业进行跨层使用，税收超十亿元，算是木化较有规模的办公楼。
从上往下，依次是金融、科研、信保、服务业等。
他们从步梯逐层向上排查，官河轻声哼着歌，轻松惬意地走在最前头，双手抄在衣兜里，坚决不在非必要的情况摸步梯里的任何部分。
褚净丞怕灰，进入大楼前便戴口罩，跟在官河身后，陈砚清等人殿后，脸皮绷得紧。
他们参与的现场不多，木化是个相对平静又过分汹涌的城市。
“官河，照理说你参与的现场也不多，怎么没见过你紧张？”过了十层，褚净丞开始找话题稀释紧张的氛围，免得突发情况打乱其他人的神经。
官河没回头，道：“因为我只参加乙类及以上的任务，见多了就不紧张了，不过你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我，不了解，因为你是空中飞人。”
讲到最后一个尾音，他回头，眼光穿过褚净丞的脸射到陈砚清身上，柔润地展开笑口，继续向上走，脚步轻极了。
陈砚清咬住唇边，眉心愈吻，不懂官河的意思。
他对此类温柔甜蜜的人向来无力招架，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看见他们温温柔柔，好似无害的眼睛就感到有一排排牙齿啃食他的皮肤。
“那这次我要好好了解了解你喽，你的精神体什么？”
“看了我的档案还不知道，褚处长看得不太仔细呀。”官河跳上缓步平台，仰头看，层叠循环的楼梯截面好似向下掉。他们也发觉了齐齐地仰视，褚净丞说还在上面，都留心点。
上到二十层，重新回到原初的话题上：“档案上没写你的精神体呀。”
他飞一个眼神给褚净丞，伸手摸墙面，触感如肉，轻嗅隐隐有夏天肉摊的气味，语气不变：“真看了我的档案啊。”
“认识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从零开始，奈何你的名字先本人一步来到我的身边了。”褚净丞低头，皱着脸摸了把台阶，油膻的气味钻入口罩，再抬头，周遭空无一人。
他站在原地，先拿湿巾擦干净手，再观察上下的楼梯变化，俱回归平直的状态。
他摘下记录仪对准自己的脸，看着小小的圆环，缓缓宣布：现已进入现场，所在位置木化省木化市，本次任务时间为六月二十九日，中午十一点十五分。
说完将记录仪别回左肩，笔直地进入二十四楼，推门触感粘黏，他停在门边又擦了一遍手，将垃圾丢入垃圾桶。
办公楼是回字形设计，通道的两侧均有大小不一的招牌，多数应为小型企业。
冷风在走廊嬉戏，灯光被吹得发皱泛青。
他像是误入穷途般在里头打转，他不着急，反剪双手，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你是来面试的吗？”一名中年男性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眼睛张得不能更大，仿佛正在瞪视他，面部肌肉微微抽搐。
褚净丞顺着他的话说，办公楼太大了，我找了半天。一面说一面将工牌翻进衣袋。
“跟我来吧。”
他们走进一扇坏掉一半的玻璃门，玻璃门的左侧摆放一盆恹恹的发财树，宽扁的叶片旁便是用于打卡的机器。
右侧是前台，职业装的女性头歪在单侧肩膀，双手搭在大腿，姿态像睡着但眼睛却大大地张着。
褚净丞仔细观察她，目光滑到她细细的手指，指缝里有红色残余。
男子拿手拍了两下前台的平面，她支着脖子，脑袋向后坠，嘴巴微张，嘴唇红得离奇：您好——
他厌烦地说注意点影响，你这个月的业绩已经垫底了。
褚净丞挑眉，不明白前台有什么“业绩”。
