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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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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圈了天空一方。
衣着素白,头饰简朴的蔷薇,还未适应宫里的规矩,就已听了不少背后的议论,卑躬屈膝地不敢吭声。
小鱼子侧立在门庭口,对着远处凑在一起议论的两个侍女,黑下来脸。
“教习姑姑是谁?”小鱼子常年替荔公公办事儿,官威不怒自有。
他耷下眼皮,低低扫了一圈人群。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嬷嬷从人群中脱身而出,身后带着那两年轻面孔的侍女,扑跪而下,诚惶诚恐铺在脸上,张着口也发不出一个音来。
他们作为最底层,平日欠缺教养与规矩。
摸滚而上的小鱼子,跟着荔公公,无形沾了宫里少有的几分体恤。只不过眼下,正是立威时刻,他心里仔细斟酌了片刻。
小鱼子目光从嬷嬷身上,挪至侍女,缓缓道:“自古,家里家外,最忌嘴舌之人。这在家里呐,嘴一句,顶多挨顿打。可这宫里呢,比不得家里,宫里阿,那嘴多的,可都在这地下埋着呢,那可是要脑袋的。”
话缓,语气重在了后面几个字,听得地上的人冷汗涟涟。
小鱼子不等嬷嬷和侍女哭天抢地,继而道:“嬷嬷管教不周,仗二十,念在年迈,减五。至于你们两个,逐出宫,永不得录用。”
跟在小鱼子身边常办事的几个侍从公公,与他默契已达到极致。这边儿话音才落,四五人一上前,将三人捂住口鼻就拉了下去,连个哭叫的声儿都没一句。
雷厉风行,凌厉而至,可窥内阁情机处办事儿的冰山一角。
小鱼子躬身微侧,面朝庭园内的蔷薇姑娘,低着头做了揖,摆上了笑:“蔷薇姑娘,让您见笑了。”
平日哪里见过这仗势?蔷薇的惊惧溢出眼眶,几欲泫泣,声音弱弱:“公…公公好……”
小鱼子余光向上扫了一眼,虚着笑容:“蔷薇姑娘,奴才这次是奉了王的旨意,来接蔷薇姑娘。”
“啊…”
一声惊怕,落了音,就没了痕迹。
小鱼子命人闭了户门,心里想,这也算是断了荔公公的‘金屋藏娇’。
他凝视着朱红色的宫墙在光线渐暗的日头里,厚叠暮沉。跟在轿边,小鱼子双腿宛若被捆上了两个沙袋,举步维艰。
他心事沉沉,慎重回顾几个时辰之前:
凌晨四点,他还未从睡梦中醒来,就被几个蒙面人匆匆带走,衣着不整地面跪了御书房里的王。
也正是这一次简短的问话,小鱼子对王的诡秘高深,有了一场前所未有充分又极具深刻的认知。
他后知后觉,隐隐约约间,仿佛理解了荔公公为何自比草贱,生死看淡…
“哎…”
小鱼子长叹一口气,年纪轻轻的他,仿佛一霎间长大。
岁月冲刷青涩,更迭起落覆灭的往返中,他眼里的白纸被揉褶。
他是荔公公身边的人,却派遣他做着被刺荔公公的事儿…
杀人诛心,不就是?
昨日,宫墙顶的琉璃瓦上明烁着来自天界最后一道馈赠:金灿的余晖。
今时不同昨日。
厚重的云层,阴霭霭停留在皇宫之上,随时能下来一场莫测的滂沱。
蔷薇跪在朱红为底,金丝描纹九爪,渐染黑色龙鳞身的华贵羊毛毯上,额头着地,大气不敢喘。
作为一个自小青楼里长大的姑娘,蔷薇身上的粉尘气倒不是很重,却也难掩常年为取悦男人,眉目流转的恶习。
苏霁倚在龙榻上,一双眼暗测测在蔷薇的身形上来回,试图找出点不同寻常来。
可随着他眼底愈发的冷,失望也在聚集。
“蔷薇,是你的艺名?”苏霁张口,打破了威压之下的静寂。
蔷薇身子抖成了筛子,颤着声线,细弱未闻:“是,是…哦不,回王,蔷薇是奴才的艺名。”
仪态,姿态,色貌…无一长处,上不得台面。
眉头一紧,苏霁胸口立马凝了一团郁郁,低低道:“抬起头来。”
蔷薇的五官,小眼,塌鼻,厚唇,无气质有土气。
面貌堪堪,身段般般,在青楼里,中下水准。
苏霁定睛细瞧,眼里的大失所望不加掩饰。
“你…”苏霁说不出后话。
蔷薇眼里有泪花,颤着嘴:“王,这,这都是荔公公的主意…是荔公公给奴才赎身,让奴才进宫,强迫奴才…”
“住嘴。”斥出二字,苏霁面上的怒意翻涌。
蔷薇吓得当即失容,连连不住磕头,涕泗横流。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白色透明状物,落沾羊毛毯。
这一幕,进了苏霁的眼,滋生的厌恶压垮了他所剩无几的教养。
他烦躁地挥一挥手,急不可耐地叫小鱼子把人带下去。
“白银百两,良田一亩,许一户老实人家,改名换姓,终不与荔公公再见。”
紧随其后,苏霁一句话,定了蔷薇与荔公公的结果。
小鱼子垂头应允,擅眼色的他,用自己的袖子将那透明的黏稠物擦拭掉,确保羊毛毯上再无他物,速退。
御书房外。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渐响,渐密。
豆大的雨,打在琉璃瓦上发出脆响。
憋不住的,下来了。
御书房内,软在龙榻上的苏霁,死气沉沉。
忽的。
苏霁直立起,抓了龙榻边奉着的瓷杯,砸在温粥热羹的青鼎上。
“嘭!”
