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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受惊的小动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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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开始弹钢琴的第七个晚上,我终于能够在他面前吃完一顿饭而不打翻任何东西。
肖邦的《夜曲》成了我们的晚餐背景音乐。修背对着我坐在钢琴前,肩膀随着旋律微微起伏。我小口咀嚼着食堂买来的三明治,尽量不发出声音。这种平静很脆弱,像一层薄冰,我随时可能踩碎它沉入冰冷的水底。
"今天上课怎么样?"修突然问道,手指没有离开琴键。
我差点被面包噎住,赶紧喝了口水才回答:"还、还行..."
"只是还行?"修转过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我听说刘教授的文学史课很有趣。"
他怎么知道我的课表?这个念头让我后颈汗毛倒竖。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修居然记得我随口提过的课程安排。上周三晚上,我只是在整理书包时小声嘀咕过一句"明天文学史要交论文了",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刘教授...讲得很好..."我低头盯着三明治上的芝麻粒,"就是...提问有点多..."
实际上,今天课上我被点名分析《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性格特质,站起来时双腿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我说到"他对女性的崇拜并非情欲,而是对纯净之美的一种宗教式向往"时,全班男生哄堂大笑,女生们则投来奇怪的目光。
"你回答了什么?"修似乎真的感兴趣。
"我说...我说贾宝玉是..."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是对传统性别角色的...一种反抗..."
修的手指在琴键上停顿了一秒。"有意思的观点。"他转回去继续弹奏,"我猜很多人笑了?"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我的脸烧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捏扁了装三明治的纸袋。那些笑声又在我耳边回响——"虞子卿这么懂贾宝玉,该不会也是个娘娘腔吧?"
琴声突然停止。修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出一道长长的阴影。"别在意他们。"他走到我面前,递来一张纸巾,"你嘴角沾了蛋黄酱。"
我僵在原地。那张纯白纸巾在修修长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刺眼。在本科宿舍,宋浦会直接用粗鲁的话指出我的吃相,或者更糟——用拇指粗暴地抹掉我脸上的食物残渣,然后蹭在我的衣服上。但修就这样站着,耐心地举着纸巾,等待我接过。
"谢...谢谢..."我最终接过纸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纸巾上有淡淡的薰衣草香,和修身上的雪松气息完全不同。
修看着我完成这个动作,眼中闪烁着某种我读不懂的情绪。"你总是这么..."他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小心翼翼。"
这不是问句,所以我只是低下头,把用过的纸巾捏成紧紧的一团。小心翼翼是我的生存法则。在六人宿舍,任何异常的举动都会引来注意;而在这里,虽然只有修一个人,但他的观察力抵得上一百个宋浦。
"我去洗澡。"我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修没有阻拦,只是在我经过时轻声说:"热水阀向左拧到底会比较温和。"
浴室门关上后,我靠在门上深呼吸。镜子里的我面色潮红,眼睛湿漉漉的,嘴角还留着刚才擦拭的淡淡红痕。修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记住我的课程、我的习惯,甚至我吃东西的样子?这种关注比宋浦的欺凌更让我无所适从——至少我知道如何应对恶意,却对善意束手无策。
热水确实如修所说,向左拧到底时温柔得像春雨。我站在水流下,看着蒸汽逐渐模糊了镜面。这个浴室比本科宿舍的大得多,我的洗漱用品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摆在架子上,而不是锁在柜子里。修的那边整齐排列着男士护肤品,而我这边则是各种瓶瓶罐罐——洁面乳、化妆水、精华液、面霜,按照使用顺序一字排开。
这个发现让我心头一紧。修一定注意到了。正常人谁会这样排列护肤品?何况还是个男生。我匆忙洗完后,用毛巾紧紧裹住身体,突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我忘了带换洗衣物进来。
"该死..."我咬着嘴唇环顾四周。浴室里只有我和修的两条浴巾,以及挂在门后的一件白衬衫。那件衬衫看起来很大,应该是修的。我鬼使神差地取下它,面料柔软得不可思议,袖口还有精致的刺绣 initials "X.Z."。
穿,还是不穿?
