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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医者仁心? ...

  •   李沉燕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地上鬼面人那死不瞑目的青铜面具,又看向角落里气息奄奄的陈锈笙。

      债……讨债……谁欠谁?向谁讨?

      这无解的疑问像沉重的锚,拖拽着他向更深的黑暗沉沦。耳边似乎有风呼啸,又像是无数冤魂的呜咽。他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如同被缝合,重若千钧。指尖传来冰冷地面的触感,还有……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鬼面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

      “嗒……嗒……嗒……”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沉重的黑暗和嗡鸣的耳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是滴水声?

      不……不对……

      李沉燕涣散的思维艰难地捕捉着这异响。那声音带着某种稳定的、持续的节奏,并非水滴的随意。更像是……某种硬物在某种规律下轻轻敲击着地面?清脆,带着点金石之音,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由远及近。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哪里听过……

      濒死的混沌中,一个尘封已久的画面极其模糊地闪过脑海:幼年时,家乡药铺门口悬挂的铜铃?不,不像。是……是某次在客栈歇脚,夜深人静时,隔壁传来的、老僧捻动佛珠的微响?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伴随着的,还有另一种声音——极其轻微、却异常稳健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几个。步伐沉稳得可怕,踩在庙外枯草碎石上,几乎不发出多余的声响,只有那奇异的、清脆的“嗒……嗒……”声,如同精准的计时,伴随着每一个落步的节奏。

      危险?

      李沉燕残存的求生本能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绷紧!玄煞盟的人去而复返?!他试图凝聚最后一丝力气去握紧手边的剑——手指却只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连动一根指头都成了奢望。心口如同被巨石压住,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更强烈的窒息感。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只吸入一口混着浓重血腥和尘土的冰冷空气。

      那脚步声和清脆的敲击声,停在了破庙的门口。

      死寂。比刚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沉燕甚至能感觉到几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昏暗的光线,扫过庙内惨烈的景象:鬼面人胸口洞穿的尸体,断腿哀嚎后已无声息的赭衣杀手,满地狼藉的污血,还有……扑在尸体上气息奄奄的他,以及角落里那片死寂稻草堆里仅存微弱起伏的身影。

      没有惊呼,没有议论。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的沉默。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踏入了庙内。

      一步,两步……伴随着那清晰的“嗒……嗒……”声。

      李沉燕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极细的缝隙。视线模糊扭曲,如同蒙着一层血污的毛玻璃。

      昏暗中,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鞋。不是江湖人常穿的快靴或皮靴,而是一双极其干净、一尘不染的浅灰色布鞋。鞋面素雅,边缘滚着细细的墨色云纹。鞋底踏在满是血污和尘土的地面上,却仿佛自带屏障,不染纤尘。

      目光艰难地上移。

      是几道身影。为首一人身形清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青色棉布长衫,料子普通,却异常挺括。长衫外罩着一件同样干净、没有一丝褶皱的月白色细麻罩袍。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那手中握着一根约莫两尺长的物件,非金非木,通体呈温润的象牙白色,顶端浑圆,尾端略尖,形状似杵非杵。刚才那清脆规律的“嗒……嗒……”声,正是这杵状物的尾端,随着他稳健的步伐,轻轻点在庙内尚算平整的石板地上发出的!

      那人脸上没有任何遮挡,面容清矍,约莫四十余岁年纪,下颌留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须,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古井,此刻正淡淡地扫视着庙内的一切,目光落在鬼面人尸体和李沉燕身上时,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看两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他身后跟着四人,皆是同样朴素干净的青灰色短打装扮,气质沉稳干练,动作利落无声。其中两人手中提着形制古朴、散发着淡淡药草清气的藤编药箱。

