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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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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间的空气如同冰冷的泉水，冲刷着谢烁被车厢闷热和心绪混乱浸泡过的感官。他深吸一口气，松针的清冽混合着湿润泥土的气息涌入肺腑，暂时压下了胃里那点残余的翻搅和喉咙的干涩。
他拧开手里那瓶冰凉的矿泉水，又喝了一口。水流滑过喉咙，带着一种被强行赋予的、笨拙的抚慰。
塑料瓶身残留的指痕温度早已被山风吹散，只剩下纯粹的冰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瓶子，仿佛要抓住某种转瞬即逝的、荒谬的证据。
他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休息站边缘那片被山影笼罩的角落。
郁野背对着所有人，坐在一张冰冷的长椅上。昏黄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宽阔却紧绷的肩背轮廓，像一块拒绝融化的顽石。
吊着的右臂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僵硬，绷带边缘那抹暗红，在幽暗中透出一种无声的警示。一点猩红的火光在他指间明灭，烟雾缭绕着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周小雨不知何时走到了谢烁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沉默抽烟的背影。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谢烁……他刚才……给你水了？”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凤凰岭的瀑布倒流。
谢烁喉咙有些发紧，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视线却像是被钉在了那个孤寂的背影上。手里的塑料瓶仿佛突然有了温度，烫得他指尖微微发麻。
“老天……”周小雨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窥见惊天秘密的惊悸，“郁野？主动给人东西？还是他喝过的水？这简直比彗星撞地球还稀奇！他平时看人那眼神，恨不得把靠近他三米之内的人都冻成冰雕！”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烁的脸色，“你……没事吧？他刚才撞你那下挺重的。”她的目光落在谢烁胸口刚才被撞的位置。
“没事。”谢烁移开目光，声音干涩。他不想深究郁野那个突兀举动的含义，那只会让混乱的心绪更加纠缠不清。他将瓶盖用力拧紧，瓶身因为他的紧握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然后把它塞进了背包侧袋。
哨声尖锐地划破休息站的嘈杂，班主任的喊声传来：“集合！准备出发了！凤凰岭营地就在前面！”
学生们带着零食和饮料，重新涌向大巴车，兴奋的议论声再次高涨。谢烁落在队伍最后，刻意放慢了脚步。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郁野掐灭了烟头，动作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狠劲，然后站起身，也沉默地走向大巴。他依旧绕开了人群聚集的车门，像一头独行的兽，从车尾的应急门上了车。
当谢烁再次踏上大巴时，车厢里因为短暂的休息而重新充满了亢奋的能量。但他敏锐地察觉到，最后一排的气氛已然不同。
郁野依旧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受伤的右臂搁在扶手上，左腿伸直占据了过道空间，整个人散发着比之前更加阴沉、更加厚重的低气压。那是一种无形的排斥力场，冰冷而坚硬，将喧嚣隔绝在外，也将他自己牢牢封锁其中。
谢烁的脚步在过道里顿了一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硬着头皮，在郁野旁边靠窗的位置坐下。身体依旧紧贴着冰冷的车窗，努力将自己缩进最小的空间。
这一次，郁野甚至没有像之前那样掀开眼皮看他一眼。他仿佛彻底凝固了，只有指间残留的淡淡烟草味，和他周身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烦躁，无声地宣告着某种界限的重新加固，甚至比之前更加森严。刚才那瓶水的短暂链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消失后，只留下更深的沉寂。
引擎再次启动，低沉的轰鸣声裹挟着车厢，驶入更加崎岖的山路。
谢烁戴上降噪耳机，将“森林雨声”的音量调到最大。雨声的屏障努力隔绝着外部世界的侵扰，但郁野沉默的压迫感却如同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身侧，穿透耳机的保护，无声地搅动着谢烁刚刚平复些许的心绪。
他闭着眼，身体僵硬，胃里那点被冰水暂时压下的不适，又开始隐隐作祟。
车窗外，浓稠的墨蓝色夜幕彻底笼罩了山林。大巴车终于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停下。远处，一团跳跃的、温暖的金红色光芒穿透了林间的黑暗——篝火已经点燃了。
“到了！下车下车！”班主任的声音带着解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学生们欢呼着涌下车，像挣脱束缚的飞鸟，迫不及待地扑向那团象征着温暖、食物和欢聚的火焰。
夜晚的山林空气冷冽，带着草木和露水的味道，篝火燃烧松枝的独特噼啪声和松脂香气，随着夜风一阵阵地飘过来。
谢烁最后一个走下车。双脚踩在铺满松针和落叶的柔软土地上，微微下陷，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努力将车厢里浑浊的窒息感排出肺腑。胃部的不适在冷空气的刺激下似乎缓和了一些，但身体深处依旧残留着长途颠簸带来的疲惫和紧绷。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侧袋，那个冰凉的塑料瓶轮廓隔着布料清晰地印在掌心。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拿出来，只是跟着人流，慢慢地走向那片被篝火光芒照亮的区域。
营地中央，巨大的篝火堆燃烧得正旺，橙红色的火舌舔舐着夜空，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火星如同细碎的金色流萤，不断地向上飞溅、消散。
温暖的光晕驱散了周围的黑暗，照亮了学生们兴奋的脸庞和周围粗壮的树木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油脂焦香、面包的麦香、还有篝火燃烧松木特有的、略带辛辣的芬芳。欢声笑语在火焰上空盘旋，交织成一片喧腾的海洋。