我站在浴室中央,水滴从发梢滑落到肩膀。穿自己的脏衣服出去?叫修帮我拿睡衣?还是...我摸着那件衬衫,一种奇怪的冲动在胸口膨胀。以前只在深夜偷偷试穿过姐姐留下的衣服,从未敢在别人面前...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子卿?"修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你洗了快一小时了,没事吧?"
"没、没事!"我慌忙回答,声音尖得不像自己,"我马上出来!"
脚步声远去了。我深吸一口气,迅速套上那件衬衫。它长到大腿中部,面料贴在皮肤上的触感让我浑身战栗。镜子里的我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又像个...女孩。这个念头让我既兴奋又恐惧。
我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确认修不在视线范围内后,蹑手蹑脚地冲向自己的床。途中经过穿衣镜,我忍不住停下看了一眼——湿发贴在颈侧,衬衫下露出纤细的双腿,整个人看起来如此陌生又如此...正确。
"衬衫很适合你。"
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他靠在书房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什么,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没有嘲笑,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学术性的观察。
"对、对不起!"我结结巴巴地说,双手下意识地抓住衬衫下摆,"我忘了带衣服...我这就换下来..."
"不用急。"修走近几步,递过那杯热气腾腾的液体,"姜茶,预防感冒。"
我接过杯子,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一阵微小的电流顺着指尖窜上脊背。姜茶的香气钻入鼻腔,温暖而辛辣。修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礼貌地移开。
"我去实验室拿点东西,"他说,"大概一小时回来。"
门关上后,我瘫坐在床上,姜茶的热度透过陶瓷杯传到掌心。修的反应太奇怪了。如果是宋浦看到我这样,一定会大声嘲笑或者拍下来发到群里。而修只是...接受了。就像看到一个男生穿女式衬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种接受比任何嘲笑都更让我心慌。因为如果连这么明显的异常都能被包容,我长久以来筑起的防御墙还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比平常早起一小时,趁修还在睡觉时洗漱更衣。镜中的我恢复了"正常"模样——男式T恤,牛仔裤,头发吹干后蓬松地搭在额前。只有我知道,在衣服下面,那件衬衫被我偷偷藏在了枕头套里,像一个小秘密。
修起床时我已经收拾好书包准备出门。"这么早?"他揉着眼睛问,头发乱蓬蓬的,竟有种罕见的稚气。
"有...有课前讨论..."我撒了谎,实际上只是想避开与他共进早餐的尴尬。
修点点头,没有拆穿我。他走向衣柜时经过我的床,脚步突然顿了顿。我的心跳停滞了一拍——他发现了?枕头下的衬衫?但他只是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
"《中国文学史》?"修翻看着我的课本,"刘教授布置的阅读?"
"嗯..."我松了口气,同时又为自己的欺骗感到一丝愧疚。
修把书放回去,手指不经意地拂过枕头边缘。我的呼吸再次凝固,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异常。"晚上见。"他说,然后进了浴室。
我几乎是逃出宿舍的。清晨的校园安静得像个梦境,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树梢鸣叫。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来到图书馆前的长椅上。离第一节课还有两小时,足够我整理混乱的思绪。
修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一个有趣的标本?一个需要照顾的弱者?还是...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长椅的木纹,那里有一道小小的裂缝,像是被闪电劈开的痕迹。
"嘿,虞子卿!"
一个声音打断我的沉思。抬头看见文学课上的同学张晓朝我挥手。"你怎么在这儿?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和张晓在一起至少不用担心被看穿什么。食堂里人不多,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张晓滔滔不绝地讲着周末的篮球赛,我则机械地点头,眼睛不时瞟向门口。
"你在等人?"张晓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不,只是..."我的话戛然而止。修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食堂门口,身边围着几个研究生模样的同学。他穿着深灰色高领毛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在人群中像一座移动的灯塔。
张晓吹了声口哨。"哇,那不是物理系的修学长吗?听说他拒绝了MIT的全奖offer。你认识他?"
"不...不算认识..."我低头搅动碗里的粥,生怕修看到我。
但命运从不眷顾胆小的人。修的目光扫过食堂,突然停在我们这边。他对同伴说了什么,然后朝我们的桌子走来。我的心脏开始狂跳,手指紧紧攥住勺子。
"早上好,子卿。"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和得像是晨间广播里的主持人。
张晓的嘴巴张成了O型。我不得不抬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早...早上好,学长..."
