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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琴声公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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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野那句“后果自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谢烁心头投下冰冷的阴影。交易达成后的那个下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郁野恢复了趴桌模式，仿佛那句带着警告意味的承诺从未出口。谢烁则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但笔下的公式似乎都扭曲成了郁野那双深不见底、带着讥诮的眼睛。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再次将谢烁推入熟悉的恐惧漩涡。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回到307宿舍。熟悉的喧闹扑面而来——王磊和刘洋在争论游戏出装，声音洪亮；阳台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脸盆撞击；还有不知谁在用手机外放一首节奏强烈的网络神曲，鼓点敲得人心慌。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收紧。谢烁脸色发白，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摸索着口袋里的耳机。就在那令人窒息的噪音即将淹没他的临界点——
隔壁308的门缝里，极其微弱地，流淌出几个简单的音符。
是手机自带的钢琴APP发出的声音，音质单薄，甚至带着点电子合成的塑料感。旋律笨拙地重复着几个小节，正是昨晚谢烁听到的那段被简化和柔化了的片段。没有技巧，没有情感爆发，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小心翼翼的平缓。
这声音如此微弱，在307的嘈杂中几乎细不可闻。但对谢烁而言，它却像黑暗深海中突然亮起的、一盏极其微弱的航标灯。他猛地攥紧了耳机，却没有立刻戴上。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贪婪地汲取着唯一的水滴。
那单调重复的琴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频率，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狂跳的心脏和尖叫的神经。虽然无法完全驱散噪音带来的不适，却像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了一块小小的压舱石，让他得以在恐惧的浪潮里勉强维持一丝摇摇欲坠的平衡。
他靠在门边的墙壁上，闭上眼睛，任由那微弱断续的琴声流淌过紧绷的神经。十几分钟后，琴声停了。308宿舍恢复了安静，只剩下307依旧喧闹的背景音。谢烁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但这一次，他没有崩溃。
他颤抖着戴上耳机，打开了白噪音。今晚的雨声，似乎比昨夜要稍微……容易忍受一点点。至少，他没有再僵直在门口。
第二天午休，教室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郁野依旧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长腿搭在过道，破手机在指间翻转，眼神放空。谢烁深吸一口气，拿出昨晚就准备好的、针对郁野上次月考惨不忍睹成绩单的“特训计划”——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数学基础公式和例题解析。
“开始吧。”谢烁的声音干涩，尽量保持平稳。他把那几张纸推到郁野面前。
郁野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依旧转着手机，仿佛没听见。
谢烁的耐心在沉默中迅速消耗。他屈起手指，在郁野的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郁野。”
郁野终于有了反应。他停下转手机的动作，慢悠悠地掀起眼皮，漆黑的眸子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和惯常的冷漠，落在谢烁脸上，又扫了一眼那几张写满字的纸，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啧，谢老师，挺敬业啊。”
“从最基础的开始。”谢烁无视了他的嘲讽，拿起笔，指向第一行公式：“代数式化简，合并同类项。这是基础中的基础。你看这个例子……” 他开始讲解，声音刻意放慢，条理清晰，带着省重点学霸特有的、近乎刻板的逻辑性。
郁野起初还象征性地瞄两眼纸上的公式，但不到三分钟，眼神就开始飘忽。他打了个哈欠，视线越过谢烁的肩膀，落在窗外操场上打篮球的身影上，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发出单调的“哒、哒”声。
谢烁的讲解被迫中断。他看着郁野明显神游天外的侧脸，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挫败感猛地窜了上来。他强迫自己压下情绪，用笔尖重重地点在例题上，声音冷了几分：“郁野，看题。”
郁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总算把目光收回来，敷衍地瞟了一眼题目：“这不就是加加减减嘛，有什么好讲的？”
“加加减减？”谢烁的声线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锐，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你上次月考这道题一分没得！就是因为你连同类项都找不全！基础不牢，后面全是空中楼阁！”
郁野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猛地坐直身体，原本慵懒的气息瞬间变得锐利逼人。他盯着谢烁，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谢学霸，你是在教我做事？还是想重温一下昨天的‘后果’？”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空气瞬间凝固，温度骤降。
谢烁的心跳猛地加速，后背泛起寒意。郁野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让他本能地想后退。但他看着对方眼中那熟悉的、混合着烦躁和某种更深沉抗拒的眼神，再想到昨晚那微弱却救命的琴声，一股倔强和不甘猛地压倒了恐惧。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微微向前倾身，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郁野冰冷的视线，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我不管你怎么想！交易是你答应的！你要我的琴声，我就要你的‘认真’！听不听得懂是一回事，听不听是另一回事！至少，把眼睛给我放在题目上！”
郁野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一碰就碎的“易碎品”，此刻竟敢如此强硬地顶撞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冰冷的怒意翻滚着，但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愕然？他眯起眼，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神却异常执拗的谢烁。
两人在午后的阳光里无声地对峙着，像两只竖起尖刺的刺猬。空气紧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就在这时，前排的周小雨抱着一摞作业本匆匆跑回来，看到后排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脚步顿住了，脸上露出担忧和困惑的表情。
