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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骤雨惊雷 ...


  •   入夏的雨,来得总是又急又猛。

      豆大的雨点砸在茅草屋的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急促地敲打着门板。屋角的破洞挡不住斜飘的雨丝,在泥地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痕。玄真坐在桌旁,借着昏暗的油灯,教阿珠写今天刚学的“安”字。

      “横、撇、点、撇、横、撇、捺……”他握着阿珠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写着,“安,平安的安。愿你一生平安。”

      阿珠的小手软软的,带着泥土的清香,因为常年干活,指腹有些粗糙,却异常温暖。她认真地跟着写,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嘴里小声念叨着:“安……平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风声呼啸,像是野兽在旷野里嘶吼。阿珠娘坐在灶膛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咳嗽,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她看着灯下认真写字的两个孩子,浑浊的眼睛里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很快就被担忧取代——家里的红薯快吃完了,眼看就要青黄不接,这连绵的雨天,连镇上的活计都不好找了。

      “娘,等雨停了,我再去给张大户家送浆洗好的衣服,说不定能换点米回来。”阿珠写完字,抬起头对娘说,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懂事。

      “路滑,别去太远。”阿珠娘放下鞋底,摸了摸女儿的头,指尖冰凉。

      玄真看着这对母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来到这里已有半年,靠着帮人抄书和偶尔做些零活,勉强能添补些家用,可终究是杯水车薪。他那模糊的记忆里,自己似乎从未为“生计”二字发愁过,可在这里,一顿饱饭,一件蔽体的衣服,都成了需要费心算计的事情。

      “我跟你一起去。”他开口道,“我力气大些,能帮你扛东西。”

      阿珠眼睛一亮:“真的吗?太好了!有哥哥在,我就不怕那条巷子的恶狗了!”

      玄真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半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哥哥”这个称呼,习惯了阿珠叽叽喳喳的陪伴,习惯了这茅草屋里虽然清贫却踏实的烟火气。那些关于天界的模糊记忆,像是被雨水冲淡了,变得越来越远。

      然而,他不知道,有些厄运,就像这骤雨一样,从不打招呼,说来就来。

      雨停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玄真就陪着阿珠往镇上走。泥泞的小路很难走,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裤腿很快就沾满了泥点。阿珠却很高兴,一路蹦蹦跳跳,像只刚出笼的小鸟,手里还攥着昨天玄真帮她编的草蚱蜢。

      “哥哥你看,前面就是镇口了!”阿珠指着不远处升起的炊烟,兴奋地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嚣张的笑骂声。玄真下意识地将阿珠护在身后,回头望去——只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家丁,簇拥着一个身穿锦袍、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正朝着他们这边疾驰而来。

      那男人满脸横肉,眼神浑浊,嘴角挂着轻佻的笑,正是镇上的恶霸刘员外。此人是当朝户部侍郎的远房亲戚,仗着官势在镇上横行霸道,强抢民女、霸占田产是常有的事,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玄真皱紧眉头,拉着阿珠想往路边躲,可那伙人已经看到了他们。

      “吁——”刘员外勒住马,目光像黏腻的苍蝇,落在阿珠身上,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舔了舔嘴唇,露出贪婪的笑:“这小丫头片子,长得倒挺水灵。”

      阿珠被他看得浑身发毛,紧紧攥着玄真的衣角,小脸吓得惨白。

      “我们走。”玄真冷着脸,护着阿珠想绕开他们。

      “站住!”一个家丁立刻拔刀拦住了去路,凶神恶煞地吼道,“刘员外问话呢,没听见吗?”

      玄真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刘员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妹妹胆小,还请员外让开。”

      “妹妹?”刘员外嗤笑一声,从马上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阿珠面前,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这么俊的妹妹,跟着你这穷酸书生可惜了。不如跟我回府,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比在这泥地里打滚强多了!”

      “滚开!”阿珠猛地拍开他的手,虽然吓得发抖,却依旧倔强地仰着脸,“我不跟你走!我要跟我哥哥回家!”

      “哟,还是个烈性子,我喜欢。”刘员外被打了手,不仅不怒,反而更兴奋了,“来人,把这小丫头给我带回府里!这穷书生要是敢拦,打断他的腿!”

      “是!”几个家丁立刻狞笑着围上来。

      “你们敢!”玄真将阿珠死死护在身后,虽然他此刻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那眼神里的冷冽,竟让几个家丁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想起了那些在天界的画面,想起了挥剑斩魔的决绝,可此刻,他空有一身无形的傲骨,却没有半分能保护身边人的力量。

      “哥哥……”阿珠抱着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

      “别怕,有哥哥在。”玄真轻声安抚,目光紧紧盯着那些家丁,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脱身的办法。可对方人多势众,又有兵器,他们两个手无寸铁,根本没有胜算。

      就在这时,刘员外突然使了个眼色。一个家丁会意,悄悄绕到玄真身后,猛地一棍砸在他的后腰上!

