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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麻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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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林屿总能在各种地方偶遇温浩。
有时候是在他去上学的路上,有时候是在他买文具的小卖部门口。
温浩从不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偶尔对上视线,就会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直到那个周末,林屿被二伯婆赶出来“别在眼前晃悠”,他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后的山坡上。
远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果园。
“哥哥!”
林屿寻声回头,看到温浩从一棵大树后面探出头来,手里捧着几个橘子。
“我家的橘子,给你。”温浩跑到林屿面前,不由分说地把橘子塞进他手里,“很甜的!”
“哦…谢谢…”林屿剥开一个,酸甜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温浩期待地看着他,直到林屿把一瓣橘子放进嘴里,点了点头,男孩才露出满足的笑容。
“我带你去果园看看吧?”温浩的眼睛亮晶晶的,“现在杨桃也熟了,还有龙眼!”
林屿本想拒绝,但看着温浩期待的表情,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温浩高兴地拉起他的手,带着他穿过田埂,钻进果园深处。
果园比林屿想象的要大,各种果树错落有致地生长着。温浩像个熟练的向导,带着他穿梭在果树之间,时不时摘个果子递给他。
“这个最甜!”温浩踮脚摘下一个金黄的橘子,“我每天都来看它们,知道哪棵树上的最好吃。”
林屿接过橘子,发现温浩的手指上有几道细小的伤痕,像是被树枝划伤的。
“你经常来摘果子?”他问。
“嗯!”温浩用力点头,“外公外婆忙着卖果子,没空管我。我就自己在这里玩,有时候帮他们摘果子。”
林屿想起听二伯公他们聊过,温浩的父母早逝,是外公外婆带大的。看着眼前这个独自在果园里长大的弟弟,他忽然觉得手里的橘子变得沉甸甸的。
从那以后,果园成了林屿的避难所。
每当二伯公的麻将馆里乌烟瘴气,或是二伯婆又找他茬时,他就会不自觉地走向那个种满果树的山坡。
温浩总在那里,有时在给果树浇水,有时只是躺在草地上看云。
“林哥!”每次看到林屿,温浩都会兴奋地跑过来,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各种水果,“今天的水蜜桃特别甜!”
林屿会坐在草地上,一边吃水果一边看温浩在果园里忙碌。
温浩虽然不爱上学,但对果园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能准确地说出每棵果树的品种,知道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剪枝。
“为什么不上学?”有一天林屿问道。
温浩正蹲在地上观察一队蚂蚁,闻言抬起头:“学校里的同学都笑我没爸妈。而且...”他低下头,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我学不会那些字,老师总骂我笨。”
“我觉得你不笨啊,你懂得我不懂得,我觉得只是每个人擅长的不一样吧?”林屿说。
“真的?”温浩惊讶地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
林屿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课本:“真的,你学不会的话,我来教你。”
“真的?”温浩不可置信又问一遍。
“嗯。”林屿翻开课本,“就从最简单的开始。”
那天下午,林屿教温浩认了几个简单的字。
让他意外的是,温浩学起来很认真,尤其是当林屿用果园里的东西举例子时,他记得特别快。
温浩兴奋地指着课本上的字:“林哥,我记住了!”
看着温浩闪闪发亮的眼睛,林屿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在所有家人的心里,他永远是个多余的累赘,但在温浩眼里,他却是无所不能的林哥。
随着时间推移,果园成了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林屿会教温浩认字、算数,同步他上学的课程内容,温浩则带他认识果园里的每一种植物和小动物。他们躺在草地上看云,温浩会指着天空说那片云像只兔子,这片像条鱼。
“林哥好厉害!”每当这时,温浩就会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林屿不习惯这样的赞美,总是别过脸去,但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林哥,”有一天,温浩和他并肩躺在草地上,突然问道,“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屿望着天上流动的云,一时语塞。
关于好朋友的定义,他忽然想起以前,也和一个人聊到过,那个人是…哦对,是江熠,说到江熠,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来着?林屿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记不清了。
温浩见他沉默,急切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林哥?”
