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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创可贴的余震与深夜的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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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音乐器材室门口,尘埃落定后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谢烁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指尖还残留着那片印着傻气小熊创可贴的触感——廉价塑料的滑腻,和他此刻心脏的冰冷麻木如出一辙。郁野那句裹着冰碴的“少管闲事”和粗暴推开的力道,像烙印一样刻在神经末梢,混合着后背撞击墙壁的钝痛,提醒着他刚才近乎愚蠢的冲动。
郁野早已消失在楼梯拐角,那压抑着风暴的脚步声也归于沉寂。空旷的顶层走廊里,只剩下谢烁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旧教室里那架沉默的、落满灰尘的钢琴,在光影里投下巨大的、谜一样的阴影。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片被捏得皱巴巴的创可贴。
卡通小熊咧着嘴,笑容天真得刺眼。一种强烈的、混合着羞耻、后怕和荒谬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怎么会以为……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戾气的郁野,会需要他这点微不足道、甚至显得可笑的关心?他像个闯入猛兽领地还试图递上糖果的傻子。
胃里一阵翻搅,早晨那点勉强塞下的面包似乎要涌上来。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恶心感。
耳机呢?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才想起刚才情急之下根本没顾上戴。
也好,这死寂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他用力将那片创可贴揉成一团,塞回口袋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那失控的一幕也一并掩埋。
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尖锐地划破寂静,像一把小刀割在神经上。谢烁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被撞歪的校服领口,面无表情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高二(3)班的下午,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开始。
谢烁推开后门走进去时,明显感觉到几道视线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又飞快地移开,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后排靠窗的位置,郁野已经在了,依旧维持着上午的姿势——趴在桌上,后脑勺对着世界,也对着他。只是这一次,谢烁敏锐地察觉到,那宽阔的肩背似乎比之前绷得更紧了些,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的座位,和他离开时一样。书本整齐,文具一丝不苟。
旁边郁野的桌肚,依旧塞得像个垃圾场,那个瘪掉的矿泉水瓶甚至滚到了两张桌子之间的缝隙里。
谢烁沉默地坐下,动作尽量放轻,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声响。他能感觉到旁边趴着的人似乎动了一下,但并未抬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将两人笼罩在一个旁人难以介入的气场中。
讲台上,物理老师正激情四射地讲解着牛顿第二定律。粉笔在黑板上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平日里这种声音对谢烁构不成威胁,但此刻,在高度紧绷的神经下,每一声都像小锤敲在鼓膜上,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板书,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郁野垂在身侧的右手。
那只手随意地搭在腿上,指关节处的红肿和破皮依旧清晰可见,甚至比在琴房门口时显得更刺目了些,暗红的血痂凝结在伤口边缘。
谢烁的心像是被那伤口蜇了一下,迅速移开目光,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又摸到了那片创可贴的塑料包装。
“喂,新来的,”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八卦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是坐在郁野前排、染着一小撮黄毛的男生,叫李超,在班里以消息灵通、爱起哄著称。
他扭过头,脸上带着促狭的笑,眼神在谢烁和趴着的郁野之间来回扫,“午休那会儿……你跟野哥,在旧音乐教室那儿干嘛呢?动静不小啊?”
周围的几个男生立刻竖起了耳朵,连前排几个看似在认真记笔记的女生,身体也微微后倾。
谢烁握着笔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面无表情地抬眼,迎上李超探究的目光,声音冷淡得像冰:“没什么。” 语气里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
“没什么?”李超显然不信,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挑衅,“我可听见野哥吼人了,动静贼大!你俩该不会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暧昧。
“砰!”
一声闷响!
趴在桌上的郁野,毫无预兆地猛地抬脚,狠狠踹了一下前排李超的椅子腿!