“这边请。”
他在前面带路，介绍自己的名字，屈长风，是整个派单小组的主管。
褚净丞坐在小会议室的桌边，对“主管”实际上是不屑一顾的，米粒大小的职位。
他忽然意识到在总局的三年里，总局里的种种在思想、肉（体）的双重意义上重塑了他。他刚踏入社会时，不要说“主管”就连“社会人士”都能给予他紧张不安的心情，使他转变为供他人审视的客体。
屈长风递来一份表格让他填写，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看起来和正常的世界只隔了一双眼睛的距离。
他撑着脸填写表格，手指如藤蔓挡在脸前。
“你可以摘掉口罩吗？”
“不好意思，最近长疱疹不太方便摘口罩，会传染。”他弯了弯眼睛，微耸肩膀，在表格上乱填，塑造出名叫梁方，二十八岁，有四年销售经验，两年行政管理经验的专科毕业生。
屈长风看了会儿表格，说：“我们这边的派单老师其实跟销售区别不大，就是对标客户需求给客户推荐合适的人选，底薪是2200，签下一单提百分之五，本月签十单以上就可以拿到绩效工资2000，全勤200，我们这边员工的平均工资都是七千以上。以你的经验来说，每个月10000以上肯定没问题。”
“是吗？”褚净丞整理出纯真愚钝的表情，“我可以做耶，缴纳五险一金吗？按什么档位来缴纳呢？”
“只要过了试用期基础的五险一金公司会缴纳的。”他的笑容好深，石刻的脸，点墨的眼睛，“你觉得可以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上班。”
“现在？可以啊。”
屈长风立马叫人拿来合同给他签，两双眼睛紧密地扪在他身上，他稍微顿笔便问他是有什么顾虑吗？
褚净丞直视他们，笑问怎么这么紧张？
他们不答，盯着他写下“梁方”二字后拿走了合约书。
会议室里没了别人，他起身擦手，慢步扫视这方没什么装饰的房间，接着走到门边，透着缝观察办公区。
几张木桌拼成大桌，分了三四个区域摆放，上头放塑胶隔板每排分割出四五个位置，每个区域能坐十几个人。隔板分出来的位置就是个人的办公区。
他听见奇怪的声响，类似中大型打印机运作，搅拌着咔嗒咔嗒的声音，但视线所及并没有看见任何打印机。只有一串串对着电脑打字，不断接打电话的职工。
他们的脸被电脑屏幕散发出的白色的蓝光刷上一层层冷色，部分人和常人无差别，部分人已如前台那般怪异畸形，偏着脑袋，瞪着眼睛，迟缓地工作。
褚净丞走到这些人身边，目光波纹地扩展，发现正常的人坐得离空调不远不近，畸形则统统坐在空调能准确吹到的位置，像需要冷藏保鲜的一道菜。
屈长风叫他，把安排他坐在正常人堆儿里，左右俱是女性。
她们腾出手跟他打招呼，憔悴克制的脸。
他冲她们点头，闻见淡淡的墨水味。
他喜欢和女人坐在一起，可能源于小时候和女性的接触，依照现在的理解来注解就是他喜欢她们身上不同于男性的生命美学，不论这个女人是否符合社会标准中的美。
他猜想是因为他身边的男性总是以强迫、讥讽、厌恶、排斥、肮脏的状态进入他的生活，他的母亲又是个典型的失去丈夫、失去父亲、失去母亲的女人，她对生活、生命、情感如饥似渴。
她控制他不要变成她期望以外的男人，所以他变成了社会男人排斥的那种男人，常常和女生们凑在一块儿而女生也把他当女生的男人。
他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去看见女人，看见她们的怨恨、宽容、忍耐、坚强、嫉妒、愤怒、野心、软弱，他同时能够看见男人的恐慌、懦弱、怨毒、自以为是的勇敢、谋算、强横，却再也没法以社会男性的自我认知回到社会男性的群体之中。
