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虔诚的灵魂 ...
-
五月的雨连续下了三天,物理实验室的窗户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我正踮着脚尖擦拭一台电子显微镜,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咖啡杯放在桌面上的轻响。
"休息会儿。"焦婷蕾的声音比往常柔和,"卡布奇诺,加了两块糖。"
我诧异地转身,看到向来一丝不苟的焦学姐今天竟有些不同——她没有穿惯常的西装套裙,而是套了件宽松的米色毛衣,头发也松散地披在肩上。桌上那杯咖啡正冒着热气,奶泡上还用可可粉画了颗小小的爱心。
"谢、谢谢..."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生怕这又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恶作剧。
焦婷蕾靠在实验台边,目光落在我被咖啡温暖的手指上。"虞子卿,"她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这么想当妈妈?"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我差点被咖啡呛到。"我...我也不知道..."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就像鸟儿天生知道怎么筑巢...我就是...很渴望..."
"即使你的身体不允许?"
我抬起头,发现焦婷蕾的眼神并非嘲讽,而是纯粹的困惑。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大,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
"焦学姐...为什么问这个?"
她轻轻摇头,毛衣领口随着动作滑向一侧,露出锁骨上一道浅浅的疤痕。"我十六岁就做了输卵管结扎术。"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我厌恶生育这个概念,厌恶被当作潜在的母亲而非独立的个体。"
这个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屏住呼吸。阳光穿透雨云,在实验室内投下变幻的光影。我第一次注意到焦婷蕾眼角有颗很小的泪痣,让她锐利的眼神多了几分脆弱。
"修知道吗?"我轻声问。
"当然。"她冷笑一声,"那就是我们分道扬镳的原因。他说我'背叛了女性的神圣天职'。"她模仿修的语气惟妙惟肖,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我的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原来修对"母性"的执着如此极端...这是否意味着,他对我的好,真的只是因为我符合那个"理想模板"?
"那你呢?"焦婷蕾突然反问,"明知身体条件不允许,为什么还执着于这种幻想?"
"不是幻想..."我放下咖啡杯,双手不自觉地抚上平坦的小腹,"我能感觉到...这里应该有个生命...就像..."我努力寻找合适的比喻,"就像截肢者会有的幻肢痛..."
焦婷蕾的眉毛惊讶地扬起。她沉默了很久,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看,"她翻开其中一页,"这是我获得青年物理学家奖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焦婷蕾站在领奖台上,身后是巨大的粒子对撞机模型。她穿着利落的裤装,笑容自信而耀眼。
"这才是我。"她的指尖轻点照片,"不是子宫的附属品,不是生育机器,就是一个纯粹的人。"
我凝视着照片,又抬头看看眼前的焦婷蕾,突然明白了什么:"你很强大...比我强大得多..."
"不。"她出乎意料地摇头,"你才是那个更勇敢的人。"她的目光落在我微微发抖的手指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愚蠢,是...虔诚。"
这个词像钥匙般打开了我心中的某个锁。是的,虔诚——对我所信仰的母性,对生命本身神圣性的虔诚。
"你和修..."焦婷蕾犹豫了一下,"真的是恋人吗?"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当、当然不是!我们都是男生..."
"哈!"她突然大笑,笑声在实验室里回荡,"虞子卿,你知道吗?你否认的样子活像个被问及初恋的小女生。"
我窘迫地低下头,她却突然凑近,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取代了往日的化学药剂气息。"听着,"她的声音异常认真,"如果...如果你的灵魂告诉你是个女性,为什么还要被生理性别束缚?"
这个问题像闪电劈开夜空。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多少个深夜,我曾对着镜子幻想自己拥有女性的身体;多少次,我偷偷试穿女装时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归属感...但——
"因为那不对..."我最终轻声说,"上帝...或者说自然...给了我男性的身体,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欲望就否定这个事实..."
焦婷蕾的表情变得复杂:"即使这意味着你永远无法实现当母亲的梦想?"
"即使如此。"我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虔诚...比幸福更重要。"
雨声忽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实验台上一排试管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斑。焦婷蕾静静地注视着我,眼中的锐利渐渐融化。
"天啊..."她轻声说,"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修站在门口,白大褂上沾着雨水,手里拿着一把黑伞。他的目光在我和焦婷蕾之间来回扫视,眉头微蹙。
"打扰了?"他的语气平静,但我能听出其中的警惕。
"正好。"焦婷蕾出人意料地微笑,"修,过来聊聊你的'小室友'。"
修迟疑地走近,下意识站到了我身边。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雪松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清新。
"我刚才在问子卿,"焦婷蕾直视修的眼睛,"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修的手指微微收紧,但声音依然平稳:"因为他值得。"
"因为他符合你的'理想女性'标准?"焦婷蕾尖锐地追问,"温柔、善良、渴望生育?"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修沉默了很久,阳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一开始...或许是。"他坦率得令人心惊,"但现在..."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温柔得几乎让人心碎,"现在只是因为他是子卿。"
这个回答让实验室陷入了奇异的宁静。焦婷蕾突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你们俩真是绝配。"她转向我,"他把你当女生,你坚持自己是男生...却比任何情侣都默契。"
我的脸颊烧得厉害,修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反驳。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你知道吗,修?"焦婷蕾突然说,"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发现子卿其实不能生育,会不会像抛弃我一样抛弃他?"
这个尖锐的问题像刀子般插进我的胸口。我紧张地看向修,却发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有趣的前提。"他轻声说,"可惜不成立。"
焦婷蕾挑眉:"这么确定?"
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我:"子卿,能让我和焦学姐单独谈谈吗?"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走到门口时,我听见修对焦婷蕾说:"关于Nom-Gander型人类的研究,你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门关上的瞬间,我的心跳如雷。Nom-Gander...那个神秘的词汇终于要被解释了吗?我靠在走廊墙上,双腿发软。透过门上的小窗,我看到修从平板电脑上调出什么资料,焦婷蕾的表情从怀疑逐渐变为震惊。
二十分钟后,焦婷蕾独自走出实验室。她的眼眶微红,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平静表情。
"他告诉你了吗?"我小声问。
她摇摇头:"学术机密。"出乎意料的是,她伸手整理了一下我凌乱的衣领,"但足够了...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虞子卿,你值得幸福...不管以什么形式。"
说完,她转身离开,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上渐行渐远。修随后走出来,轻轻握住我的手。
"你们...说了什么?"我忍不住问。
修微笑不语,只是将我拉近,额头轻轻抵住我的。"回家吧,"他轻声说,"雨停了。"
夕阳穿透云层,将整个走廊染成金色。远处,焦婷蕾站在楼梯口,回头望了我们一眼。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不再是那种嘲讽的冷笑,而是一个释然的、近乎祝福的微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战争不需要胜利者,只需要理解。而有些爱,不需要定义,只需要存在。
窗外,雨后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地板上,像一条金色的路,通往某个未知却不再那么可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