谢烁在人群的边缘找了个位置，尽量避开篝火正面炙烤的热浪和中心最喧闹的区域。他坐在一根倒伏的粗大树干上，树皮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来。他拿出自己的面包和水杯，安静地吃着。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和飞溅的火星，几乎是本能地搜寻着。
郁野果然在人群的另一端，远离篝火最亮的光源，靠在一棵巨大松树深沉的阴影里。他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吊着右臂，左手插在裤袋里，微微低着头。
跳跃的火光偶尔扫过他的轮廓，只能照亮他紧抿的薄唇和紧绷的下颌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完全隐没在眉骨的阴影之下，像蛰伏在黑暗中的兽，沉默地注视着这片不属于他的喧嚣。他仿佛将自己钉在了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拒绝融入，也拒绝被照亮。
谢烁默默地收回视线，咬了一口面包，味同嚼蜡。郁野那浓重的孤寂感，像冰冷的潮水，隔着喧闹的人群，无声地蔓延过来，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
“喂！郁野！”一个拔高的、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声音突然刺破了欢快的背景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这片篝火的暖意里。
李超不知何时走到了郁野附近，手里举着一根烤得焦黑的香肠，脸上带着一种夸张的、看好戏的表情。他故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周围不少人能听见：“我说，你这胳膊吊一天了，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啊？刚才在车上不是还能用左手拽人吗？劲儿挺大啊！”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谢烁的方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郁野猛地抬起头！阴影中，那双眼睛瞬间锁定了李超，冰冷的戾气如同实质的寒流，骤然爆发！周围的空气仿佛都下降了几度。他插在裤袋里的左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
李超被那眼神看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随即又被周围同学投来的目光壮了胆，梗着脖子，声音更加尖利刻薄：“哟，瞪什么瞪？被我说中了？装可怜给谁看呢？不就是想躲清闲不干活吗？看看你那绷带！”他伸出手指，隔空用力地指向郁野吊着的右臂，特别是绷带边缘那抹在篝火映照下格外刺眼的、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干涸血迹，“啧啧啧，演戏还知道弄点‘道具’？这‘血’涂得挺逼真啊！哪儿弄的？鸡血还是猪血？”
“李超！”周小雨忍不住喊了一声，脸上满是焦急和厌恶。
但李超的话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郁野周身那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气场瞬间炸裂！一股狂暴的、几乎要摧毁一切的怒意如同火山岩浆般从他身上喷涌而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兽，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微微前倾，那是一种即将扑击的姿势！那只完好的左手，带着撕裂空气般的风声，从裤袋里抽出，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惨白一片，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毫不犹豫地朝着李超那张充满恶意的脸狠狠砸去！
拳风凌厉！篝火的光芒在那只暴起的拳头上拉出一道刺目的、令人心悸的轨迹！
“啊——！”李超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本能地闭上眼，抬起手臂想要格挡。
就在这电光火石、千钧一发的瞬间！
一道单薄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速度，猛地从斜刺里冲了出来！
是谢烁！
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种比恐惧更强大的东西——也许是那瓶冰水的重量，也许是车上被拽回时手臂残留的力量，也许是瀑布边后背抵住的支撑——在瞬间压倒了所有对郁野的恐惧和对人群的恐慌！
他像一颗被弹射出去的、苍白的子弹，猛地横插在了郁野和李超之间！用自己的身体，正面迎向了郁野那裹挟着滔天怒火、足以将李超砸得满脸开花的拳头！
他张开了双臂，不是为了拥抱，而是为了阻挡！为了隔开那片即将爆发的、毁灭性的风暴！他的脸色在跳跃的火光下白得像纸，嘴唇死死地抿着，细密的汗珠瞬间布满额头，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冲击的预期而剧烈地颤抖着，但他没有退缩！那双总是带着惊惶和躲避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紧紧地盯着郁野那双因暴怒而几乎燃起火焰的深眸！
时间仿佛在篝火上空凝固了。
郁野那裹挟着全身力量的拳头，在距离谢烁鼻尖不足十公分的地方，硬生生地、极其突兀地顿住了！
拳头带起的劲风，猛烈地掀起了谢烁额前细碎的刘海，甚至让他感到脸颊一阵刺痛。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只停在面前的拳头，指节因为骤然收力而剧烈颤抖，皮肤下的血管如同濒临决堤的河流般疯狂贲张！
郁野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挡在自己拳头前的谢烁。少年单薄的身体在巨大的力量反噬下微微摇晃，像狂风中一片即将被撕碎的叶子，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悸的余波，却依旧固执地、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倔强，死死地挡在那里。
郁野眼中的狂暴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绪——惊愕、暴戾、被打断的狂怒、还有一丝被这脆弱身躯强行阻挡所带来的、近乎荒诞的刺痛！
