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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共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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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暖意中缓缓上浮。
最先感知到的，是引擎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如同疲惫巨兽的心跳，透过身下微微震动的座椅传递而来。
紧接着，是轮胎摩擦湿漉漉路面的嘶嘶声，顽固地穿透降噪耳机里流淌的白噪音雨声，在耳蜗深处形成顽固的背景杂波。鼻腔里充斥着混合了湿衣服、汗味、零食残渣和泥土的复杂气味，并不好闻，却带着一种旅程特有的、昏沉的踏实感。
然后，是那份清晰无比的、支撑着头颅的重量感。
温暖，坚实，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
谢烁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车窗外的路灯在疾驰中拉出昏黄的光带。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一点点从深海中浮起，带着水淋淋的茫然。
他发现自己歪着身体。
不是靠着冰冷的、硬邦邦的车窗玻璃。
他的头，正枕在一个温热而富有弹性的支撑物上——那是郁野的肩膀。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残留的睡意驱散殆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随即是更剧烈的、如同擂鼓般的狂跳，狠狠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嗡——！
尖锐的耳鸣瞬间拔高！不是因为噪音，而是因为这猝不及防的、极度越界的亲密接触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身体猛地弹开！动作幅度之大，带得座椅都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后脑勺因为剧烈的动作撞在了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带来一阵钝痛。
他死死地贴在车窗上，仿佛要嵌进玻璃里去，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与郁野的距离。脸颊和耳朵瞬间烧得滚烫，如同被烙铁烫过，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一片不正常的红晕。
他不敢转头去看郁野，呼吸急促而混乱，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窗沿，指节用力到泛白。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彻底暴露的恐慌席卷了他。他怎么会……他怎么能……枕着郁野的肩膀睡着了？！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窗外不断掠过的路灯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旁边的郁野，似乎被谢烁这剧烈的动作惊动了。
郁野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正沉沉地看着谢烁，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打扰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惺忪睡意，有被打断后重新凝聚的冰冷阴郁，但更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强行抽离温暖后的……猝不及防的空白？以及一种被谢烁剧烈反应所触发的、熟悉的、即将爆发的烦躁。
谢烁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冰冷的探针扎在皮肤上。他更加僵硬，几乎屏住了呼吸，恨不得立刻跳车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窘境。
他甚至能想象到郁野下一秒会爆发出怎样刻薄的嘲讽——“操！老子肩膀是给你当枕头的？口水弄脏衣服你赔？”或者更糟。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和刻薄并没有到来。
郁野只是极其短暂地、深深地看了谢烁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然后，他极其突兀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嫌麻烦。
他没有说话，没有讥讽，甚至连一声不耐烦的“啧”都没有。他只是重新转回头，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模糊黑暗。
下颌线绷得死紧，那只完好的左手，却极其烦躁地、用力地抓了抓自己汗湿的额发，动作牵扯到吊着的右臂，让他眉头瞬间拧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毫不在意，仿佛这疼痛是某种发泄的出口。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比车厢里任何噪音都更令人窒息。引擎的低吼，轮胎的嘶鸣，偶尔传来的同学模糊的呓语……所有声音都成了遥远的背景。
只有谢烁自己那狂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如同擂鼓般在耳边轰鸣。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谢烁死死地贴着冰冷的车窗，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他努力平复着呼吸，试图找回一丝理智。他想道歉，喉咙却像是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甚至不敢动一下，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再次引来那冰冷审视的目光。
就在谢烁几乎要被这沉默的酷刑压垮时——
大巴车猛地一个颠簸！
车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谢烁猝不及防，身体因为紧贴车窗而失去了缓冲，整个人被狠狠地甩向车厢内侧！眼看额头就要撞上前面座椅坚硬的金属支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如同闪电般从旁边伸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按住了谢烁被甩向前的肩膀！硬生生将他往回一拽！
“唔！”谢烁闷哼一声，被那股力量拽得重新跌回座椅，避免了头破血流的惨剧。肩膀被按过的地方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感，但那力道里蕴含的强硬和不容置疑的“稳住”，却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了他混乱的神经！
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出手的是郁野。
他依旧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仿佛刚才那迅捷如电的援手只是他的错觉。只有那只刚刚收回的左手，此刻正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关节因为刚才瞬间的发力而微微泛红。
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中绷得死紧，紧抿的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周身散发的气息比刚才更加冰冷压抑，仿佛刚才那个出手的人不是他。