      神医谷……悬壶杵……

      一个尘封在江湖传闻深处的名字和标志,如同惊雷般在李沉燕混乱濒死的意识中炸开!传说中神医谷悬壶济世,亦正亦邪,踪迹飘渺,其门人标志便是这随身携带、以特殊玉石或灵木制成的“悬壶杵”,行路时以杵点地,清心凝神,亦作防身点穴之用。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疑惑如同闪电划过,随即被更强烈的黑暗吞没。李沉燕再也支撑不住,眼皮沉重地阖上,最后一丝意识彻底沉入冰冷的深渊。只是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仿佛感觉到一道极其平静、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在他紧攥的左手——那块冰冷的铁牌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

      再次恢复一丝模糊的知觉时,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奇异的清凉。

      左肩胛处那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的阴寒剧痛,似乎被某种温和却强大的力量压制住了。虽然依旧沉重麻木,但那股侵蚀心脉的毒力肆虐感明显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热的暖流,正从肩颈几处穴位缓缓注入,如同涓涓细流,艰难地冲刷着被毒素堵塞凝滞的经脉。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破庙里的血腥腐臭,而是一种极其清冽、混合着多种药草气息的淡香,闻之令人精神微振。

      李沉燕极其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依旧模糊,但比之前清晰了许多。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素净棉布褥子的简易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同样干净的棉被。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桌一椅,墙壁是粗糙的原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松木气息。显然已不在那间破败的山神庙。

      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天快亮了。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一阵强烈的虚弱感和左肩的刺痛立刻袭来,让他闷哼一声。

      “醒了?”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李沉燕猛地转头,牵动伤口又是一阵抽痛。

      床边椅子上,坐着那个靛青长衫、月白罩袍的清矍中年人。他手中并未持那根悬壶杵,而是端着一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半碗深褐色的药汁,正散发着浓郁苦涩的气息。他正用一把小银匙,不疾不徐地搅动着碗中的药汁,动作从容优雅,仿佛在调制什么珍馐。

      “你……” 李沉燕一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火烧火燎地疼。

      “李沉燕,‘惊雷剑’。” 中年人放下银匙,目光平静地看向他,直接点出了他的身份,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中了玄煞盟的‘七杀透骨钉’。毒入经脉,伤及肺腑。若非我们及时赶到,以金针渡穴封住你心脉要穴,辅以‘九转还阳散’暂时压制毒性,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李沉燕心头剧震。对方不仅知道他的名字,更一语道破他所中之毒!神医谷……果然名不虚传。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按回床上。

      “不想毒气攻心,就躺着。” 中年人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将那碗药汁递到李沉燕唇边,“喝了。”

      浓烈的苦涩气息直冲鼻腔。李沉燕看着那深褐色的液体,又看看对方平静无波的眼睛,没有犹豫,就着对方的手,大口大口地将那苦得令人作呕的药汁灌了下去。火辣辣的药液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但很快,一股温和的热力便从胃里升起,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驱散着那深入骨髓的阴寒,连带着精神也清明了几分。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李沉燕喘着气,艰难地道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中年人的肩头,急切地扫向房间另一侧——那里还有一张同样简陋的木床。

      陈锈笙!

      他安静地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盖着同样的薄被,一动不动。脸上和手上的污垢似乎被仔细清理过,露出底下异常苍白、毫无血色的皮肤,如同久不见天日的冷玉。枯槁的面容在晨光中显得更加脆弱,仿佛一碰即碎。他的呼吸极其微弱,几乎看不到胸口的起伏,只有唇边残留的一丝尚未擦净的暗红血痂,触目惊心地提醒着他油尽灯枯的境地。一个同样穿着青灰色短打的青年,正坐在他床边,手指搭在他枯瘦的手腕上,眉头微蹙,神情凝重。

      “他……” 李沉燕的心猛地揪紧,声音干涩,“他怎么样?”