他把脸埋进手心，闷闷地叹息。
他讨厌门就是因为门简直就是生活的剪贴，你知道这是假的，但你心里有个真的跟眼前这个差距太小了。
人走进来就会迷乱，迷乱就无法回到现实生活。
她们问他怎么了？不能适应吗？上手了就好了很快的。她们帮他翻出放在显示屏后面的档案，告诉他对照着这些名单和号码去沟通派单就可以。
褚净丞抬起脸跟她们道谢，捻着页角翻动档案，一行行人名背后是真人还是假人？
眼光波到桌面，手掌贴这桌面往前擦，掌心沾了灰尘和细闪的亮片。
上一个坐在这里的应该是女人。
他擦净手查看电脑内容，工作账号早已登录，不断有新消息传来，大都是客户和员工的询问。他没忙着回复消息，点开所有通讯软件的文件夹翻找历史文件，图片、音频、视频，在自动储存的文件夹中找见几张相片。
面若银盆的女人，在木化的森林公园拍的照片，笑容摊涂。
他放大相片，对照失踪人口中的证件照。
证件照通常拍得和本人不像，相机会把他们的脸咬得歪七扭八。
细眉，龙眼，木耳，橘红的头发卷曲堆在肩膀，笑时脸颊有梨涡。
苏颂今，失踪人口之一。
褚净丞靠近屏幕，好让记录仪能拍得清晰些，在不合规的事情发生之前，他一向是按规矩办事的。
随后，他在工位上混到下班时间，电话一个没打，消息挑挑拣拣地回复了些，桌椅键盘倒是擦得光亮。
厕所去了几十回，到处看看摸摸，大约知晓了公司有两个办公室，一个锁着，一个是屈长风在用，全是磨砂玻璃，瞧不清楚里头，影影绰绰的。
他也没见到官河等人，不知道门把他们搞到什么地方去磨。
少部分同事一个个地去打下班卡，手指伸进去再拿出来，一秒钟的事情从疲倦转换成欢欢喜喜的脸，从二十四层离开。
更多的人坐在原位继续敲打键盘，拨打电话。
屈长风从靠里的办公室走到办公区，手指笼统地圈出一个范围，褚净丞在那个范围里：“任务没完成的不能下班哈，做完才能走。”
回答声有气无力，褚净丞跟屈长风对视，他笑了一下，手指住褚净丞，口型说好好做。
褚净丞只抬了抬眼皮，没做的心情，懒得驳他面子坐回工位，跟身边的同事说话。
“每天还有任务？”
“有啊，要联系大概两百个人。”她头也不抬，键盘按得响，转眼里又接了个电话，肩膀夹着话筒边说话边打字。
外头下起了大雨，褚净丞探身去看，其他人仍然埋头工作。
失去生活，失去感知，失去情感的人们。
屈长风再次出来，已背上斜挎包，匆匆地点了褚净丞的名字：“你下班之前把公司的卫生做一下，别忘记打下班卡。”
他没应声，屈长风也不管，风风火火地走了。
他好奇是真的走了吗？门一般不会轻易放人离开。
隔了十分钟，他假装上厕所，悠悠地穿过前台。
她仍然痴坐，头顶的射灯隐隐发红。
推开步梯门，那些以为下班就是回到生活的人们倒在在这里，挂的挂，躺的躺。
他们的眼睛睁着，齐齐地望过来，漆黑的，倒映褚净丞的脸。
他们多足虫般蠕动，驱动身体站立，重重叠叠地拥堵好似裂变的癌细胞，汹涌地向他扑来。
他迅速拉上门，嘭的一声巨响，门下的缝隙处血液蔓延，细看又不像血液了。
灯光被谁吹灭了，褚净丞深吸一气，向后仰身撒手跑进公司大门，完成任务的人正在打开下班，打卡机微弱的绿光像雾。
他隐遁在人丛中拿余光观察大门，没有追来。
门急于泼到他身上而因有另外的食材在无法泼，他站在打卡机前，稍微有些歪的小牙齿被照成蓝色。
他没有打卡，静静站了会儿后退出这个位置。
前台不见了，她的位置被一簇红光射亮，知道不是下班。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