没有解释，没有询问，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
仿佛他只是顺手挡开了一个飞来的垃圾。
但那只手残留的触感——带着薄茧的粗糙，不容置疑的力量，和那一瞬间传递过来的、滚烫的稳定感——却清晰地烙印在谢烁的肩膀上，比之前瀑布边后背那只手的“锚定感”更加直接，更加蛮横地闯入了他的感知。
谢烁怔怔地看着郁野冷漠的侧影，看着那只搭在膝盖上、指节泛红的左手。混乱的心跳并未平复，反而因为这无声的、带着暴力的援手而更加纷乱。
羞耻、后怕、震惊，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困惑，如同冰冷的溪水混合着滚烫的岩浆，在他心底剧烈翻腾。
壁垒……被这只手，再次狠狠地、无声地撕扯着。
大巴车终于在一个简陋的山间休息站停了下来。引擎熄火的瞬间，车厢里爆发出一阵解脱般的喧哗。
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雀，纷纷涌下车门，奔向厕所和小卖部，活动着僵硬的四肢，贪婪地呼吸着山林间清冷湿润的空气。
谢烁几乎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他刻意磨蹭着，等郁野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口，才慢吞吞地站起身。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蜷缩而有些发麻，他扶着座椅靠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山林间清冽的空气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涌入肺腑，稍稍冲散了车厢里的浑浊和心头的窒闷。
他走到车外，晚风带着凉意吹在滚烫的脸上，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喝点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水杯似乎落在车上了。
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个亮着灯的小卖部。不少同学挤在那里买水和零食。
胃里隐隐传来不适的翻搅感，喉咙也干得发紧。他需要水。
谢烁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尽量避开人群，朝着小卖部走去。休息站不大，灯光昏黄，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他刚走到小卖部门口，正准备掀开那油腻的塑料门帘——
门帘被人从里面猛地掀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浓烈的烟草味和汗味，如同移动的山峦般堵在了门口。
是郁野。
他刚从小卖部出来，左手拎着一瓶拧开盖子的冰镇矿泉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线滑落，消失在汗湿的T恤领口。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门口有人，掀帘的动作带着惯有的蛮横。
两人猝不及防地在狭窄的门框里迎面撞上！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热气。
谢烁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后退。
郁野也停下了灌水的动作。他低下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暗锐利，直直地落在谢烁脸上。
额前几缕被汗水打湿的黑发黏在额角，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戾气，多了几分野性的狼狈。
他的目光在谢烁苍白而带着窘迫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极其自然地扫过他下意识捂着小腹的手，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然后，在谢烁以为他又要甩出刻薄话或者直接撞开他时——
郁野极其突兀地、毫无预兆地，将手里那瓶刚喝了一口的冰镇矿泉水，朝着谢烁的方向，硬邦邦地一递！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意味。
“……拿着。”两个字，干涩沙哑，从郁野紧抿的唇缝里挤出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没有称呼，没有解释，仿佛递过来的不是一瓶水，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需要被处理的垃圾。
谢烁彻底愣住了。他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瓶口还沾着水珠的矿泉水瓶，又抬眼看向郁野。
对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漠而疏离，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已的任务。但那递过来的动作，却又如此直接，如此……不合常理。
他……是看到自己捂胃的动作了？还是……只是巧合？
谢烁的脑子一片混乱。他张了张嘴，想说“不用”或者“我自己买”，但喉咙干涩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郁野见他没动，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脸上那点勉力维持的“平静”眼看就要被熟悉的烦躁取代。
他似乎失去了耐心，极其不耐烦地、带着点粗暴的力道，直接将那瓶水塞进了谢烁怀里！
冰凉的塑料瓶身猛地撞在谢烁的胸口，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操！不喝就扔了！”郁野低骂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被忤逆的不爽和一种更深沉的烦躁。
他不再看谢烁，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折磨，猛地侧身，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从谢烁旁边硬生生挤了过去！肩膀不可避免地重重撞了谢烁一下！
力道不轻，撞得谢烁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郁野却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朝着远离人群、靠近山林阴影的长椅走去。吊着的右臂随着他急促的步伐晃动着，绷带边缘那抹暗红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走到长椅边，背对着所有人坐下，再次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燃，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烟雾缭绕着他沉默而孤寂的背影。
谢烁抱着怀里那瓶冰凉的矿泉水，瓶身还残留着郁野掌心的温度。胸口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清晰的，是怀里这瓶水的重量和冰凉感。他低头看着瓶口那圈被拧开过的痕迹，看着里面微微晃动的、清澈的液体……
荒谬感再次汹涌而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刺痛的温度。
他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清凉和慰藉。
水流落入空荡的胃里，似乎也稍稍安抚了那翻搅的不适。
他抬起头，望向山林阴影里那个沉默抽烟的背影。
烟雾缭绕，模糊了郁野的轮廓，却无法模糊那份拒人千里的孤寂和疲惫。
壁垒之上，裂痕深处，无声的共振在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