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他就这样约了谢源将近一个月,下班后就带着他去市中心转,他们很少逛街,也许逛过,但大部分时间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孩子喋喋不休的嘴上。
      他很真诚,什么都说,但又只说些小时候的开心事,说和同学之间怎么样要好,怎样约好了一起去J市读书,后来同学阴差阳错去了别的地方,还说高一的时候弄了个小模型,打算等读了大学就建成投产,结果读到高二就发现那模型是行不通的,最后还把图纸弄丢了,他说这些的时候眼里焕发出异样的神采,而这神采是裴诏宁很少在别人眼中看到的。
      但他很少谈到自己的哥哥姐姐,偶尔会说姑姑对他很好,但马上就会岔开话题,缠着裴诏宁带他去湖边。他特别爱去湖边,夏天的夜晚,有风一吹还是很凉快的,裴诏宁看着他被风吹起来的袖子——自他手臂上多了条口子后他就一直穿长袖——两条胳膊在风中鲜明地显露出来。
      裴诏宁每天都顺便带他去吃饭,他知道这孩子的经济水平决不能支持他顿顿都在外面吃,于是三天两头地替他结账,每次都能得到那人结结巴巴的推让。他淡淡地说:“别人帮了你说谢谢就够了,不用扯些七七八八的。”
      进了八月,公司的事务渐渐多了。最近在和一家设备公司合作,裴诏宁每天都忙得火急火燎,嘴角长出些水泡,一碰就疼。他把谢源叫到办公室说:“我这段时间忙。下班了就自己回去,我不陪你转了。”
      谢源乖顺地点头,一面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我能帮您什么吗?”
      “不用。管好你自己。”
      与之合作的公司虽也规模巨大,但老板是个极不讲诚信的,定好的东西第二天就会变卦,裴诏宁常常弄不清他到底是凭什么坐到那个位置上的,难不成和自己一样是个富二代。
      那天下午他打了起码得有十几个电话,一次也没接通,最后一次通了,对方应该是公司的秘书,对他说老板很忙,请他明天再打。
      裴诏宁气得想笑,一咧嘴嘴角的水泡便炸开了,火辣辣地生疼。也就在这时候,他低头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谢源捧着杯热茶递给他,他不知道刚从哪儿野回来,脸颊上还挂着汗粒。
      “裴总。”他喊道,“您歇会儿吧,我给您倒……”
      “是我让你插手太多了吗。”裴诏宁冷冷地说。
      “什么?”
      “我还没给你影响我工作的权利吧?还是你认为自己比我的工作还重要?”他说着就站了起来,裴诏宁生气起来颇有压迫感,语气阴冷阴冷的,反叫谢源吓了一跳。
      “您……对不起。我只是看您太忙了,我想您歇一会儿,可能休息一下,一些问题就……就迎刃而解了……”
      “迎刃而解?”裴诏宁冷笑,“怎么解,你给我解吗?”
      “对不起……”
      “别在这儿给我碍事。”
      “您能语气别这么冲吗……”
      “你他妈来要求我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吃我的喝我的拿我的钱,你以为跟我出去吃几天饭就很熟了?”
      谢源一下子就哽住了,他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几步:“您就这么讨厌我吗?”
      “讨厌你?我凭什么不讨厌你,你没见识没眼力见的,一股子小家子气,我凭什么要喜欢你?”