“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郁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他死死地盯着谢烁，那眼神几乎要将谢烁洞穿、撕碎！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篝火的噼啪声成了唯一的声音。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李超更是吓得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周小雨捂着嘴，惊恐地看着眼前对峙的两人。
郁野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只停在谢烁面前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悬在半空，如同凝固的雷霆。
愤怒、屈辱、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暴戾，以及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在看到谢烁那惨白颤抖却固执不退的神情时骤然涌上的尖锐刺痛，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
他死死地盯着谢烁，眼神里翻涌着足以将人吞噬的黑暗风暴。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收回了那只拳头。
那只紧握的、因愤怒和强行收力而剧烈颤抖的左手，被他猛地、狠狠地砸向身旁那棵粗糙的松树树干！
“砰——！”
一声沉闷又令人心悸的巨响！
树皮碎屑簌簌落下。
郁野看也没看自己瞬间擦破皮、渗出血丝的指关节，更没有再看谢烁或者瘫软在地的李超一眼。
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比篝火更灼人、比寒冰更刺骨的暴戾气息，像一道撕裂光明的黑色闪电，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冲进了篝火光芒之外的、无边无际的、浓稠的黑暗山林之中！
身影瞬间被翻涌的夜色吞噬，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声砸在树干上的闷响，如同一个沉重的休止符，狠狠敲在所有人心上。
死寂。
篝火依旧在燃烧，噼啪作响，火星飞舞。但这温暖的光源似乎失去了温度，只剩下一种虚假的热闹。
谢烁僵立在原地，双臂还维持着张开的姿势。郁野砸向树干的那声闷响，仿佛也重重砸在了他的心脏上，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冰冷的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刚才直面郁野暴怒拳头的惊悸感，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席卷上来，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周围的目光，惊疑的、探究的、带着看热闹余温的，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李超被人从地上扶起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谢烁那双惊魂未定、却依旧残留着某种冰冷余光的眼睛时，又瑟缩地闭上了嘴。
班主任终于反应过来，快步走到谢烁身边，语气带着安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谢烁？你怎么样？没事吧？郁野他……”他看向郁野消失的那片黑暗，眉头紧锁。
谢烁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放下双臂，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没事。”他避开班主任和其他人的视线，目光死死地锁住郁野消失的那片山林边缘。
那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一张无声的巨口。郁野最后砸向树干的那一下，那指关节瞬间渗出的血丝，和他转身冲入黑暗前眼中那翻涌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暴戾与……痛苦？在谢烁脑海里反复闪现。
一种尖锐的、混合着后怕和更深沉担忧的情绪，像冰冷的藤蔓，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几乎没有思考，身体再次先于意识做出了行动。
在班主任再次开口之前，在周围同学复杂的目光聚焦之下，谢烁猛地转过身，朝着郁野消失的方向，也一头扎进了那片篝火光芒无法触及的、冰冷而未知的黑暗山林！
“谢烁！”班主任和周小雨的惊呼声同时响起，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黑暗如同冰冷粘稠的墨汁，瞬间包裹了全身。篝火的喧嚣、食物的香气、还有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瞬间被隔绝在外。只有脚下踩断枯枝的清脆碎裂声，和夜风吹过林梢发出的低沉呜咽，在耳边无限放大。
谢烁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这极致的黑暗。他扶着旁边一棵冰冷粗糙的树干，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
恐惧感如同冰冷的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对黑暗的恐惧，对未知环境的恐惧，但更强烈的，是对那个刚刚消失在黑暗中、浑身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郁野的恐惧。
然而，另一种更强大的驱动力压倒了这一切。是那瓶水的冰凉触感？是车上被拽回时手臂的痛感？还是瀑布边后背抵住的支撑？不，比那更复杂。
是郁野最后砸向树干时指关节渗出的血丝，是他冲入黑暗前眼中那翻涌的、几乎要吞噬他自身的痛苦风暴。那眼神，比暴怒的拳头更让谢烁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刺痛。
他不能让他一个人消失在黑暗里。这个念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谢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枯叶的沙沙声，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似乎传来极其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某种沉闷的、仿佛硬物撞击在树干上的钝响！
咚！咚！
那声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狂暴力量，每一下都敲在谢烁紧绷的神经上。
