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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小妹如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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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风,总算带着点暖意了。
茅草屋墙角的积雪开始融化,汇成细细的水流,沿着泥地的裂缝蜿蜒而下,在门槛边积成一汪小小的水洼。玄真坐在那张三腿木桌旁,手里捏着那支狼毫笔,笔尖悬在一张糙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纸上已经写了几个字,是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写下的。字迹清隽,带着一种不属于寒门书生的、浑然天成的风骨,只是笔锋偶尔会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些在脑海里冲撞的、抓不住的碎片。
“哥哥,你在写什么呀?”
阿珠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粥走进来,粗布棉袄的袖口沾着些泥点,显然是刚从屋后的菜窖里刨完红薯回来。她把碗轻轻放在桌上,踮起脚尖凑过来看,小鼻子因为粥的热气熏得更红了,像只刚从窝里探出头的小松鼠。
玄真收回思绪,看着纸上那几个零散的字——“天”“玄”“晨”,指尖微微收紧。这些字像是钥匙,能打开记忆的闸门,却又在门开的瞬间被浓雾笼罩。
“没什么,”他把狼毫笔搁在砚台上,砚台里的墨是用锅底灰和着雪水研的,黑乎乎的,带着点烟火气,“随便写写。”
“哦。”阿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粥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快趁热喝吧,今天的红薯特别甜,我特意挑了最大的那个给你煮的。”
碗里的红薯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几块切得小小的红薯沉在碗底,表皮已经煮得发黏,散发出朴素的甜香。这在阿珠家,已是最好的吃食了——玄真住进来这半个月,早就摸清了家底。阿珠娘常年咳嗽,干不了重活,家里的生计全靠阿珠每天去镇上帮人缝补浆洗,换回来的钱勉强够买半筐红薯。
可这半个月来,阿珠和她娘从未让他饿过肚子。每次有稍微像样点的吃食,都会先紧着他这个“捡来的书生”。
“你也喝。”玄真把碗往阿珠那边推了推。他看着女孩冻得开裂的指尖,想起那些在天界时,被仙娥们精心保养得莹白如玉的手。同样是手,一只是为了捧玉盏,一只是为了刨红薯,命运的不公,竟如此触目惊心。
“我不饿!”阿珠把碗又推回来,小脸上带着孩子气的倔强,“娘说哥哥是读书人,要多吃点才有力气想事情。等哥哥想起自己是谁了,说不定能中状元呢!到时候就能住大房子,再也不用受冻挨饿了。”
中状元?玄真看着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却隐约觉得,就算想起来了,也绝不会是为了“中状元”而活的。可看着阿珠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他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默默端起碗,小口喝着粥。
红薯的甜混着淡淡的土腥味,滑入胃里,竟奇异地熨帖了那点空落落的感觉。他想起在天界时,那些用琼浆玉露烹制的仙食,精致却冰冷,从未有过这样的温度。
“对了哥哥,”阿珠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给你。”
手帕里包着的,是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麦饼。饼边缘已经发黑,显然放了很久,上面还留着几个小小的牙印,像是被人咬过又舍不得吃,重新包了起来。
“这是……”
“昨天帮张大户家缝棉衣,他家小少爷给的,”阿珠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咬了一小口,可甜了。哥哥你尝尝。”
玄真看着那块麦饼,又看看阿珠嘴角那点没擦干净的饼屑,喉咙突然有些发紧。他能想象出,这个小姑娘是怎样忍着馋,把这半块麦饼藏在怀里,一路揣回来给他的。
“你吃吧,”他把麦饼推回去,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哥哥不饿。”
“不行!”阿珠急了,把麦饼往他手里塞,“娘说过,好东西要分给对自己好的人。哥哥你教我认字,还帮我劈柴,你对我好,我就要给你吃最好的!”
玄真愣住了。他教阿珠认字,不过是闲着无事,看着女孩对着路过的书生羡慕的眼神,随口提了一句;他帮着劈柴,也只是因为看阿珠娘咳得直不起腰,顺手为之。这些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竟被这个小姑娘当成了“好”,还记在心里,用半块麦饼来回报。
他想起天界的仙官们,一个个笑脸相迎,言辞恳切,可眼底藏着的算计和野心,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样的“好”,带着目的,带着权衡,远不如阿珠这半块麦饼来得纯粹。
“谢谢。”玄真接过麦饼,指尖触到那粗糙的表面,竟觉得比天界最温润的玉还要暖。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确实有点甜,是粗粮特有的、带着烟火气的甜,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
“好吃吧?”阿珠眼巴巴地看着他,像只等着夸奖的小狗。
“嗯,好吃。”玄真点头,把剩下的大半块麦饼递回给她,“剩下的你吃。”
这次阿珠没有推拒,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啃着,满足地眯起了眼睛。阳光从茅草屋的破洞里照进来,落在她毛茸茸的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玄真看着她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失忆而产生的焦躁和不安,渐渐平复了下来。他拿起那支狼毫笔,在糙纸上写下“阿珠”两个字。
“这是你的名字。”他指着字说。
阿珠凑过来看,小手指着“珠”字,好奇地问:“这个字念‘珠’吗?是不是像珍珠一样亮晶晶的意思?”
