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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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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连着寒假,程泉在裴宗绪那儿一连住了快一个月。程泉数着日子,估摸着也差不多了,裴宗绪这次的空窗期,快赶上和袁维分开那次了。
程泉算得不错,裴宗绪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接着某天晚上,程泉照例打电话给裴宗绪,问裴宗绪还能不能回来,要不要他过去接。他电话里说不用,让程泉早点睡别等他。
程泉说知道了,状若平常,挂了电话。
已经很晚很晚了,小区院子只依稀能看到一个半夜出门遛狗的行人。他拿了一瓶酒,没开灯,站在阳台的落地窗旁。他没有去睡觉,他不太睡得着。
这样很好不是吗?就该这样不是吗?
对,这样就很好,就应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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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宗绪快一个星期没有回来,程泉给他发了个消息,说明天就回家。他打电话过来,让程泉等他一会儿。
程泉没别的事,裴宗绪让他等,他便坐在客厅里等。他从上午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晚上,裴宗绪依然没有回来。他发消息骂裴宗绪傻逼,然后拿了东西摔门而去。
傻逼。
真是十足十的傻逼。
别人一句话说等就等一整天,傻逼!
傻逼!傻逼!
他停在天桥上站了很久,恨不得告诉每一个路人他是傻逼,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裴宗绪才傻逼呢。他又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对天桥底下每一辆堵着的车说裴宗绪是个傻逼。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太滑稽了。太难看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明明再三告诫过自己了,不可以,不能够,他是裴宗绪最信赖的朋友,他的角色只应该给些祝福。
可是为什么呢?他怎么就不能好好地按着应有的路径走下去呢?非要像条狗一样,甚至不需要裴宗绪扔骨头漏饭,就摇着尾巴眼巴巴地围上去。
他是傻逼吗?他贱得慌吗?
他就是傻逼,就是贱得慌。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去当舔狗。他他妈不是贱骨头是什么!他就该离裴宗绍远远的,好改一改他见到裴宗绍就摇尾巴的臭毛病!
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程君玉已经睡了,他喝光了从裴宗绪那儿拿的酒,第二天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程君玉摆着脸,他烦得很,装作看不见。
“放假就是让你用来睡觉的?”
他灌了口冰水,皱着眉咽下,什么也没说。
他的沉默从来换不来适可而止,果不其然,程君玉音量抬得更高了:“程泉,你都大四了,你不知道现在社会上竞争多激烈吗?你不提前准备,你将来进入社会拿什么去和别人竞争?”
“妈,您就别操心了,我歇会儿不行吗?”
程君玉双臂交叉,抬着眉毛让程泉好自为之:“程泉你别忘了你还有司法考试,你歇爽了法条我帮你背,到时我帮你考。”
程泉叹了口气。
算了。
他扶着冰箱,举了举手里的瓶子:“妈,水能让我喝完不?不让喝完我就不喝了,我这就去学习。”
“程泉!”程君玉猛地回头瞪他,他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麻利地滚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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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并不算完,程君玉被挤兑,一定会变着法儿地找回面子。没出半小时,程君玉就端了杯蜂蜜水敲门进来。程泉抬头看着她,用眼神问她又要干嘛。
“什么表情,”程君玉把蜂蜜水搁在他手边,“我是你妈,我不能进你房间?”
又来。
程泉翻了个无奈的白眼,转过去,只给了程君玉一个后脑勺。程君玉巡视一圈,走过去一把拉开半掩着的窗帘,天光一股脑倒进来,程泉眯了眯眼。
程君玉指了指桌上的冰水:“我可告诉你程泉,那冰的你给我少喝,等你老了有你后悔的!”
程泉没说话,等着程君玉发完邪火赶紧走人。
垃圾桶里的酒瓶吸引了程君玉的注意,程君玉两三步走过去,弯腰拎起来,程泉头皮一紧,顿觉不好。
程君玉早已经不像高中那样管他那么紧了,他一时间竟然忘了做掩护措施。程君玉看了看酒瓶,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你喝的?”
程泉点了点头。
“这一瓶都是你喝的?”
程泉无奈:“怎么可能呢,我哪有那么大的量。”
程泉抬头,程君玉对上他坦坦荡荡的眼睛,话梗在喉头,便又咽下去了。程泉到底是长大了。她看了程泉一会儿,像要说什么,但末了只说一句“我说话你别当耳旁风”,便出去了。
程泉没了心情,拿了几本书,背着包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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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别的地方去,他又躲到了裴宗绪实验高中附近的房子。密码没有换,他拉开门,这里有人定时打扫,依然窗明几净。他很久没来过这儿了,一切都没有变化,甚至酒柜上的每一瓶酒的余量也没有变化。
他走进书房,坐在裴宗绪那边。32寸的弧形显示屏,旁边挂着耳机,再往上是摆放有序的各种书,占了一整面墙。
裴宗绪是个很矛盾的人,不学无术,但又读过很多很多书。他觉得奇怪,以为摆这么多书纯属装修需要。裴宗绪平白被挤兑也不生气,笑着指了指一墙的书:“这里面有找到链接的办法。”
链接?什么链接?