      “呃!”玄真疼得闷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倒。

      “哥哥!”阿珠惊呼着想去扶他,却被两个家丁趁机抓住,强行往马那边拖。

      “放开我!我要哥哥!放开我!”阿珠拼命挣扎,哭喊着,指甲死死抠着家丁的胳膊,留下几道血痕。可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哪里敌得过成年人的力气,很快就被拖到了马前。

      “阿珠!”玄真忍着剧痛想爬起来,后腰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他看着阿珠被强行往马背上塞,看着女孩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看着她伸出来想抓住自己的小手,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了。

      “刘员外!你若放了我妹妹,我什么都答应你!”他嘶吼着,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愤怒。

      刘员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看一只蝼蚁:“你?你能给我什么?你这穷酸样,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跟我谈条件?”他拍了拍阿珠的脸蛋,语气轻佻,“这小丫头我要定了,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不再理会玄真,翻身上马,命令人家丁快马加鞭往镇外的庄园赶去。

      “阿珠——!”

      玄真眼睁睁看着阿珠被带走,女孩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他趴在泥泞里,额头抵着冰冷的泥水,尝到了混合着血和土的腥甜。后腰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那种无力感,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想保护的人被夺走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阿珠被带走的方向追去。泥水溅了他满身满脸,他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们,救回阿珠,不能让她出事。

      可他跑得再快,也跑不过马。他追了一路,喊了一路,直到再也跑不动,重重地摔倒在路边的田埂上。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而绝望。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夜幕降临,冰冷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他才缓缓爬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茅草屋的灯还亮着,阿珠娘肯定还在等他们回去。他该怎么跟老人说?说他没保护好阿珠?说他们的希望被抢走了?

      走到家门口,他看到阿珠娘正站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看到他独自一人回来,老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阿珠呢?阿珠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她抓住玄真的胳膊,声音颤抖,带着不祥的预感。

      玄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老人布满皱纹和担忧的脸,心里的愧疚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玄真心里一动,以为是阿珠回来了,慌忙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却是邻居张大妈,她脸色苍白,气喘吁吁,手里还攥着一块撕碎的衣角——那是阿珠昨天穿的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衫。

      “老……老妹子……”张大妈嘴唇哆嗦着,带着哭腔,“你家阿珠……阿珠她……”

      “阿珠怎么了?你快说啊!”阿珠娘冲上来抓住她的手,声音凄厉。

      “刚才……刚才我去给刘员外家送菜,看到……看到阿珠那孩子……从他家后院的井里……跳下去了……”张大妈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等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已经没气了……”

      “轰——”

      阿珠娘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身体猛地向后倒去。玄真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却发现老人已经没了呼吸,嘴角溢出一丝黑血——竟是急火攻心,当场气绝了。

      “娘——!”

      “阿珠——!”

      玄真抱着阿珠娘冰冷的身体,看着张大妈手里那块熟悉的衣角,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像是阿珠的哭喊,又像是阿珠娘的咳嗽,还有那些在记忆碎片里闪现的、银月狼族的哀嚎。

      他猛地抬头,望向刘员外庄园的方向,漆黑的夜里,那里隐约还亮着灯,像是一只噬人的眼睛。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悲痛、愤怒和绝望的火焰,从他心底熊熊燃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手里的狼毫笔不知何时出现在掌心,笔杆被他攥得咯咯作响,银狼图腾在黑暗中发出幽冷的光。

      他想起了阿珠递给他半块麦饼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了女孩哼着歌谣时满足的笑脸,想起了她指着地上的小人说“我们永远在一起”时认真的模样。

      那些短暂的温暖,那些纯粹的善意,那些他刚刚体会到的、名为“家”的感觉,就这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被一个恶人的贪婪,彻底打碎了。

      人间的苦,原来不止冻馁,不止贫穷,还有这样赤裸裸的不公,这样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玄真缓缓站起身,将阿珠娘的身体轻轻放在地上,用布盖好。他拿起那支狼毫笔,转身走出茅草屋,一步步朝着刘员外的庄园走去。

      夜风吹起他的衣角,月光照亮他脸上的泪痕,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燃烧的、近乎疯狂的猩红。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门书生。

      他是玄真,是那个曾踏血而行的天界储君,是那个刚刚尝到人间温暖、又被残忍剥夺一切的复仇者。

      他要去讨回一个公道,为了那个叫他“哥哥”的女孩,为了那个在灶膛边默默纳鞋底的老人,也为了这人间,不该被践踏的、最后的微光。

      狼毫笔在他掌心微微颤动,笔杆上的银狼图腾,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一声无声的、悲愤的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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