"你忘了这个。"修放下一个熟悉的保温杯——我的La Mer面霜小样瓶,里面装着我自制的玫瑰保湿喷雾。"睡前喷一下,对皮肤好。"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这个私密的护肤习惯我只在深夜进行,修是怎么知道的?而且他居然在公共场合,在张晓面前提起这个!
"谢...谢谢..."我几乎要把脸埋进粥碗里。
修对张晓点点头,然后离开了,留下我和目瞪口呆的张晓。
"什么情况?"张晓压低声音,"你和修学长住一起?他还知道你的护肤routine?"
"宿舍调整..."我小声解释,"我们只是室友..."
张晓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某种诡异的兴奋。"哇哦,校园明星和文学院的'小王子',这组合绝了。"他咬了口包子,"不过小心点,听说修学长对'特别'的人有种奇怪的兴趣。"
又是这个词——特别。它像标签一样贴在我额头上,只有修能看见。
"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
"就是..."张晓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去年有个数学系的男生,据说能心算十二位数开立方,修学长就整天缠着人家讨论问题。后来那男生压力太大转学了。"他耸耸肩,"修学长好像对'异常'的东西有种收集癖。"
我胃部一阵绞痛。所以这就是修对我的兴趣?一种学术性的好奇?因为我是一个"异常"的标本?
第一节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海里全是修的种种行为——记住我的课表,观察我的护肤习惯,甚至容忍我穿他的衬衫。这些举动突然有了新的、令人不安的解释。
下课铃响后,我故意绕远路回宿舍,希望避开修。但推开门时,他正坐在钢琴前,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我一直在想你的事。"他说。
这句话像冰水浇在我背上。他想我什么?我的"异常"?我的"特别"?
修指了指书桌上的一本厚书。"《性别认同的跨文化研究》,"他解释道,"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
我僵在门口,血液在耳膜里轰鸣。他知道了?他怎么看出来的?我该否认还是逃跑?
修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慌,站起身慢慢走近,像是在接近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没关系,"他轻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是谁,在这里都很安全。"
这句话太沉重,太模糊,又太诱人。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修的目光如此温柔,却让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想逃走。
因为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谁,他又怎么能承诺接纳这个未知的存在?
我开始记录修的作息。
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藏在书包最里层,用只有我能看懂的符号标记着他每天离开和返回宿舍的时间。周二周四上午他一定不在——去实验室;周三下午三点到五点雷打不动是钢琴时间;周末他会睡到九点,然后带着一身薄荷沐浴露的气息去健身房。
掌握了这些,我就能像避开雷区一样避开他。
早晨七点十五分,确认修已经出门后,我才敢从公共浴室的隔间里钻出来。为了不与他同步起床,我养成了五点起床的习惯,抱着洗漱用品蹲在浴室里,直到听见宿舍门关上的声音。
"又这么早?"宿舍管理员阿姨已经认识我了,每次见我缩着脖子溜进浴室都会摇头,"研究生楼的热水六点才开,你们这些孩子..."
我低头快步走过,不给她看清我怀里抱着的护肤品的机会。那些瓶瓶罐罐用毛巾包着,像一堆见不得光的赃物。
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我迅速整理床铺,把枕头下的衬衫藏到行李箱夹层。修的那件我已经洗干净偷偷放回了他衣柜,但自己的这件——网购时特意选了女款,藏在三本厚书中间寄来的——成了我隐秘的安慰。手指抚过衬衫领口的小小蕾丝边时,心跳会变得奇怪,既像恐惧又像期待。
八点整,我准时离开宿舍,书包里装着全天需要的所有东西:课本、笔记、水杯、午餐饭团(食堂人多,不安全)、还有那个小小的泰迪熊钥匙扣——真正的泰迪熊不敢带出门,怕被修看见。
"虞子卿!"