裴宗绪笑笑,说你就是我和世界的其中一个链接。程泉不懂,说他故弄玄虚。他不嘲笑也不卖弄,笑容很轻很浅:
“就像父母,你一生下来就是爸爸妈妈的宝贝,爸爸妈妈就是你和世界的原初链接。后来你又变成了某人的兄弟、某人的好朋友、某人的学生……”
“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参与度越来越深,如果你消失了,会有很多很多人想念你。链接弱的人会想念你一阵子,链接强的人,”他顿了顿,“会一辈子怀念你。”
“那你呢?”程泉打断他。
“我啊。”裴宗绪笑了笑,沉默良久,久到程泉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可他又看向程泉,还是笑着的: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一辈子怀念我吗?”
当时的程泉不擅于想这些没边的事情,于是当时的程泉没有回答。当时的程泉很不解风情,回避着说:“你消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又跑哪祸害别人姑娘了。”
裴宗绪笑了笑,不置可否。
于是那个话题便这么被带过了,裴宗绪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他并没有忘记,反而把裴宗绪说的链接放在了心上,不时地拿出来想一想。
链接。
无非就是父母家人和朋友嘛,说得这么抽象。
说到家人,他和裴宗绪认识快八年了,除了燕纾姐和那个传说中的二哥,他没听裴宗绪提过任何一个家人。他依稀察觉到裴宗绪很有来头,但他很守朋友的界限,从没打听过。
大概这就是裴宗绪始终游离于规则之外的缘由吧。人活在世界上,就必然活在规则里,如果不受规则制约,便只能做世界的旁观者。裴宗绪就是这么个旁观者,置身于内,但只能旁观着与他无关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裴宗绪会羡慕吗?
羡慕吧,程泉觉得会。
程泉忽然笑了一下,有点讽刺。
裴宗绪说的找到链接的方法就是谈恋爱吗?
这样说的话,那裴宗绪真是十足十地努力了,一而再再而三,屡试屡败屡败屡试。
他几乎要开始佩服裴宗绪锲而不舍的架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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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裴宗绪发了个消息,说在这所房子里借住一阵子。裴宗绪没有回,他搁下手机,走进了裴宗绪的卧室。
没有拿衣服过来,他从裴宗绪的衣柜里挑了一套睡衣,又拿了新的内衣。这所房子的隔音很好,以至于他洗完澡出来,才听见客厅里的响动。
他放轻脚步,拎了个趁手的酒瓶子,小心翼翼,拉开一小条门缝。视野受限,看不到来人,他又把门拉开一点,探了个头出去。
有人说话,是他不认识的男人。
他壮着胆子又往外探了半个身子,这个角度能看见岛台。两个男人坐在岛台前,其中一个半靠在另一个的怀里,说着含糊不清的醉话,另一个有一下没一下地哄着怀里的人,偶尔看向卧室的方向,像是知道卧室里有人。
岛台的灯亮度很低,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有没有看到他。
于是他拉开门,走过去拍亮大灯。光一瞬间泻下来,让一切心机与暧昧无所遁形。
裴宗绪站了起来,怀里的男人像醉成了一滩泥,挂在他的身上。
裴宗绪立刻站起来,甩鼻涕似地把怀里的人甩开,怀里的人不依,紧紧搂着裴宗绪的腰,叫他“小绪哥”。
裴宗绪扯了个笑,看向程泉:“你没睡啊。”
程泉没有说话。
程泉说不出话。
是这样吗?
竟然是这样吗?
他看了看裴宗绪,又看了看那个烂醉如泥的男人。视线一瞬间模糊了,他看不清裴宗绪了,也看不清那些有意无意的宣示与炫耀了。
是这样啊。
原来裴宗绪可以喜欢男人啊。
原来裴宗绪只是不喜欢他而已啊。
既然这样,那看不看得清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他转身便钻进卧室。他摔上门,也把那些痴心啊妄想啊,连同丧失了的尊严,一并摔上了。
他靠着门,慢慢坐下来。
门外的醉汉还在胡言乱语,有开门声,有杂乱无章的动静,醉汉的声音像在挣扎,接着,又安静了。
有人砸门。咚的一声。又咚的一声。像直接砸在他的心上。
别砸了。别砸了。
太难看了。求你了,别砸了。
他把眼睛压在膝盖上,这样泪水就不会流满整张脸。他眼睛被压得有点痛,眼前阵阵发黑,像要瞎了一样。他会瞎吗?做了近视手术也会瞎吗?
他不要瞎,他不想瞎。因为某人的一句话,高考结束,他立刻去做了矫正手术。那个人说他的眼睛亮亮的很像小狗,他打了那个人一拳,那个人还说如果瞎了要他来导盲。
他不可以瞎,瞎子怎么能帮别人导盲呢?
于是他终于把头抬起来了,他这次用的是袖子,一左一右,蒙住他两侧脸颊。砸门声停了,门外的人似乎也蹲了下来。门外的人隔着门,跟他说:“我们聊聊好吗?”