“是。”玄真点头,“你就像珍珠一样,很珍贵。”
阿珠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卷着衣角,嘴里却小声嘟囔:“娘也说我是她的掌上明珠……”
玄真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字。他写“家”,写“暖”,写“粥”,写那些他从未在天界的典籍里认真对待过的、属于人间烟火的字眼。
狼毫笔在他手中格外听话,笔杆上的银狼图腾偶尔会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光,像是在回应他此刻的心境。玄真握着笔,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突然觉得,就算想不起自己是谁,就算永远住在这里,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像开春的溪水一样,平静而温暖。
玄真会教阿珠认字,从最简单的“山”“水”“日”“月”开始。阿珠学得很快,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写字的手,偶尔会问些天马行空的问题:“哥哥,天上的神仙也会饿肚子吗?”“月亮上是不是也有像我们家一样的茅草屋?”
玄真总是耐心地回答,尽管他知道,天上的神仙从不会饿肚子,月亮上只有清冷的广寒宫,没有烟火气。可看着阿珠好奇的眼神,他忍不住想,或许那样的人间想象,比真实的天界更美好。
阿珠会在他写字时,悄悄坐在旁边,用小石子在地上画些奇奇怪怪的图案——有时候是一只歪歪扭扭的狼,有时候是一朵五瓣的花,有时候是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这是哥哥,这是我。”她指着那两个小人,认真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玄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那些在天界时,永远整齐划一的排班,永远恭敬疏离的问候,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永远在一起”。这个词太过奢侈,太过温暖,让他有些无措,却又莫名地贪恋。
傍晚时分,阿珠的娘会从镇上缝补回来,带回些碎布头或者几文铜钱。她话不多,总是咳嗽着,却会把玄真洗好的衣服悄悄叠整齐,会在做饭时,不动声色地往他碗里多放一块红薯。
有一次,玄真夜里被冻醒,发现身上多了一条打着补丁的棉被——那是阿珠娘把自己的棉被拆了,加上新的碎布头,连夜缝好的。看着老人布满冻疮和针眼的手,玄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关怀”,无关身份,无关利益,只是单纯地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
这天晚上,阿珠坐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她突然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歌谣,旋律简单,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悠远感。
“月亮圆,狼儿眠,
银辉洒满山尖尖。
阿爹打柴归,阿娘缝衣衫,
灶火暖,粥香甜……”
玄真正在擦桌子的手,猛地顿住了。
这段旋律……太熟悉了。
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听过,在一片血色弥漫的土地上,在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白色身影旁。那时候,也有这样一段温柔的歌谣,被一个模糊的女声轻轻哼唱着,试图安抚那只受惊的幼狼。
“阿珠,”他声音有些发紧,“这首歌谣,你从哪里学的?”
阿珠被问得一愣,挠挠头:“不知道呀,好像是天生就会唱的。我娘说,可能是我阿爹教我的吧,不过我阿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记不清了。”
她低下头,用柴火棍拨了拨灶膛里的火星,小声说:“有时候做梦,会梦见一片好大好大的林子,林子里有好多好多和我一样会唱歌的人,他们头上都戴着银色的月亮……”
玄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银色的月亮……银月狼族!
记忆的闸门像是被这段歌谣撬开了一道缝隙,无数破碎的画面涌了出来:染血的雪地,燃烧的狼嚎,一颗被魔气缠绕的珠子,还有一双清澈又倔强的、属于少年的眼睛……
“哥哥?你怎么了?”阿珠察觉到他脸色不对,担忧地仰起脸。
玄真猛地回神,看着女孩关切的眼神,那些汹涌的记忆碎片又瞬间退去,只剩下心口隐隐的钝痛。他摇摇头,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首歌谣……很好听。”
“是吧?”阿珠立刻开心起来,又接着哼了下去,“狼儿醒,月光明,
守护家园不怕难……”
歌声在小小的茅草屋里回荡,混合着柴火噼啪的声响,米粥沸腾的咕嘟声,还有阿珠娘偶尔的咳嗽声,构成了一曲最平凡也最温暖的人间乐章。
玄真坐在灶膛边,看着跳动的火光,听着熟悉又陌生的歌谣,手里握着那支温润的狼毫笔。笔杆上的银狼图腾,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柔和的光。
他不知道,这短暂的温暖,不过是人间七苦的序幕。他更不知道,那支陪伴着他的狼毫笔里,那缕跨越轮回而来的执念,正因为这段歌谣,因为这份久违的温情,而剧烈地颤动着,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发出无声的预警。
但此刻,他只想沉浸在这片烟火气里,感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属于“家”的暖意。哪怕这份暖意,注定短暂得如同指间的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