      中年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沉燕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急切和……担忧?这复杂的神情似乎让他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他放下空碗,用一块洁白的细棉布擦了擦手,动作一丝不苟。

      “筋脉寸断,根基尽毁,沉疴多年,早已是风中残烛。” 中年人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残酷的事实,“强行凝聚残存真气,以凡铁锈刃催动‘截脉透骨针’的剑意,更是自毁生机,震裂了本就枯竭的心脉。”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锈笙那张死寂的脸,“若非他求生之念异乎寻常的坚韧,加上我谷中秘药‘护心丹’吊住最后一口气,此刻,他已是死人。”

      “截脉透骨针?” 李沉燕失声重复。他听说过这门传说中的剑术,据传是百年前一位亦正亦邪的剑医所创,剑走偏锋,以针驭气,专破内家罡气,诡异狠辣,早已失传。陈锈笙……竟然会这个?他最后那穿透鬼面人心脏的一剑……

      “他……能活吗?” 李沉燕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眼前的陈锈笙,与十年前那个白衣胜雪、眼神淡漠如深潭的天下第一剑,与破庙里那个形同乞丐、蜷缩在烂草堆中的废人,影像诡异地重叠、破碎。恨意、厌恶、鄙夷……那些积压了十年的情绪,此刻在对方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被一种更沉重、更陌生的东西取代。

      中年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李沉燕紧握的左手(那里,那块冰冷的铁牌轮廓在薄被下隐约可见)和陈锈笙毫无生气的脸上来回扫视。他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却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看到了一盘纠缠错乱、注定走向死局的残棋。

      “生机渺茫,如风中残烛,随时可灭。”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能否熬过这三日,全看他的造化,和……”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李沉燕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他心中那股执念,究竟有多深重。”

      “执念……” 李沉燕喃喃重复,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陈锈笙。就在这时——

      “……牌……子……”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音,从陈锈笙干裂苍白的唇缝中艰难地溢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执拗和……刻骨的恐惧?仿佛在梦魇中挣扎。

      那握着他手腕诊脉的青年立刻俯下身,低声安抚:“放心,东西还在。”

      陈锈笙似乎并未听见,眉头依旧痛苦地紧锁着,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念着那两个破碎的音节,仿佛那是他沉沦地狱时抓住的唯一稻草。

      李沉燕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左手。掌心那块冰冷沉重的铁牌,棱角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此刻却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债……

      陈锈笙念念不忘的“牌子”,玄煞盟不惜杀人灭口也要抢夺的东西……还有那些强行灌入他脑海的、属于陈锈笙的血腥屈辱的记忆……

      十年。他心心念念要讨还的,不过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轻辱。

      而陈锈笙背负的,却是武功尽废、生不如死的血海深仇!

      谁欠谁?向谁讨?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沉重的明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看着陈锈笙那张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毫无血色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十年,他恨错了人。他满腔的怒火和复仇的执念,从一开始,就偏移了方向。

      “前辈……” 李沉燕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他挣扎着看向那清矍的中年人,“救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请务必……救他!”

      中年人看着李沉燕眼中那燃烧起来的、与之前疯狂暴戾截然不同的决绝光芒,又看了看陈锈笙唇边那抹刺眼的暗红,以及他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释怀的执念。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悠长。

      “代价?” 他缓缓站起身,月白色的罩袍在微光中流淌着柔和的光泽。他没有直接回答李沉燕,目光却投向窗外熹微的天际,仿佛看到了那铁牌背后所牵扯的、即将掀起的血雨腥风。

      “玄机令现,风波将起。” 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浸透了晨露的古琴弦音,带着洞悉世事的苍茫,“救他,或许只是将你们,一同卷入更深的漩涡。这债……”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李沉燕紧握的左手上,那被薄被遮掩的轮廓,“……怕是更难讨清了。”

      房间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陈锈笙微弱的、带着执念的呓语,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窗外,晨光渐亮,却驱不散屋内沉甸甸的阴霾。李沉燕握紧了掌中冰冷的铁牌,感受着那粗糙棱角嵌入皮肉的痛楚,眼神却前所未有地锐利起来。

      漩涡?债?

      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而这笔横跨了十年、沾满血腥的糊涂债,总得有个了断。无论前方是更深的漩涡,还是刀山火海,他都得替陈锈笙,也替自己,把这笔债,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晨光透过简陋的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他紧握的左拳上。薄被滑落一角,露出那枚沾着血污、边缘狰狞的冰冷铁牌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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