郁野率先移开了视线。他嗤笑一声，重新靠回椅背，脸上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但眼神深处依旧残留着冷意。他屈起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谢烁推过来的那张纸，语气带着一丝妥协的、却依旧不爽的意味：“行，谢老师，您继续。我‘看’着。”
谢烁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松懈下来，后背的冷汗已经湿了一片。他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郁野那明显敷衍的态度，继续讲解。这一次，郁野虽然依旧面无表情，眼神也时不时飘忽，但总算没有完全神游天外，偶尔还会在谢烁追问的目光下，极其勉强地“嗯”一声，表示听到了。
这堂补习课，就在这种压抑、别扭、充满了无声硝烟的氛围中，艰难地进行着。谢烁讲得口干舌燥，心力交瘁。郁野听得眉头紧锁，烦躁几乎要溢出来。阳光照在两人身上，一个苍白执拗，一个桀骜隐忍，像一幅充满了矛盾张力的画。
谢烁和郁野的“午休补习”，很快成了高二（3）班新的八卦焦点。
“喂喂喂，看见没？谢学霸天天午休给野哥开小灶！”
“我去，真的假的？野哥能听进去？”
“谁知道呢！不过看野哥那脸黑的，感觉随时要掀桌子……”
“你们说，他俩到底啥关系啊？野哥居然没揍他？”
“啧，说不定学霸有什么‘特殊手段’呢？省重点来的，路子野……”
李超无疑是八卦的中心。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午休后排那压抑的气氛，添油加醋地猜测着两人的“交易”。周小雨几次想为谢烁辩解几句，都被李超和其他几个男生的起哄声淹没了。
谢烁能感觉到那些探究的、好奇的、甚至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目光。他只能强迫自己更加冷漠，更加疏离，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那场艰难的补习中，仿佛这样就能筑起一道无形的墙。然而，当那些低语不可避免地钻进耳朵时，他还是会感到一阵难堪和烦躁。尤其是李超那句意有所指的“特殊手段”，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更让他不安的是母亲谢敏的短信。频率明显增加了，内容也更加具体：
【烁烁，新学校同学相处如何？听说你同桌不太好相处？保持距离，专注学业。别被无关人事影响。】
【周末回家，王叔去接你。妈妈约了张主任（省实验中学的年级主任）吃饭，聊聊你回去的可能性。】
回去？回到那个密不透风的监控网和无处不在的“关心”中去？谢烁看着短信，只觉得一阵窒息。母亲的手，即使隔着物理距离，也依旧精准地伸向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掌控一切。他烦躁地关掉手机屏幕，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旁边趴着的郁野。这个危险的“噪音源”和“麻烦制造机”，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逃离母亲掌控的、扭曲的浮木？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大多在篮球场挥洒汗水。谢烁因为身体不适，或者说，不想参与剧烈活动引发可能的意外请了假，独自坐在操场边缘树荫下的长椅上，拿着一本英语单词书，心思却有些飘忽。
突然，篮球场那边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哗和惊呼！
“卧槽！野哥牛逼！”
“这盖帽！太狠了！”
“快攻快攻！”
紧接着，是篮球狠狠砸在篮板上发出的“砰！”的一声巨响！以及一群男生亢奋的吼叫声！
嗡——！！！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早有心理准备，那突如其来的、混合着金属撞击和人群呐喊的巨大声浪，还是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谢烁毫无防备的神经上！
尖锐的耳鸣瞬间吞噬一切！眼前猛地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骤停！巨大的窒息感扼住喉咙！他手里的单词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身体完全僵直，无法动弹，冷汗瞬间浸透额发和后背。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发出失控的尖叫。
他蜷缩在长椅上，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惨白的脸上，映出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和脆弱。
操场上的喧嚣还在继续，欢呼声、奔跑声、篮球落地的“咚咚”声……每一丝声响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膜，加剧着他的痛苦。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恐惧的浪潮彻底淹没时——
一阵熟悉的、带着点粗糙电子质感的钢琴旋律，极其突兀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树丛旁响了起来。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断断续续，但在周围嘈杂的背景音中，却异常清晰地钻入了谢烁的耳中。依旧是那个被简化的、平缓的旋律，节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慢，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安抚意味。
是郁野的手机！
谢烁猛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郁野不知何时离开了篮球场，正靠在不远处另一棵树的树干上。他额头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汗珠，呼吸微促，手里拿着那个破旧的手机，手指正有些僵硬地、一下一下地戳着屏幕上的虚拟琴键。他并没有看谢烁，目光随意地投向远处的球场，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随手点开了APP，百无聊赖地戳着玩。
但那刻意放慢的、重复的旋律，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在谢烁和操场喧嚣之间，短暂地隔开了一小片相对安宁的空间。
谢烁怔怔地看着那个侧影。阳光透过树叶，在他汗湿的鬓角和紧绷的下颌线上跳跃。他戳琴键的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可笑，完全不像那个在废弃琴房宣泄灵魂的演奏者。但此刻，这粗糙的电子琴声，却比任何优美的乐章都更直抵人心。
那单调重复的音符，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如同清凉的溪水，一点点冲刷着他紧绷欲裂的神经。尖锐的耳鸣声在那平缓的旋律中，似乎被奇异地中和、削弱了。狂跳的心脏渐渐找回了一点节奏，冰冷的四肢也恢复了些许知觉。
他依旧蜷缩着，捂着耳朵的手却没有那么用力了。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操场的喧嚣，只是专注地捕捉着那从破旧手机里流淌出来的、笨拙却有效的“声波”。
郁野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漫不经心地看着球场，手指在屏幕上戳着。直到操场上的喧哗渐渐平息，似乎进入了休息时间，他才停下手指，随手将手机揣回裤兜，看也没看谢烁的方向，转身朝着篮球场走去，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琴声停止。
谢烁缓缓松开捂着耳朵的手，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凉意。但那种灭顶的恐惧已经退潮，虽然疲惫依旧，却不再是濒临崩溃的虚脱。
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单词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篮球场上那个重新投入奔跑、跳跃、散发着野性活力的身影。
阳光有些刺眼。谢烁低下头，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琴声带来的、一丝微弱的、带着电子杂音的暖意。
这一次的“声疗”，不在协议约定的夜晚，却比任何一次都更……及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