教学楼前,文学系的同学朝我挥手。我假装没听见,拐进了一条小路。最近越来越多同学试图与我搭话,他们的眼神中带着好奇,仿佛我身上贴着某种他们看不见的标签。我知道为什么——校园论坛上已经开始讨论"那个总是跟在修学长后面的文学院男生"。
我从未"跟在"修后面。恰恰相反,我像躲避阳光的吸血鬼一样躲避着他的一切踪迹。但修在校园里太显眼了,而我太不显眼,这种对比反而让我成了他影子般的附属品。
图书馆四楼西北角成了我的避难所。那里有个被书架半包围的小角落,阳光几乎照不进来,椅子也不太舒服,因此常年空置。我把几本冷门参考书堆在桌角,构筑起一道简易屏障,然后缩在里面,像只躲在壳里的蜗牛。
今天桌上多了一张便签:"这个位置有人预定了。——L"
我盯着那张淡紫色便签看了很久。L是谁?真的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基地吗?便签上的字迹纤细优雅,带着明显的女性特征。一股莫名的危机感爬上脊背。我小心地把便签夹进笔记本,换到了对面更暴露的位置。
中午十二点十五分,食堂人最多的时候。我买了饭团和豆浆,找了个最嘈杂的角落。周围坐满了女生,她们的笑声和香水味形成一堵透明的墙,既让我隐形又让我窒息。
"那就是他?"一个女生的声音飘进耳朵,"看起来好小只,真的成年了吗?"
我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衣领。她们在说谁?
"听说是修学长主动要求他搬进研究生宿舍的。"另一个女生压低声音,"物理系的人说,修学长最近都不去实验室了,整天在文学院附近转悠。"
饭团在喉咙里变成一团苦涩的糊。我放下食物,悄悄摸出手机,点开几乎从不浏览的校园论坛。热搜第三条赫然是:"物理系男神与文学院'小王子':宿舍谜团"。
手机差点从掌心滑落。帖子里的照片模糊但可辨——我和修一前一后走出宿舍楼,他185cm的身高衬得我像个迷路的小学生;另一张是他在食堂递给我保温杯的瞬间,我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评论区的猜测五花八门:"师徒?""亲戚?""那明显是...你们懂的。""修学长终于公开了?"最后这条收获了上百个赞。
豆浆在胃里翻腾。我抓起书包冲向洗手间,在隔间里干呕了几分钟,却只吐出几口酸水。镜子里的我面色惨白,眼睛下方挂着两道青黑。这才两周,躲避修的生活已经让我形销骨立。
水龙头开到最大,我用力搓洗着脸和手腕,仿佛这样能冲掉那些窥探的目光。洗手间门突然开了,几个女生说笑着进来,我立刻关掉水龙头,僵在原地。
"天啊,是本人!"一个戴贝雷帽的女生惊呼。
我像受惊的鹿一样抬头,与镜中三个女生的视线相撞。她们穿着时尚,妆容精致,正用评估艺术品般的目光上下打量我。
"真的比照片还可爱,"贝雷帽女生对同伴说,"皮肤好好,眼睛好大..."
"你们...认错人了..."我低头想从她们身边挤过去,却被拦住。
"别走嘛,"一个穿短裙的女生笑道,"我们是cos社的,下周有活动,你要不要来当我们的伪娘模特?"
这个词像一记耳光甩在我脸上。伪娘。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个适合扮女装的怪胎吗?
"不...不用了..."我声音发抖,手指紧紧攥住书包带。
"修学长也会来哦,"贝雷帽女生眨眨眼,"他可是我们社的荣誉顾问。"
修?cos社?这两个信息在我脑中碰撞出刺眼的火花。难怪他对我的"异常"如此包容,原来他本身就混迹在这种圈子里。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漫过心头——他对我的特别关注,或许只是对又一个"伪娘"的专业兴趣?
"抱歉...我赶时间..."我侧身挤出包围,逃也似地冲出了洗手间。
下午的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教授的声音忽远忽近,幻灯片上的文字像一群黑色蚂蚁在爬行。修是cos社的?他看过多少男生穿女装?他对我的温柔,是不是只是对待"同类"的平常态度?
下课铃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却在外面的走廊上猛地刹住脚步——修就靠在正对门口的栏杆上,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里转着一支钢笔。几个路过的女生频频回头看他,他却只盯着教室门口,准确地说,盯着我。
转身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修直起身,三两步就跨到我面前。他今天没喷香水,身上只有淡淡的雪松体香和墨水气息,却比任何浓郁的古龙水都更具侵略性。
"找到你了。"他说,声音里带着胜利的愉悦。
我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墙面。"学...学长怎么在这里..."
