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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冬日私语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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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意思啊南柯?这地方不太干净?”周正此时再回望屋中陈旧的棕柜,好像看到一具衰老的魂影从藤椅升起,走过屋中每一处角落,最后帮猫咪打开了逃活的窗。
温燎的手重重拍在他肩上,摁灭了蠢蠢欲动的鸡皮疙瘩。
“你是说,他死前就给猫留好了后路?”
付烬目光略过周正,锁定在入殓师身上。
温燎的解释被他提前说了,于是从周正怀里的纸箱抽出最上一张,补充道:“我想不仅仅是上个冬天。没有人能精确预知自己的死亡,像屋主这种关起门来求助的性格,恐怕窗槛已经积了几年的尘灰。”
老人仿佛将尊严全部装进那张卷边的白纸中,付烬目读着寥寥几串号码,一时怔立无言。
温燎最后看了眼空荡的房间,托着担架角下楼。
周正不信邪地疾冲到窗台一摸,“神了,真是几年的灰。”
“撤了小周,”同事把着门柄朝他吆喝:“回局里吃早餐了。”
周正边外走边向其吐槽:“这都什么活儿女?一个个出国留学,功成名就了,老爹没了大半年都不知道。还好老子不结婚,把我爹转的拍拖费全喂小歪嘴里了。”
周正领了条退役警犬回家当亲崽养的事分局都知道,同事关好门走在周正后面:“别瞎说,指不定有什么隐情呢。”
周正却努努嘴,显然不太相信一个养宠人能坏到哪去。
付烬跟着大部队撤退到楼下,尸体已经被抬上车运走。
“这是在干什么?”
他走到弓腰的搬运工面前,语气冷厉。
小橙把手中的纸箱倾倒完,拽着蛇皮袋,把膨胀的空气踩出来。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靠近的男人,“家属说不要了啊。”
说完,他又从车箱拖出一框杂物,全部抖进大袋中。
付烬仍盯凝着抖落的麦片罐、药盒,甚至蹲下来从旧书的边角抽出一封夹着褶皱的信。
“付律,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周正关上手电筒,站在杂货铺门口朝他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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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大律师。”
周正笑容和煦地端着碗热米粉,走进分局的询问室里。
“付律在哪个区办公啊?待会我下班送你去律所。”
他把米粉推到对面桌前,捣鼓着打开录音笔。
“辣椒自己加啊。”
“免了,我司在宏业。昨天刚从国外回来,还没找新住处。”
付烬把周正想听的直接说了,斯文地掰开粉盖,把料盒的剁椒都倒进去。
“宏业大厦啊!付律真是年轻有为,内外兼修。”
这时候天已大亮了,周正顺手把询问室的灯关了,对面人雕刻分明的轮廓像被日光镀了层金边,毫无保留地落在他眼中。
周正把几个小时前的对话又进行一遍,随即顿了顿,继续敲键盘:“请问您认识死者吗?”
付烬把葱段都挑开,夹了口油豆腐,“只是小时候的邻居,不熟。”
周正发觉此时这人的表现正常极了,此前谈话流露出的负面情绪犹如他的错觉一般。
他想了想,又接着问:“死者平时的性格怎么样?你还记得吗?”
“不熟。还行吧,没见过他跟别人拌嘴。”
付烬像被辣油呛到一样,剧烈地咳了几声,抽纸擦抹着嘴。
“跟儿女的关系呢?”
周正递上瓶水,继续询问。
“关起门的事我怎么知道。”
付烬盖上粉盒,看了眼腕表。
“警官,快到上班时间了。”
周正读懂了那言外之意,关上录音笔,点了点头:“行,没什么事了,你走吧。谢谢你的配合,打车的费用可以由警局报销。”
他掏出钱包,夹出几张钱票。
“够了吗?”