力道之大,让李超连同他的椅子都剧烈地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桌上的书哗啦掉了一地。
“我艹!”李超惊魂未定地扶住桌子,回头怒视。
郁野终于抬起了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没睡醒的惺忪,但那双眼睛,漆黑、冰冷,像淬了寒冰的深潭,直直地钉在李超脸上。
没有怒吼,没有威胁,只是那样无声地看着。
李超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脸色涨红,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周围看热闹的目光也瞬间收敛,教室里只剩下物理老师还在讲台上浑然不觉地讲解F=ma。
郁野收回目光,像驱赶一只苍蝇般随意,重新趴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李超灰溜溜地弯腰去捡地上的书,再也不敢回头。
教室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物理老师的声音和粉笔划过黑板的声响。
谢烁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郁野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而强大的威慑力。不是为了他,但那一脚,无形中替他挡掉了一场麻烦。他看着郁野重新趴下的后脑勺,心底的荒谬感更深了。这个人,暴戾又沉默,凶狠又……似乎有着某种奇怪的界限感?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对大多数学生而言是解放的号角,对谢烁来说,却是通往另一重地狱的序曲。
他拒绝了同桌女生周小雨——一个扎着马尾、看起来很热心肠的女孩一起回宿舍的邀请,独自一人背着沉重的书包,汇入嘈杂的人流。
青禾中学的宿舍是八人间,条件简陋。谢烁的母亲本想在校外租房陪读,被他以“需要独立适应”为由强硬拒绝——这是他为自己争取到的、为数不多的喘息空间,代价是每晚必须承受集体宿舍的噪音折磨。
推开307宿舍的门,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洗发水的气味。三个男生挤在唯一一张书桌前联机打游戏,屏幕光映着他们亢奋扭曲的脸,键盘鼠标噼啪作响,夹杂着激动的大吼:“上啊!切他后排!”“奶我奶我!”;一个男生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跟着节奏哼唱,声音跑调得厉害;还有两个在阳台上用脸盆哐当哐当地洗衣服,水声、盆子碰撞声不绝于耳。
谢烁感觉自己的神经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扎刺。他迅速走到自己靠门的下铺,放下书包,拿出洗漱用品,动作机械而迅速。他需要尽快洗漱,然后在噪音达到顶峰前,戴上耳机,躲进那虚假的“安静”里。
然而,意外总是不期而至。
“哎哟我靠!”打游戏的胖子王磊突然激动地跳起来,椅子腿和水泥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五杀!老子五杀了!牛逼!” 他兴奋地挥舞着手臂,手肘“砰”地一声重重撞在旁边的铁制床架上!
嗡——!!!
那巨大的、金属碰撞的巨响,如同惊雷在谢烁耳边炸开!
瞬间,世界失声!尖锐的耳鸣吞噬一切!眼前一片漆黑!心脏被一只冰冷巨手死死攥住,骤停!巨大的窒息感扼住喉咙,他无法呼吸!身体完全僵直,像一尊冰冷的石膏像,手里的漱口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湿了裤脚也毫无知觉。冷汗瞬间浸透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宿舍里瞬间安静了一下,几道目光诧异地投向僵在门口、脸色惨白如鬼的谢烁。
“喂,新来的?你没事吧?” 王磊挠挠头,有点莫名其妙,“不就碰了下床嘛,吓成这样?”
“啧啧,省重点来的学霸就是不一样,金贵。” 另一个打游戏的瘦高个刘洋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戴着耳机哼歌的男生也摘下耳机,好奇地看过来。
谢烁听不见他们的议论。他所有的感官都淹没在那灭顶的恐惧和生理性的僵冷中。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瘫软下去。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冲出宿舍门,跌跌撞撞地跑向走廊尽头的公共水房。
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稍微找回了一丝知觉,但身体的颤抖依旧无法控制。他看着镜子里那个面无人色、眼神涣散的自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头顶。逃?能逃到哪里去?母亲的控制是牢笼,学校的宿舍是刑场,这个世界仿佛没有一处能容纳他这具被恐惧蛀空的身体。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门口,里面喧闹的游戏声和歌声再次涌来。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颤抖着摸向口袋里的耳机和手机。这是他最后的堡垒了。就在他准备戴上耳机,彻底隔绝这个令他恐惧的世界时——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乐声,穿透了宿舍楼的嘈杂,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流淌进他的耳膜。
是……钢琴声?
谢烁猛地一怔。这声音很遥远,很轻,断断续续,音质也很差,像是从某个劣质的电子设备里播放出来的。但奇异的是,那简单的旋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笨拙的温柔,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旋律很熟悉……正是下午在旧音乐教室,郁野弹奏的那首沉重乐章中的一小段!只是此刻,它被简化了,放慢了,那些尖锐的痛苦挣扎被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安抚的平和所取代。
琴声的来源,似乎就在……隔壁宿舍?308?