溅碎的白瓷,伴着茶水与茶叶蓬散开,满地狼藉。
压不住的,撒出来了。
门外,雨,越下越大。
雨水顺着御书房门外的台阶,一层层淌下,汇成了一道初具规模的细流。
荔跪在台阶上,滂沱的大雨砸坠周围,水汽氤氲。
他素白的锦袍,在黑夜中被抹去了边界,逐渐朦胧。
耷着头的他,雨水顺着五官而下。
地面水汽氤氲,雾气上升,裹挟着他的骄傲与那一点点可怜的希冀,消散。
良久。
夜沉,雨小。
不知何时。
御书房内的人,从昏暗中隐出。
苏霁撑着一把伞,站立于台阶之上,不知多久。
他目光从远处巍峨肃穆的宫宇收回,傲睨而下,最后定格在台阶上那一抹白,面容威严。
“可知错了?”苏霁的语气里,有倦意。
在这场大雨中,一直紧闭着眼的荔,听声,缓慢睁开了眼。
不似预期中的暗沉与颓靡,荔的眼睛,透亮。
直上而望,他与苏霁对视,灿日夺目。
他不在乎了。
他放下了。
他什么都不要了……
荔露出了孩童般,灿烂又真挚的笑容。
他双手举起,尔后放下,将头磕在上一层台阶上,高声喊:“奴才——知错了!”
苏霁举着伞,一步步往下落。
他黑的眼,定在荔的明媚上,淌出的恨意,直白明晃。
“荔,你我不过是命运的傀儡。”他低沉的嗓音,如一道诅咒禁锢。
苏霁将伞,往荔身上倾斜,以身为阻,为他遮风避雨。
风卷着雨丝,掠过伞下,润湿苏霁的衣襟与脸面。
“王…”荔抬起的清眸,映出苏霁薄弱的身子。
他满眶担忧,轻轻叫唤苏霁。
看他湿漉的发,看他干净的眸子,看他皱起的眉蕴满对自己真实的关切……苏霁胸口的沉郁,似有一双推手,正在乾坤运作,逐步清明,消融了他深处的漠然与杀意。
苏霁紧抿着唇,别过头,欲言又止。
跪着的荔,冉冉起身。
二人虽相差三个台阶,可荔站直起身,却恰好持平高度。
荔抬起手腕,一身湿答的他,明眸皓齿,唇角是苏霁熟悉的亲和笑意。
下一刻,荔的掌心,娴熟地握住苏霁手里倾斜的伞。
再是下一刻,他跨上一个台阶,将伞举高,一侧一倾斜,瞬间为苏霁营造出一方清宁。
“王,你知道,我要的不是儿女情长…”
“王,你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的……”
低低,沉沉。
似呢喃,似埋怨。
似无奈,似释然。
苏霁垂下眼,置若罔闻,踏阶而上。
“荔,崇祯皇(苏霁爷爷)在世的时候,时常带我临摹大梁国的国土,丈量那些暂未属于我国的疆土。……”
“荔,你那时也在我身旁听着。你最是知道我想什么,和要什么。”
荔,与苏霁步了十余阶,直到御书房门槛前,荔都不做声,供耳倾听。
絮絮叨叨的苏霁,停顿了下,回身低望。
他们二人身后,水痕两道,一深一浅。
苏霁的视线,从最深的水痕,一路顺随到荔握伞的手,慢移至他温柔的瞳,高耸的鼻头,温厚的唇…
“荔,恨我吗?”
荔低着眸,摇摇头:“王是天下的王,奴才是王的奴才。王要的,奴才去争。”
回答的深意,真假难辨。
苏霁凉薄的唇线,姗姗上扬,一步跨过门槛。
“荔,你最是妥帖。”隔着一道门槛,他说。
伞与荔,留在了门槛之外。
“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歇半个上午,再过来伺候吧。”苏霁背过身,浅浅一句搁置,便往屋里走去。
躬着身的荔,收了伞。
他面上挂着真假难辨的和气笑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伞柄汇聚流淌而下的水柱,习惯又乖顺的应了声:“是,王。”
心中,已了。
诸事,皆空。
徒步走在回去的路上,荔一身疲惫与倦怠。
小鱼子早早候在拐口处,一见荔,疾步上前,扑通一跪,重重一磕,哽咽难语。
他从小被荔公公带在身边,由荔公公教导与教养,谁承想有朝一日,竟是他亲自来处理荔公公最重要的人…
荔弯下腰,扶起小鱼子,展露宽慰的笑容。
“你做得很好。”荔语气恳切真挚,眼神鼓励肯定。
小鱼子如释重负,抬起泪流满面的脸:“荔公公…”
“王远见。蔷薇姑娘总比跟我这个阉人…提心吊胆的好。你做得同样很好,谨记,事无巨细,事无轻重,皆以王先。”
小鱼子张张口,想说点什么。
荔面上挂着一如往常明快的笑容,对着摆摆手,示意他安静。
他累了。
他不想说话。
他想安静会儿。
小鱼子咽下一闪而逝的苦涩,沉沉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