"文学院三楼B区,周三下午三点到五点,《现代诗歌鉴赏》,"修流畅地报出我的课表,"我查了全校课程安排。"
他查我的课表?这个认知让我既恐惧又莫名悸动。修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里还留着上午的惨白和黑眼圈。
"你最近在躲我。"这不是问句。
"没...没有..."
"说谎。"修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深蓝色手帕——现在还有人用手帕?——轻轻按在我额头上,"你出汗了。"
布料吸走了我额角的冷汗,上面有和修身上一样的雪松香。这个过分亲密的举动引来路过同学的一阵窃窃私语。我想躲开,却被他另一只手固定住了肩膀。185cm对158cm的身高差让我完全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为什么躲我?"修低声问,声音只有我们能听见。
"因为..."我的视线落在他衬衫第三颗纽扣上,不敢抬头,"因为学长太...太显眼了..."
修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所以你宁愿每天五点起床,躲在浴室里等到我出门?宁愿吃冷饭团也不去食堂?宁愿——"他突然凑近我耳边,呼吸拂过我的耳廓,"——穿我的衬衫也不肯当面问我要一件睡衣?"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他知道了。关于衬衫,关于早起,关于一切。
"我...我..."
"今晚七点,宿舍见。"修退后一步,声音恢复正常音量,"我有个课题想和你讨论,关于性别认知的生物学基础。你会感兴趣的。"
他转身离开前,把手帕塞进我手心。我呆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手中紧攥着那块浸满两人气息的布料——他的雪松与墨水,我的洗发水与草莓护手霜。
周围同学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
"他们什么关系啊?"
"修学长从没对谁这么主动过..."
"那个小学弟脸好红..."
我逃也似地离开教学楼,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宿舍暂时是禁区,图书馆不安全,食堂...想到食堂里那些目光我就胃部绞痛。
最终我来到校园最北端的小湖边,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几对野鸭在芦苇丛中游弋。我坐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展开修的手帕。深蓝色棉布一角绣着精致的银色字母"X.Z.",像是某种贵族标记。
七点。宿舍。课题讨论。这些词在我脑中旋转。修到底想干什么?他是真的对学术感兴趣,还是只是找个借口揭穿我的"异常"?如果他要求看我的行李箱夹层怎么办?如果他问起那件衬衫...
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湖边长椅太凉,小心感冒。七点见。——X.Z.」
我猛地抬头环顾四周,湖边空无一人。修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在跟踪我吗?这个想法本该让我毛骨悚然,但奇怪的是,一种隐秘的安心感却在心底蔓延——至少此刻,在无人的湖边,有个人知道我的存在,记得我会感冒。
即使那个人可能是最危险的观察者。
晚上六点五十分,我在宿舍楼下徘徊了第三圈。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修给我的手帕,布料已经被我洗过,但上面仍残留着淡淡的雪松香。路灯下,宿舍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但没有修的身影。也许他不在?也许所谓的"七点讨论"只是个让我放松警惕的玩笑?
六点五十八分。我深吸一口气,踏上楼梯。无论如何,我不能整夜流浪在外。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格外刺耳。我转动钥匙,推开门——
宿舍里只开了一盏台灯,修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几本厚重的书籍。听到声音,他抬起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接近。我们隔着五米的距离对视,他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琥珀色。
"你来了。"他说,声音比平时低沉。
我站在门口,手指紧抓着门把手,随时准备撤退。"学...学长说要讨论课题..."
"把门关上吧,外面冷。"修指了指暖气片,"我调高了温度,你应该会舒服些。"
确实,宿舍比往常暖和许多。我小心地关上门,但没有往前走,后背依然贴着门板。修的观察力太过敏锐,他一定注意到了我发抖的手指和发红的鼻尖——在湖边坐了三个小时的后果。
修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出乎意料地转回书本。"《跨性别者的生物学基础》,"他指了指面前的书,"我在做相关研究。如果你有兴趣,可以一起看看。"
这太奇怪了。他把我叫回来,却表现得如此...疏离。我犹豫地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能看清书页上的内容。那是几张脑部扫描图,旁边标注着"性别认同相关脑区"。
"研究表明,"修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课,"一个人的性别认同可能与大脑结构有关,而非单纯的生理特征。"他翻到下一页,"有些人天生就处在光谱的中间地带。"
我的心跳加速了。他是在暗示什么吗?还是只是巧合?我偷偷观察修的侧脸——他眉头微蹙,目光专注,完全是一副学术研究的样子,没有半点前几天那种令人窒息的亲近感。
"学长为...为什么研究这个?"我小声问。
修终于看向我,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好奇心。科学始于对异常现象的观察。"他的目光扫过我全身,但很快礼貌地移开,"你最近瘦了。"
这个突兀的转折让我措手不及。确实,连续两周的紧张和饮食不规律让我掉了三斤,本就纤细的手腕现在更加骨感。但修怎么注意到的?我们明明很少碰面。
"我...我没事..."