谢烁的心跳,在恐惧的余韵中,漏跳了一拍。他不由自主地,朝着308宿舍紧闭的门,挪近了一步。那微弱的、断续的琴声,像黑暗深渊里垂下的一根蛛丝,脆弱,却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一点点从恐惧的泥沼里向上牵引。
第二天清晨,谢烁顶着比昨天更浓重的黑眼圈走进教室。一夜的恐惧煎熬和那意外琴声带来的短暂抚慰,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
他看着旁边那个依旧趴着、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身影,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死水般的心底破土而出。
整个上午,他都在这个念头中挣扎。物理课,化学课……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强迫自己做笔记,但笔尖在纸上划出的线条都带着犹豫的颤抖。旁边的郁野,除了偶尔换个姿势继续趴着,几乎没有存在感。但他指关节上那未愈的伤口,像一枚无声的烙印,刺在谢烁的余光里。
午休时间,教室里的人渐渐散去。郁野也终于不再趴着,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长腿伸到过道里,手里把玩着一个破旧的、屏幕裂了几道纹的廉价手机,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周身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机会只有一次。谢烁攥紧了放在桌下的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用疼痛给自己注入最后一丝勇气。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郁野。
郁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眼皮懒懒地撩起,那双漆黑的眸子带着惯有的冷漠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斜睨过来。
空气瞬间凝固。
谢烁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看着郁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准备好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才艰涩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吐出来:
“郁野。” 声音干涩沙哑。
郁野挑了挑眉,没说话,眼神里的探究和冷意更浓了。
谢烁强迫自己迎着他的目光,语速极快,像是在背诵一篇不熟练的稿子,生怕慢一点勇气就会耗尽:“我……我听到你昨晚……在宿舍弹琴了。用手机。”
郁野的眼神瞬间一凝,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周身懒散的气息陡然变得锐利起来,身体也微微坐直了。他盯着谢烁,眼神里充满了被侵犯隐私的警惕和冰冷的警告。
谢烁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你的琴声……很奇怪。下午那会儿,很……重。但昨晚那段……很轻。它……让我……安静了一会儿。”
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苍白的脸上因为紧张和羞耻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我知道你讨厌我多管闲事。但……我们做个交易,行不行?”
郁野依旧沉默,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评估谢烁话里的真假和意图。
谢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你每天晚上……在我需要的时候,弹一会儿琴。就用手机,弹昨晚那种……轻的。” 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后半句,“我……我帮你补习功课。所有科目。保证……让你下次月考,摆脱倒数前三。”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带着属于省重点学霸的、近乎本能的笃定。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筹码。
话音落下,教室里陷入一片死寂。窗外有学生跑过的嬉笑声,隔壁班隐约传来的音乐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郁野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牢牢锁在谢烁脸上,仿佛要穿透他苍白脆弱的皮囊,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嘲讽,有怀疑,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谢烁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就在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想要退缩时——
郁野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个混合了讥诮、玩味和某种复杂情绪的弧度。
“呵。” 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轻哼从他喉咙里滚出来。
他身体前倾,胳膊随意地搭在谢烁的课桌上,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廉价洗衣粉和一点烟草味的气息瞬间将谢烁笼罩。
“谢学霸,” 郁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却又极具压迫感的腔调,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谢烁苍白的脸和眼下浓重的乌青,“你这买卖……听起来,好像是我亏啊?”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谢烁摊开在桌上的物理练习册,上面是谢烁工整漂亮的笔记和解题步骤。
“就凭你这风吹就倒的样子,和……” 他顿了顿,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谢烁依旧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手,“……这点胆子?你确定,你能教得了我?”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谢烁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恶劣的探究:“还是说,你就这么……需要我那点破琴声?”
谢烁的脸瞬间血色褪尽,连最后一丝红晕也消失了。郁野的话像冰冷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脆弱、最不愿示人的地方。羞耻感和被看穿的恐慌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郁野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冰冷的评估和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交易?或许在他眼里,这只是自己这个“易碎品”走投无路下,一个可笑又可悲的乞求。
就在谢烁的勇气即将彻底溃散,几乎要脱口而出“算了”的时候,郁野却忽然收回了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和姿态,重新懒洋洋地靠回椅背,手指在破旧的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
“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慵懒,眼神飘向窗外,“……反正晚上也睡不着,弹着玩玩也行。”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谢烁,嘴角又勾起那个意味不明的弧度,眼神却深不见底。
“至于你……” 他下巴朝谢烁的习题册扬了扬,“要是敢浪费老子时间,或者教得老子听不懂……” 他没说完,只是咧了咧嘴,露出一点白牙,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赤裸裸的警告。
“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