“谢谢。”付烬接过钱,拎起垃圾袋就走。
云津已经步入深秋了,只是这变幻无常的天气总使人觉得如坠隆冬,日光照下来没有半点温度。
付烬打了个车,径直赶往律所。
“老大!”贾小二在电梯碰到付烬,欢快地招了招手。
付烬颔首,提过只黑布袋。
“你这什么?大包小包的。”
“嘿嘿,不是齐律那案子吗?当事人急得不行,我也跟着上火。”
贾小二顶着两圈眼袋,楼层到后先抵住梯门。
付烬走进律所,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人差不多都来齐了。
早餐间的女孩们聚在同桌上,对着手机一脸惊恐。
“你们聊啥呢?吓成这样。”
贾小二放完资料后,凑到实习生前。
“绝对劲爆!咱们市老城区那一片你知道吗?有人死在家里,被做成木乃伊了!”
女孩们并不怕他,反而把这则八卦分享出来。
贾小二接过手机,读着大眼软件上的同城动态。
爆料人自称摊贩老板,在一处筒子楼外的十字路摆摊做夜宵的时候,亲眼看见警察把那栋楼围了起来,拉出一具尸体。还说快天亮的时候,有工作人员在他摊贩点了夜宵。他悄悄听到聊天内容,说是楼里有个人被做成了木乃伊!
本来这条离谱的消息没多少浏览,直到评论开始出现几个筒子楼周边住户,都言之凿凿地表示那栋楼确实死了人,印证了他的说法。
随后这条动态就像坐了火箭一样,热度飞速攀升,这会儿已经是几千的转发量了。
“不是吧,无图无真相,开局全靠编。这你们也信?”
贾小二还回手机吐槽:“真以为自己住金字塔里呢……这群人,竟然还有说筒子楼是被法老诅咒了的,都脑补出跨国业务了。”
“……”付烬接了口水,捏着纸杯插入闲谈:“转发破五百,助力我司业务新增长呗。”
早餐间的讨论戛然而止,实习生们纷纷作鸟兽散。
付烬的耳根瞬时清静,他给自己冲了杯咖啡,踱步回办公室,找了把小刀,展开了那封信。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争执声愈发高昂。付烬揉了揉眉骨,重新将领带整理端正,朝纷扰走去。
“明途律所是什么意思?我冲着你们的口碑来,律师费一分不少地交了,现在就推出个小喽啰糊弄我?!”
“毛女士,上诉的困难实在太大,但您放心,我们肯定会全力支持您的合理诉求。律所已经在整合资源,为您寻找最优方案了。来,您先喝杯茶缓缓。”
“别跟我耍这些文字游戏!我不是好忽悠的愣头青!怎么?大律师瞧不上我这个法盲,连个面都懒得露,还阴阳怪气影射我是不讲理的疯子?”
尖锐嗓音的主人身着焦糖羊毛套装,挽了只限量版的奢牌包,耳畔两颗浑圆金珍珠折射着柔和光晕。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装饰堆砌。
是个十分追求格调的中年女人,付烬暗忖。
“您好,毛女士。我是本所资深律师,付烬。齐律在外市出差,方便和我上楼聊聊你的诉求吗?”
付烬走至风暴中心,递出一张名片。
毛燕见这人从三楼下来,举止儒雅,眉脸出众,翻涌的怒气不自觉消弭几分。
“松谦社?”
毛燕本就是外贸高层,恰好认得卡上未译的小字。
“岛国的龙头律所——那你了解华国法律体系吗?”毛燕虽敛了音量,言辞却依旧犀利。
贾小二郑重回应:“这您请放心,付律持有国内律师执业证,在业内极具声望。经手诸多华岛合作业务,对两国法律衔接驾轻就熟,这次是受邀回国担任本所高级合伙人。您上次在休息室翻看的行业内刊,就收录了不少他的经典案例。”
毛燕一听合伙人,这才沉下肩颈,伸出手臂:“那好,楼上聊吧。”
付烬浅握了对方指尖,使个眼神示意贾小二跟上。
贾小二抱着厚厚卷宗,进门时对自己的救星挤眉弄眼。
付烬接了杯白水,放到毛燕桌前。
毛燕抄起杯子一口饮尽,贾小二眼疾手快,当即从休息室提来烧热的茶壶,为其重新续水。
“毛女士,我想听听您对本案的亲述及想法?”
