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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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鳞次栉比的房屋在眼前依次排开,粉刷完整的漂亮小楼陈列在道路两侧。海区终年潮湿,墙壁不出几年就长满了青苔,距离海区几百公里的这里却不同,干燥而暖和,粉刷洁白的墙壁亮得几乎有些晃眼。房屋中间是干净的青黑色石板铺成的道路,从入口处向各处延伸铺陈,像细密的的血管一样,织就了这个基地的脉络。花圃里种着紫罗兰,在空旷的街道角落旁若无人地散发着香气。这里的大多数建筑都不高,只有一幢例外。
那些错综复杂的血管汇聚到一处,正是一栋高大得显出有些格格不入的柱状大楼。顾时予在这住下来之后很少往那边去,只有几次路过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几眼,它的外墙由乌黑的金属构成,其上凹凸不平,蜿蜒的沟壑构成他看不懂的奇怪图案。
顾时予难以按捺自己蓬勃发展的好奇心,后来趁着见面的空隙问过谢锐,他竟然也不知道,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只说是什么研究中心,再问,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时间回到当下,他们才刚刚见面不久,救下他也只是权宜之计。谢锐连跟他说句话都怠慢,当然更别说透露这里的情报了。
顾时予的眼睛看向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男人,他宽阔的肩膀和后背遮挡住了一部分视线,让他看起来很可靠而值得信赖。但即便不转过头来,那种淡漠得近乎冷漠的人格也能隐隐约约从男人存在之处弥漫开来。
看见他的第一眼,对上那双黑色眼珠的一瞬间,顾时予就知道,这人不可能是他所祈求的天使,甚至可能连善人也算不上。要不是他死命地抓住对方,迫使谢锐为了活下来而顺手把自己带走,那个男人才不会理会自己的死活。但是死字当头,谁管对面这人是天使还是恶魔呢?能救下他小命的人就是天底下第一大善人。
而现在已然性命无虞,他也该为自己的后来打算。
依附于这个男人?有点难。谢锐清醒得过分,善心恐怕也只有最初见到自己时萌发的一点点,不会是好心到愿意把捡回来的脏小孩带回家照顾的类型。
那个女孩,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丽卡,就在刚刚,她咬牙切齿地在谢锐的逼迫下进行了自我介绍。
丽卡看起来倒是很好骗,只是拜谢锐所赐,她好像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争抢地盘和谢锐宠爱的新晋钉子户,现在正想方设法地让顾时予在落脚这里之前就死于非命。想要让她帮助自己,难度好像有点大。
顾时予缩在两人身后,抱着谢锐借给他的那件大外套,偷偷地叹了口气。离开了仅有方寸之隅的医院,他一个人在外面要生存下去,还是得面对不少难题。
不过过去张叔经常说的一句话倒是刚好应对现在的困境:死猪不怕开水烫。他都已经濒死过一回,对于当下热水灼身的态势,表现出一副无所谓、要怎样、那咋了的得过且过的模样是最安全的。
人们可能会害怕和忌惮一个突如其来的野心家和不速之客,却不会对一个颓废的瘦弱少年有什么怀疑。
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谢锐顺利地把他带到基地里的医院。这里的建筑外墙都是如出一辙的白色,但顾时予还是一下就认出眼前这栋小楼的用处,他皱皱鼻子,那种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是他来到这里之前日日相伴的气味。
有个留着长发的男人正等候在大堂里,他没有穿常见的白大褂,只套了一件灰色的针织衫,下身则是质地柔软的牛仔裤。顾时予听见谢锐客气地叫他“唐医生”。
男人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客套,一伸手就把隐藏在后面的顾时予给拉到最前面去了,于是顾时予一抬头,便对上了唐医生那对温柔的眼睛。
“这就是你在海区救的小孩?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怜兮兮的,丽卡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听了这一番话,丽卡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委屈又愤怒地尖叫道:“才没有!唐延你这人长得眉清目秀的,怎么还血口喷人呢?”话音未落后脑勺就被谢锐揍了,巴掌落下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哎呀!好疼!”
“抱歉,唐医生。”谢锐淡淡地道了歉,转过头小声地警告丽卡几句,她不甘地往唐医生和顾时予的方向瞟了几眼,从医院的后门灰溜溜离开了。顾时予听不清他们的谈话,自然也无从知晓丽卡后续的行动。
不过他也没有余下的心思去关心那些了。他被按在一间宽大诊室的皮沙发里,手上插着针管,唐医生正在给他伤痕累累的后背上药。
“来,别那么紧张,马上就好哦。”唐医生可能是担心他感到害怕,把他当成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小宝宝一样诱哄。在医院抽血吃药对顾时予已是家常便饭,被人当成小孩哄着的新奇体验还是第一次。
他闻到空气里重新弥漫起的血腥味,有凉凉的东西被抹上了后背,因为发炎而灼热的伤口被冰凉的治疗凝胶安抚了,那一瞬间的舒爽让顾时予打了个寒颤。
“冷?你现在很虚弱,可千万别感冒了。”唐医生的声音从脑后的方向传来,他熟练地指使谢锐:“把你的大衣给小顾披上。”
于是那件好不容易物归原主的大衣又回到顾时予身上,谢锐让他双手抬起,把大衣反着套在他身上,以免碰到后背的伤口。看着低头给他整理袖口的谢锐,顾时予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一呼吸鼻子里却全是谢锐身上浓重的气味,于是感谢的话没说出,反而送给谢锐当头一个大喷嚏。
“抱歉……”顾时予有点不知所措,谢锐却如无事一般,把袖口最后一点褶皱抚平,站起来,面不改色地再次揉了揉顾时予软软的发顶。
“放心吧,这小孩看起来傻乎乎的,笨蛋一般都不会感冒的。”他的手上也有味道,顾时予被摸了两下就嫌弃地避开,手掌在半空尴尬地停留几秒,引来唐医生一阵愉快的笑声。
“好了好了,我暂时先给小顾的伤口紧急处理一下,不知道伤情会不会反复,今晚他就住我这吧。”唐医生笑得双眼弯弯,说出的话却尖酸刻薄:“你回去洗澡吧,脏得像个流浪汉,没看见人家小顾嫌弃你吗?”