不好。
谁要跟你聊。
“好吗?程白水,别哭了好吗?”
不好。
谁哭了。
“开门让我看看你好吗?我很担心你。”
不好!
你担心个鬼。
“程泉,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告诉我吗?”
不要!
凭什么告诉你。
门外的人叨叨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这扰人的声音能烦他一个晚上。可没过一会儿,声音便消失了。他连忙跪起身,屏息贴着门,听门外的动静。门外没有任何响动,就像门外的两个人凭空消失了一样。他又听了一会儿,站了起来,迟疑地拉开了门。
裴宗绪抱膝坐在门口,抬头看着他。他猛地推门,可裴宗绪反应很快,整个人倒向门,用身体堵着不让他关。他寸步不让,裴宗绪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如避蛇蝎,猛地后撤。门被带得敞得大开,裴宗绪跌靠在他的腿上,扶着门,站了起来。
裴宗绪看着他,他便转身不看他。裴宗绪反手关了门,他避到窗边,站在离裴宗绪最远的地方。
“先让我跟你道歉好吗?”裴宗绪没有逼近,远远地看着程泉单薄的背影,“他是故意的,怪我,是我没有拦住他。”
魏子桓装醉拿了他的手机,疯了似地开车带他来了这儿,说要看看他青春时代生活过的地方,见他无动于衷,便从二楼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
他打电话叫了保安,弄走了魏子桓。魏子桓不知道怎么又溜了进来,记下了他的楼层。他进门不久,魏子桓便跟着敲门闯了进来。
“我已经叫人把他弄走了。”裴宗绪上前一步,程泉跟着退了一步。
裴宗绪眼神暗了暗,程泉竟然这么避着他。
“程白水,连你也要躲着我吗?”
程泉偏了偏头,没有说话。
裴宗绪又往前挪了一步,这次,程泉没有动作。
于是裴宗绪走了过去。
“程泉。”
程泉别过脸,胡乱蹭干了脸上的泪痕。
裴宗绪握住他的肩,柔声到:“让我看看好吗?”
“看什么。”程泉说。
裴宗绪轻笑一声,这个时候也觉得他很可爱,于是他晃了晃程泉的肩膀,像小学生求和一样,哄着程泉说:“让我看看你吧。”
程泉扯开肩膀,转过身,正面逼视着裴宗绪。裴宗绪怔了怔,抬起胳膊,想揉一揉程泉乱七八糟的头发。
程泉挥开他的手,一开口,竟哽咽了起来。他觉得丢脸,又背过身去了。裴宗绪心疼得厉害,不顾他的挣扎,从后面把他圈在怀里。
许是哭得累了,又或者是裴宗绪的怀抱太紧太暖,程泉竟然真的安分了下来。他抹掉眼角的水渍,又费了好大的功夫,把嗓子里难过的痛感咽了下去。再开口,他的声音就变得格外冷静:
“裴宗绪,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是啊,他一直都知道。他是辜负真心的烂人。于是他张了张嘴,复又合上了。
程泉低下头,许多细节一瞬间全部活过来了,原来那些表意不明的举动、那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言语,并不是他自作多情的独角戏。他觉得很好笑,于是他真的笑出了声,他笑得放肆,他笑得连眼泪都涌出来了。
“你一直都知道,原来你真的一直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看着我鞍前马后的跟在你屁股后面,你很得意吧。”
原来他所谓小心翼翼的暗恋,他所谓用心维护的友情,竟全都是裴宗绪戏弄他的把戏。
于是,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裴宗绪把程泉转过来,捧着他哭得乱七八糟的脸,难过得想亲吻他的鼻子。他抬起眼睫,用那双哭过之后更加清澈的眼睛看着裴宗绪。裴宗绪的心像被谁掐了一把,酸疼得难以呼吸。
“程泉,”他拭去程泉眼角的一点点残泪,“你听我说好吗?”
程泉不说话,只用那双空空的眼睛看着他。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说什么呢,他喜欢程泉,他看见程泉就觉得心里敞亮,他恨不得程泉每天都在他身边。
可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那些妙不可言的青涩的喜欢褪去了之后,难道要他们要相看两厌将就一生吗?难道要他眼睁睁地看着程泉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吗?
所以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他没办法说喜欢,他实在承担不了失去程泉的代价。说到底,他只是个不敢爱也不敢放手的懦夫
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吊着程泉这么多年,是他犹豫不决,是他贪心不足。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说些什么也于事无补。
是他欠程泉的。
“对不起。”
话音落下,一室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看见程泉清澈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程泉还在看着他,眼睛弯了弯,也许是笑了一下。他用拇指抹掉程泉眼角来不及流出来的半滴泪,程泉真的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嘴角上扬着,带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裴宗绪,你要说的只有这个吗?”
“不是的。”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从哪说起。那些患得患失的、矫情的思忖并不知道拿出来说,于是,他什么也没说。
程泉垂下眼帘,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