林屿侧过头,少年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期待,质朴得让人不忍心敷衍。
林屿虽然只是四年级孩子,可温浩的一声声林哥已经让他不得不早熟起来,可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揉了揉温浩的脑袋,轻声道:“你很重要。”
温浩眨了眨眼,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有些困惑,但很快又笑起来,把剩下的橘子塞进林屿手里。
“我觉得林哥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温浩咧开嘴傻笑着说。
“等你去上学你就比我还聪明了!”林屿也跟着咧嘴笑了。
日子像被雨水泡发的旧报纸,一页页黏连在一起模糊地翻过。
直到那天林屿刚进麻将馆就察觉不对,二伯娘尖利的嗓音穿透满屋的烟味,像把生锈的剪刀突然剪断了平静的假象。
“钱就放在抽屉里,除了他还有谁碰过?”二伯娘的手指直戳过来,林屿这才看见二伯公房间抽屉大开着,几张零钞像被抛弃的落叶散落在里面。
“我没......”林屿的嘴唇机械地开合,却像被按了暂停键般僵在原地。后半句怎么也说不出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指责偷钱的夜晚,喉咙里塞满了看不见的棉花。
“小小年纪就手脚不干净!”二伯娘一把拽过他的书包,倒扣着剧烈摇晃。作业本、铅笔盒哗啦啦散了一地,外公送的铁皮小青蛙从夹层滚出来,被她一脚踩扁。
“你看!”二伯娘像发现罪证般高举着从夹层翻出的零钱,那是外公偷偷塞给他买零食的,现在却成了审判他的证据。
林屿再次张开嘴,这次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就闭上了。他忽然意识到,痛苦这种东西就像打针,扎得多了反而会麻木。
比起在小姨家那次撕心裂肺的委屈,这次胸口只是闷闷地发胀,像被灌了铅的气球。
解释?何必呢。就算说了这钱是外公给的,他们大概也会用那种“我们都懂”的眼神看着他吧。
就像上次没人相信那个变形金刚是别人送的礼物一样。
二伯公沉默地抽着旱烟,直到烟锅烧红了才开口:“下周开始搬去学校住吧。”
“好。”林屿蹲下身收拾散落的文具时,意外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他还能被丢去哪里?也许下一个地方会更糟,但至少不会是这里了。
他想到了温浩。那个总是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会为他留着最甜水果的弟弟,林屿知道,住校后基本只有放假才会回麻将馆了。
他找到温浩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果园的围栏上。温浩蹲在橘子树下数蚂蚁,听见脚步声就猛地抬头,脸上还沾着泥印子。
“要住校了。”林屿说。
温浩愣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抓住他的胳膊:“是不是二伯公又——”
“不是。”林屿打断他,嘴角扯出个笑,“住校方便学习。”
温浩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松开手,闷头钻进果园深处。
林屿站在原地,听见枝叶哗哗作响的声音,还有隐约的抽鼻子声。过了好一会儿,温浩抱着满怀的橘子跑回来,又去木屋里翻出个红袋子打包好递给他。
“给你,”温浩眼睛红红的,“你放假要回来找我玩哦。”
“你哭啥?我回来肯定会找你的,你也快回去上学吧,到时候我们一起考好大学,我小姨说了,读书是人唯一的出路。”林屿摸摸温浩的脑袋说。
“我会努力的,林哥你也要答应我会回来找我!”温浩执着的说。
“好,我答应你。”林屿笑了笑。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猪八戒!”他们拉钩的时候,两人的小拇指勾得特别紧,像是要把这个承诺烙进骨头里。
林屿从不轻易承诺,因为那个年纪的他们总以为约定是铁打的,其实约定不过是阳光下的冰,看着亮晶晶的,转眼就化了。
林屿搬去宿舍了。
这是他第一次住校,花了整整一周才勉强适应这种生存节奏,洗澡要赶着去,不然就只能洗冷水,吃饭也要赶着去,不然就只能吃剩菜。
班主任总是拍着他的肩膀说:“城里来的孩子,要给班里做个榜样。”这句话成了他唯一的浮木。
他拼命学习,脑海里都是“出人头地”的想法,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寄人篱下的日子甩在身后。
班上的李强最先盯上他。那个去年还是年级第一的男孩,如今眼里燃烧着扭曲的妒火。
“城里人了不起啊?”对方把粉笔灰拍在他课本上,细白的粉末像一场微型雪崩,覆盖了他刚写好的作业,“装什么装?”
林屿现在成天只想着学习,在班里也没什么心思交朋友,却还是莫名其妙惹祸上身。他不懂,明明自己像只缩在壳里的蜗牛,却还是被针对。
恶意像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晕染开来。
他的被子总出现在厕所水桶里,吸饱了水沉得像具尸体,饭盒会莫名消失,最后在垃圾堆里找到时已经爬满了蚂蚁。
最可怕的是,次数多了,他渐渐开始习惯这种折磨,甚至会在发现被子被泼水时冷静地拧干继续盖,仿佛这本就是住校生活的一部分。
期中考试那天,林屿认真填满了每一道题的空白。
可当班主任怒气冲冲念出“林屿,0分”时,他看见自己的卷子像被暴徒袭击过一般,所有正确答案都被圆珠笔狠狠地划烂,黑色的叉号像无数把利剑穿透纸背。
“老师,那不是我画的!”林屿猛地站起来,他转头看向李强,对方嘴角挂着微笑,眼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现阶段学习对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他想把握住班主任对他的期望,想努力出人头地。
学习是他最后的堡垒,而现在居然有人要摧毁它!
林屿走上前,一把揪住李强的衣领,李强也不甘示弱,两人随即在教室里争论起来,县里的学校没监控,最终纷争结束在了班主任的一巴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