谢锐于是泄愤般顺走了唐医生桌上的一长卷绷带和旁边的纸盒子——从唐医生怒而大叫的反应来看,那应该是他今晚的晚饭。
男人的脚步声渐远,唐医生整理好手术台上的器械,把顾时予带到了小楼二楼的房间。浅色的床品和窗帘,把人的心情变得轻盈,从大敞的窗子可以看见院子里那棵高大的绿色树木,树叶随着风声,沙沙,沙沙……
“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背后的伤口千万不能碰水,今晚就先用毛巾擦擦吧。”唐医生说。
顾时予嫌弃谢锐身上臭,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去,经历了从海区到基地一天一夜的逃难,还在地上摸爬滚打过,身上的味道也是难以言喻。但是谨遵医嘱是活到九十九的秘诀,十八岁的顾时予深谙这个道理,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因伤口感染横死,所以还是得乖乖地听话。
他简单地用浸了热水的毛巾擦了擦脸和身体,唯独只有缠在一起的头发实在是脏得无法忍受了,用浴室里花香味的洗发水仔细地洗了好几遍才罢休。
于是当洗完澡的谢锐去而复返,拎着热腾腾的饭盒敲开顾时予的房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他大敞着睡衣领口,缩在窗台下的沙发上擦头发的场景。小孩的发丝还在滴水,水珠子从颈边滑下,滴落在地毯上,洇湿一个圆形的小点。
谢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大步过去先把窗“哐”一声关上,翻箱倒柜半天找出来一个旧旧的吹风机,给顾时予吹头发。呼呼的热风从头顶传来,顾时予暖和得打了个哈欠,头却被谢锐用几根手指强硬地固定住。
“别扭来扭去的,听话一点!”谢锐严厉道,像是一个真正的家长那样:“想死就直说,一个病人,带着一身伤口、湿着头发坐在窗口吹风,还真是别致的死法。”
“早知道当时在医院门口就该把你一脚踹开,省得后面一堆麻烦!”谢锐说完这句重话,沉默下去了。
第一次听谢锐用这种语气说话,顾时予想转过头去看看他的表情,但是桎梏在头上的那双手重如千钧,他一旦移动,立刻就会受到对方的制裁。就这样僵持许久,直到顾时予的头发变得干燥松软,整个人像一块被烘烤过的棉花糖。
顾时予迅速地转头,只捕捉到谢锐绷紧的嘴角,对方很快别开脸,随意地卷了卷吹风机的电线,把它塞回原来待着的位置,抽屉里拥挤得很,全是之前住的人留下来的杂物,谢锐用力挤压了老半天才把抽屉彻底关上。紧接着他像是逃避什么一样,越过站在他身侧的顾时予,快步向门口走去。
“谢锐!”顾时予在身后喊,哒哒的脚步声不停。
“谢锐!……咳咳咳” 喊他的力度没收好,沉沉的咳嗽声响起,与此同时鞋底叩击地板的声音停下了。
谢锐像是无可奈何一样转了身。明明只是一个随手救下的小孩,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谢锐敏锐地抓到一点不对劲,在对方的咳嗽声中被迅速地忘却了。
不远处的顾时予穿着唐医生给他准备的毛绒外套,太长的袖子没有挽起来,和手一起垂在身体两侧。虽然还是一样的瘦弱,但是比起之前在车上披着他的战术外套、灰头土脸的可怜样子要顺眼得多。他对谢锐露出一个弧度很小的笑容,咳嗽过后的声音沙哑,但很清晰的地传达进了对方的耳朵里:“谢锐,谢谢你。”
谢锐有点不自在,他把目光固定在墙的一块黑点上,假装自己并不十分在意:“谢我什么?”
“你救了我,没有丢我一个人自生自灭,把我带回基地。你还给我带了吃的,给我吹头发……只有妈妈和梅花给我做过这些。”
原来这小孩把自己当妈妈了……这不对吧?
谢锐没有问梅花是谁,看着顾时予陷入回忆中而晦暗不明的神色,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个窥探过去的好时机。
“算了,吃饭吃饭。”谢锐把放在桌上的饭盒打开,里面是几样家常菜,饭菜的香味让顾时予早就饿得失去知觉的胃开始分泌胃酸,他几步走上前,任由谢锐给自己摆好餐具,开始低下头吃起来。
在谢锐离开之前,他好像模糊地听见对方嘟哝了一句什么,隔得太远,他不太确定。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模糊的咬牙切齿与不敢置信。
“……我才不是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