      那人一下子怔住了,不多时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你他妈要是不想干了趁早走吧,我伺候不起。”裴诏宁扶着桌子坐下,继续打那通电话。
      “那契约呢——我入职时候那个,那个东西……”谢源倒异常平静,只是口齿不清,他眼里含着两行泪,话也说不清了。
      裴诏宁低头翻了翻,翻出来张轻薄的纸,对折一下甩自己面前的地上了。
      他抬头,见那人用从未有过的目光凝视着他,有几分愤怒,倒没有仇恨,更多的则是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是什么呢,他以前在别人眼中也看到过,但那是什么时候完全记不清了。接着那人以尽可能自尊的方式,从地上捡起那张合同,三下五除二撕成了碎片,尽可能镇定地说:“这些天麻烦您了,我走了,我辞职,您这脾气我也受不起。”
      他刚出门就忍不住哭了出来,也不知道屋里那人知不知道,只听见桌椅碰撞的声音,好像他很着急地追出来。
      裴诏宁最见不得他哭,正想追出去,偏偏这时候电话打通了,他不得不继续回到办公室,一边粗略地跟那人交代,一边没来由地焦虑,他低头看到桌子上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心里一时间有些酸涩。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间,他鬼使神差直奔员工宿舍去,找了一通后在门口却站在了,他依稀好像听见里面有抽噎声,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心慌,自己倒先脸红了。
      定了定神,他才迟疑地敲了敲门:“你……你还好吗?”
      门意外开了,里面一片黑暗,灯也没开,隐约能看见一团人影在窗子下面蜷缩着,这时倒一点声音也没有了。裴诏宁管不了那么多,径直走过去,开了灯,发现谢源整个缩在被子里,身体微微颤抖着,拼命忍住呜咽。他伸手刚想拍那人的肩膀,却被一把甩开了,他自觉尴尬,索性先卖个面子:“今天下午是我错了,是我冲动,说话没遮没拦的,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向你道歉。”
      对面那人丝毫不理会,他倒是不哭了,只是一个劲儿哽咽,缩进被子里背对着他。
      裴诏宁不耐烦:“你别给脸不要脸。”
      “不用给我脸。”谢源抽抽噎噎,“我明天就走。今天胃疼。”
      “你走,你走了去哪?”
      “我去搬砖。”
      “搬砖?”裴诏宁气笑了,“就你那身板,你搬个头的砖,你搬一趟的功夫人家都能下班了。”
      “我搬过的。”谢源梗着脖子,从被子里爬出来,二话不说把衣服扒上去,裴诏宁下意识闭上眼睛,刚想出声拦他,却听他说,“你看,这就是我刚上高中那会儿在工地留下的。”
      映入眼帘是他一条血红色的疤,如游龙一般贯穿他整个背部,显然已经和皮肤连在一起了,横跨过脊柱的时候异样地凸起了一块,如同平原大陆上掀起的一座不高但绵长的山脉,崎岖又嚣张地爬行着。
      裴诏宁一时呆住了,他颤抖地伸出手,问了个自己觉得很傻的问题:“能摸吗?”
      “早就不疼了。”
      他碰上去,感到血管在隐隐地跳动。
      裴诏宁:“你这——还挺吓人的。”
      “你说我那条老长的口子吗?那次是意外,我卸货的时候没站稳,它直接磕下来了,是块磨好的大理石,两边可锋利了。你看我肩膀上,那才是正常工作留下的”
      裴诏宁伸手扒开他的领子,看见两肩以下被磨得通红肿胀,一些结了痂的,摸起来挺厚的地方,已经很难称为皮肤了。其间还交错着一些血红的伤口,显然是反复流血又结痂的结果。裴诏宁只看了一眼就把脸别过去,默默帮他把衣服拉了下来。
      “裴总。”那人一副孩子气地笑起来,“吓着您了吧?我说我能搬砖,您还不信。”
      “我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单纯靠人力搬运材料的工地。”
      “有的。三年前我还在家那边读书的时候,学校对面那个工地就是纯人力,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一天最热的时候去可以拿高一点的薪水,那时候底盘和一楼已经建好了,在下面工作的话倒是不晒,但是很热。”
      裴诏宁不说话了,他小心地向旁边看去,发现谢源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神情却是雀跃的,但他很疏远的样子,整个身体缩成一团,缩在床的另一边。裴诏宁一时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凑了上去,伸出手就给他擦泪,反把谢源吓了一跳,一把推开他。
      “早不哭了。”
      “跟我回去吧。”
      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情绪,从腹部往上蔓延,汇聚到心尖上,翻涌出一片酸涩。他透过那人单薄的袖子,隐约看到他手臂上蜿蜒的伤痕。
      “你那里——你胳膊怎么样了?”他又问,伸出手要拉他。
      谢源把袖子卷起来给他看,一道深红的口子赫然出现在面前,见裴诏宁神色有异,他忙说:“裴总,没事了,真没事了,就是大夏天的还要穿长袖怪烦人的。”
      裴诏宁笑了起来,但他很快就不笑了。
      “我想我们很熟了,很多事情,都能放开来谈,我需要你,不能没有你。”
      谢源沉思了一会儿,说:“那您以后能别老发火了吗?我是真想让您轻松点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是我的错。”
      “您以后……您有什么看不惯我的,好好跟我说,我知道自己没见过世面,没眼见,又小家子气的……但我能改,我能学的。您不要再动不动就发火了……”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眼圈不由得又红了。
      裴诏宁点点头,又问:“你刚刚说你胃疼……”
      “老毛病了,睡一觉就好了。”
      “你上学的时候也老这样吗?”