"这里有热牛奶。"修指了指书桌上的保温杯,"加了蜂蜜。对睡眠有帮助。"
我盯着那个银色杯子,不知该如何反应。这是某种测试吗?喝了就表示我接受了他的...什么?关怀?监控?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修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你感冒。"他站起身,突然咳嗽了两声,"最近天气变化大。"
他走向钢琴,给我让出私人空间。我这才注意到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修生病了?这个认知让我莫名地心头发紧。在我印象中,修永远是那个从容不迫、掌控一切的完美学长。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保温杯,抿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滑过喉咙,蜂蜜的甜味恰到好处。这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生病,妈妈也会给我泡这样的蜂蜜牛奶。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到全身,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谢谢..."我轻声说,不确定修是否能听见。
他背对着我坐在钢琴前,肩膀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你的文学史论文写完了吗?"他突然问。
"还、还没..."
"明天是截止日。"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我捧着保温杯,感觉像捧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修的每一个举动都充满矛盾——他保持着距离,却对我的生活了如指掌;他表现得疏离,却记得我喜欢的饮品和作业截止日。
"我帮你整理了参考资料。"修指了指我床头柜上的一摞纸,"刘教授喜欢引用福柯的理论,第三页我标注了相关段落。"
我走向床边,果然看到一叠整齐打印的资料,边缘贴着彩色标签,修长的手指写标注清晰工整。这太过了。太私人了。我的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发热。
"为什么..."我转身想问个清楚,却看到修正揉着太阳穴,眉头紧锁。"学长不舒服吗?"
"只是有点头疼。"修摆摆手,"别在意。"
但我在意。尽管过去两周我拼命躲避他,但看到那个总是从容不迫的修显露出脆弱的一面,我的双脚却不受控制地向他走去。"要...要不要吃药?我有感冒药..."
修抬头看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不怕我了?"
这个问题让我僵在原地。我怕他吗?是的,但不再是那种面对捕食者的恐惧,而是...像站在悬崖边看日出,既畏惧那高度又被美景震撼的复杂感受。
"我...我去拿药..."我转身翻找书包,手指微微发抖。找到药盒后,我倒了一杯温水,一起递给修。
我们的手指在杯壁处短暂相触。修的手比平时烫,皮肤相触的地方像有电流窜过。他吞下药片,喉结上下滚动,然后对我笑了笑:"谢谢。"
这个笑容与以往不同——没有那么完美,没有那么游刃有余,反而带着一丝疲惫的真诚。我突然意识到,修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学生,会生病,会头疼,会为了某个课题熬夜研究。
"你应该休息..."我小声说。
修点点头,却没有动。"你先睡吧,我想再弹会儿琴。"
我犹豫地回到自己床边,拉上床帘,换上睡衣。往常这个时间我会等修离开或睡着才敢更衣,但今晚的疲惫和那杯蜂蜜牛奶让我放下了些许戒备。透过床帘的缝隙,我看到修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却没有落下。
关灯后,黑暗笼罩了房间。我以为修会直接睡觉,却听到钢琴传来轻柔的旋律——不是往常的肖邦或德彪西,而是一首简单的摇篮曲,节奏缓慢而安抚,像母亲轻拍婴儿后背的韵律。
琴声持续了十分钟,渐渐变轻,最后停止。我听到修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是床铺的吱呀声。宿舍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暖气片偶尔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睁开眼,盯着床帘上的花纹。奇怪的是,今晚我没有感到往日的焦虑和恐惧。修的琴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我紧绷的神经。更奇怪的是,我竟然有点...想念前几天那个过分亲近的修。
第二天早晨,我比平时醒得晚。阳光已经透过床帘的缝隙洒进来,宿舍里静悄悄的。我悄悄拉开一条缝——修的床铺整齐得像是没人用过,但书桌上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和一张便签:
"实验室全天。牛奶记得喝。——X.Z."