付烬将笔记本搬到会客桌,与齐律的当事人对视。
毛燕解开脖领的丝巾,平静地阐述起来。
“五个月前,我儿子驱车前往郊外的青霭山采风写生,路上遭遇暴雨,又喝了点小酒,连人带车从山崖坠落。那崖不算深,法医判断为溺亡。谁知道尸体运到太平间后,仁康医院在没有取得家属同意的情况下,仅凭我儿子生前签订的器官捐献协议,私自摘除了他的肾脏。法院一审的认定是程序合法,医院无责。我不认可判决,坚决要求上诉。”
“警方调查的事故原因是什么?”
付烬一手扶着下颌,单手飞快敲动。
毛燕愣了瞬,回想好一番才答道:“那天路面的积水很深,警察后来在车里发现了一瓶路易十三,法医去医院提取了血液送检,确认是酒驾与路滑导致的交通事故。”
“行车记录仪看过了吗?”
毛燕点头,随即又问:“你直接告诉我,二审胜诉的概率有多大?”
她已经决定,要是面前的律师没有信心或是含糊其辞,就即刻更换受托方,不再浪费时间。
“一个能起死回生的律师总有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擅长于浩如烟海的案件资料里抽丝剥茧,精准定位到打开局面的突破口。现在我只看到冰山边角,该向您做出什么答复呢?”
付烬垂下手臂,懒洋洋抵着靠垫,明明是这样漫不经心的姿态,毛燕却撞进一双微眯的桃花眼里,捕捉到他瞳中危险又凶蛮的暗光。
毛燕想起兽界里蓄势待发的猎豹,于是轻笑出声:“合作愉快,付律。”
毛燕走后,贾小二坐在她位置上喟然长叹。
“?”
付烬缓缓仰头,脸上打着问号。
“这个看脸的世界还能不能好了?我精心煮泡的茶哟,还不如付哥一杯清水。”
贾小二把茶壶提到桌案上,混着愁绪连饮。
“我虽然皮肤雀黑,好歹五官端正,身高也超过了省平均线。”
“……”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货酒劲上头了。
“公司的茶汤再好,有钱人也嫌焦涩,不如一杯白水来得放心。”
付烬合上电脑,把贾小二带的案卷资料铺呈上桌。
“把这个案子转给我吧,齐律那里我去说。”
贾小二瞬间复活,蹿到付烬身边:“哥你别冲动,这可不兴接呐。齐律都躲外地去了,我也只是在拖时间。”
拖什么时间?当然是客户自己放弃的时间。
贾小二帮着摊找资料,抽出一份文件,“付哥,你看好了,这协议是经过公证的。”
付烬目光凝在器官捐献意愿表上,贾小二指落处的条款正是由公证程序明确的“无需家属同意”。
“云津市是首个《人体器官捐献管理条例》试点规定出台城市,经公证的捐献协议,允许排除家属同意权,由医疗机构独立实施捐献。”
正是这个原因,齐百川才不想硬刚新颁的试点地方性法规,一审落槌后搁置不顾,未料当事人锲而不舍,反复前往法院提起上诉,也多次要求律所重整材料。
“哦。”付烬继续摊资料:“上诉期限还剩几天?”
“……还有一周。”
民事案件的上诉期限通常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15内,转眼时间就过去了一半,正因如此,毛燕心急如焚,才有了今天这幕的发生。
“把当事人的电话给我,去忙自己的事吧。”
付烬松开两颗纽扣的束缚,捻起副金丝眼镜架上鼻梁。
贾小二虽担忧案件之难办,卸下重担的轻松却使他健步如飞,专心做好大佬背后的幸福秘书。
“原来这就是霸总照进现实,哥,这时候只恨我没有虞姬的本事,只能做个端茶送饭的小兵。”
他把写有毛燕电话的便签双手奉上,笑得一脸谄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