      “就是上学的时候落下的毛病。”
      裴诏宁皱眉看着他:“明天我带你去医院看一下,你这毛病不能拖。”
      对面那人泪光晶莹地点了点头,他蹭过来,离裴诏宁近了点:“裴总,真对不起,耽误您这么多时间……我……我回去。”他说不下去了,抬头对上裴诏宁的眼睛,却忽然冲他笑,他泪还未干,湿漉漉地挂在脸上,笑起来倒像开了特效一样,晶莹莹的,有点傻,又挺甜。
      “可是裴总,那份合同我给撕了……”
      “没关系。那是复印件。”
      裴诏宁拉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嘴边:“我这里烂了,很疼。”
      “我给您抹抹吧,我带的有药。”
      “不用了——我是想跟你说,我这几天嘴疼,就不带你出去了。等我好了以后,你还陪着我。”
      “我是你什么关系。”
      “你想是我什么关系?”
      谢源定定地望着他:“员工?永远不会被骂的员工。”
      “只是员工吗?”
      谢源目光坦荡,直面迎着他。
      “不行——你还是把你那药拿出来抹抹吧。我真疼。”裴诏宁岔开话题,转身往他桌子上看,谢源叹了口气爬下床,从书桌的隔层里掏出来管红霉素软膏,借着光给裴诏宁涂了。
      “你身上好香啊。”裴诏宁说。
      “所以您就是这行径吗?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谢源愤怒地望着他,“您说了,我和您很熟了,那我直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给个面子说句软话对方就要服软,然后您再继续行使那套傲慢的行径,你凭什么就认为我非得原谅你呀。”
      “嗯。你继续说。我还有什么毛病,一并说出来我改了。”
      “您……您也没别的了。”
      “你不用害怕,你知道我父亲吗?他是个企业家,他自诩权威,颐气指使,作为他的孩子,我和妹妹每天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我讨厌他那种人,讨厌自己身上出现一点他的影子,所以你告诉我,我真会改。”
      “您……您很好,就是脾气大。”
      “嗯。我被人逼急了就这样,下次我应该直接冲着惹我生气的人发火。”
      “那太好了——您有些,阴晴不定的。”
      “我喜欢操控别人,对你们过分吹毛求疵,我发现了——我以后会改。”
      他小心翼翼地,又格外大胆地挑剔着老板身上的毛病,多年之后回想起来,谢源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行为有多荒谬,然而裴诏宁当时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着每一句,有时甚至会掏出手机记下来,他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面对自己钟爱的问题,一丝不苟地记录着。
      最后谢源问:“您为什么要说我身上香?”
      裴诏宁用一种讳莫如深的目光看着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最后他嘱咐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明早你直接来我办公室吧。”
      “去给我当助理。”他又补充道。
      “那张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还养不起两个助理吗?”
      “可我——我不会呀。”
      “没关系,你慢慢学。”他宽慰地笑道。
      坦而言之,谢源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单纯又傻气,没眼色也不会说漂亮话,可是细细想想,他父亲不就是最有眼色,说话最好听的那类人吗。他想,只要有父亲这样圆滑的人在,他就永远不能摆脱对那些干净的纯粹的人的追求。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