我拿起杯子,温度刚好可以入口。修是什么时候起的床?什么时候热的牛奶?他记得我昨天说喜欢这个味道吗?一连串问题在我脑海中盘旋。
接下来的几天,修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他会在宿舍时专心做自己的事,给我留出充足空间;但总会在我需要时"恰好"出现——当我忘带伞时,他会"刚好"经过教学楼;当我在图书馆睡着时,醒来会发现身上披着陌生的外套(后来我发现是修的);甚至有一次深夜我胃痛,门缝下就滑进来一盒胃药。
这种保持距离却无处不在的守护,奇妙地让我逐渐放松了警惕。我不再记录他的作息,不再清晨躲进浴室,甚至敢在他面前整理书包——只要确保那些"特殊"物品藏得足够好。
周五晚上,我洗完澡出来,发现修正对着笔记本电脑皱眉。屏幕上是一篇满是专业术语的英文论文,标题里有"Nom-Gander"这个奇怪的词。
"这是什么?"我忍不住问,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
修似乎吓了一跳,迅速切换了页面。"没什么,一篇生物学论文。"他合上电脑,"你头发还在滴水。"
我这才注意到水珠已经顺着发梢滴到睡衣上,胸前湿了一片。修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条干毛巾递给我,却刻意保持着一定距离,不碰到我的手指。
"谢谢..."我接过毛巾,突然注意到修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头发,眼神中带着某种奇怪的专注。"学长?"
修像是从恍惚中惊醒,迅速移开视线。"你的发质很好,"他语气平淡,"很少见男生留这么长的头发还这么柔顺。"
"我...我习惯留长一点..."我小声解释,心跳加速。这是修第一次直接评论我的女性化特征。
"很适合你。"修说完就转身回到书桌前,重新打开电脑,明显结束了这个话题。
那晚,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修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微弱的光线透过床帘的缝隙洒进来。我听到键盘轻轻的敲击声,偶尔停顿,像是在思考。Nom-Gander...这个奇怪的词在我脑海中盘旋。它听起来像某种生物学术语,又像科幻小说里的外星种族。
凌晨两点,修的电脑终于合上。我听到他轻手轻脚地走向浴室,水声响起又停止。然后是钢琴——只有几个零散的音符,像是随手弹出的旋律,轻柔得几乎听不见。最后一切归于寂静,只有修均匀的呼吸声从对面床铺传来。
我悄悄拉开床帘的一条缝。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修的床上,勾勒出他侧卧的轮廓。他睡得很沉,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嘴唇微微张开,看起来比醒时年轻许多。书桌上,他的笔记本电脑还闪着待机的蓝光。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击中我:我想看看修的研究。想知道那个"Nom-Gander"到底是什么。这个冲动如此强烈,以至于我的手指已经抓住了被子边缘,随时准备起身。
但最终,我没有动。窥探修的秘密,就像允许他窥探我的秘密一样危险。而且——这个认知让我心头一颤——我竟然开始在意修对我的看法。如果他发现我偷看他的电脑,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觉得我不值得他这些天的保护和尊重?
月光移动,照亮了修书桌上的一张纸。即使从这个距离,我也能认出那是我上周交的文学史论文——修不知何时打印了出来,边缘满是红色批注。在最上方,他用漂亮的字迹写着:"观点新颖,但论证不够有力。建议参考P.S.福柯《性史》第三章。"
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这个发现比任何亲密举动都更让我心头发紧——修不仅保护着我的日常生活,还关心着我的学业,甚至熬夜帮我修改论文。这种关怀太过具体,太过真挚,不可能是为了什么"研究异常现象"。
我轻轻拉上床帘,把脸埋进枕头。枕套下,那件女式衬衫的边缘轻轻摩擦着我的脸颊。某种温暖而陌生的情感在胸口膨胀,让我既想哭又想笑。
在入睡前的迷糊中,我仿佛又听到了修的琴声——那首简单的摇篮曲,温柔得像是专门为我而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