他循着声音，摸索着向前。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但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被突出的树根绊倒。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浓郁的腐殖质气息。黑暗中，树木的轮廓如同幢幢鬼影。
声音越来越清晰。
终于，在一棵格外粗壮、树皮皲裂如龙鳞的古树后面，谢烁看到了那个身影。
郁野背对着他，面对着那棵巨树。他弓着背，像一头濒临绝境、正在疯狂撞击牢笼的困兽。
那只完好的左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处早已血肉模糊，正一下！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砸在坚硬粗糙的树干上！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林间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狠厉和自毁倾向。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他身体剧烈的震颤和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破碎而压抑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
吊着的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随着他撞击的动作而晃动。
汗水浸透了他黑色的旧T恤，紧紧贴在宽阔的脊背上，勾勒出肌肉因极度用力而绷紧的狰狞线条。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的狂怒之中，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暴戾、所有无法言说的黑暗，都通过这只血肉模糊的拳头，硬生生砸进这棵沉默的巨树里！
谢烁站在几步之外，被眼前这原始而惨烈的景象钉在了原地。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沉重的撞击声都像直接敲打在他的心脏上，带来一阵阵沉闷的痛楚。
郁野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的、毁灭性的痛苦和愤怒，像实质的浪潮冲击着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灵魂深处的风暴，如此狂暴，又如此……孤独。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劝慰？阻止？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亵渎。
就在谢烁被这无声的惨烈冲击得心神俱颤时，郁野的拳头再一次高高扬起，带着更加狠绝的力量，眼看就要再次砸向那片早已沾染了暗红血迹的树干！
“郁野！”谢烁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颤抖，划破了林间压抑的沉寂。
那高高扬起的拳头，在空中猛地顿住了！
郁野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粗重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黑暗笼罩着他的面容，只有远处篝火极其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但谢烁能清晰地感受到两道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视线，穿透了浓稠的黑暗，死死地钉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被打扰的暴怒、被窥见狼狈的羞耻，还有一种近乎嗜血的危险气息！
“滚。”一个字，从郁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却带着比严冬更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杀意。仿佛下一秒，那血肉模糊的拳头就会调转方向，朝着谢烁砸过来！
谢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恐惧让他几乎要转身逃跑。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背包侧袋里那个空塑料瓶的轮廓，在此刻仿佛拥有了某种奇异的重量。
他迎着郁野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目光，没有后退。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固执：“你……你的手……需要处理。”
回应他的，是郁野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如同野兽受伤般的、更加压抑和狂暴的低吼！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倾轧过来！
那只沾满血污和树皮碎屑的左手，指关节狰狞地张开又攥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扼住谢烁的咽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千钧一发之际——
谢烁猛地拉开了背包的拉链！他的手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有些发抖，动作却异常迅速。他一把掏出了那个冰凉的、早已空空如也的矿泉水瓶！
郁野的动作，因为这突兀出现的熟悉瓶子，再次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冰冷的戾气似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谢烁没有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小小的、蓝色的塑料瓶盖上。他用颤抖的手指，用尽力气，狠狠一拧！
瓶盖应声旋开。
在瓶盖内侧那个小小的、凹陷的塑料空间里，赫然藏着两片小小的、白色的圆形药片。
那是他最后的秘密武器。是他对抗自身恐惧、对抗这混乱世界的微小依仗，此刻却暴露在这片黑暗和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之下。
他飞快地捏出其中一片药片，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甚至没有看郁野，只是摊开掌心，将那片小小的白色药片，递向那片笼罩在黑暗和暴怒中的身影。
“止痛的。”谢烁的声音依旧在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吃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