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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命债相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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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香在简陋的木屋里静静流淌,混合着窗外透进来的、带着山林清冽气息的晨光。李沉燕靠坐在床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深处那被暂时封印、却依旧蠢蠢欲动的阴寒毒力。神医谷的“九转还阳散”如同一道坚韧的堤坝,死死拦着“七杀透骨钉”的毒潮,但那跗骨蚀髓的冰冷和刺痛,依旧如影随形,时刻提醒他濒死的界限。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始终落在屋子另一侧那张简陋的木床上。
陈锈笙躺在那里,盖着素净的薄被,露出的脖颈和手腕枯瘦得惊人,皮肤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几乎能透出底下青紫色的细小血管。那张曾让无数江湖儿女倾倒、也曾让少年李沉燕恨得咬牙切齿的脸,此刻瘦削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唇色淡得近乎灰白,唯有唇边那道凝固的暗红血痂,是这张死寂面孔上唯一的颜色,刺眼得如同某种不祥的烙印。
三天了。
神医谷那位被称作“卢先生”的清矍谷主,每日以金针渡穴,辅以秘药,吊着他那如同风中残烛的一线生机。药童每隔一个时辰便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浸润他干裂的嘴唇,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可陈锈笙,始终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无声无息。只有胸膛那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着这具破败的躯壳尚未彻底冷却。
李沉燕的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隔着薄被,那块冰冷沉重的铁牌轮廓清晰可辨。粗糙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细微的刺痛。这三天,他无数次回想破庙里那混乱血腥的一幕,回想那些强行灌入脑海、属于陈锈笙的屈辱记忆碎片——泥泞中的踩踏、丹田碎裂的剧痛、被强行搜身的绝望……还有最后时刻,那只枯瘦如鬼爪的手,死死抓住他手腕,将铁牌塞入掌心时那声用尽生命嘶吼的“讨债”!
十年积压的恨意,在这冰冷的铁牌和对方濒死的沉寂面前,早已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愧疚、茫然和一种被强行绑缚上战车般的沉重责任感。债……这糊涂账,到底该怎么算?又该向谁算?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铁牌坚硬的边缘更深地嵌入皮肉。
就在这时——
陈锈笙放在薄被外的那只枯瘦的手,极其轻微地、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风吹草动,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屋内的沉寂。
李沉燕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屏住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手。
那只枯瘦的手,指节嶙峋,皮肤松弛地包裹着骨头,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清理不掉的细微污垢。此刻,它又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抠抓着身下的粗布被单,留下几道浅浅的褶皱。
紧接着,陈锈笙深陷的眼窝下,那覆盖着薄薄眼睑的眼珠,开始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皮下的眼珠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石卵,在黑暗中艰难地滚动,试图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他的眉头也极其轻微地蹙起,眉心拧成一个浅浅的、痛苦的川字纹。
呼吸!他的呼吸节奏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的气息。胸膛的起伏变得明显了一些,虽然依旧浅促,却带上了一种挣扎的、想要吸入更多空气的迫切感。喉咙深处,开始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时那种艰难的、带着粘稠痰音的嗬嗬声。
李沉燕感觉自己的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那块冰冷的铁牌似乎也变得滚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撑着尚未恢复多少力气的身体,想要下床靠近。他想看清,想确认!
就在他双脚刚触及冰冷地面,身体因虚弱和急切而微微踉跄着向前迈出半步的瞬间——
“呃……嗬……”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抽气声,从陈锈笙干裂的唇缝中猛地挤出。
那双紧闭了三天的眼睛,骤然睁开!
不是清醒,不是明悟。
那双眼睛空洞得吓人!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是涣散的灰褐色,如同蒙着厚厚尘埃的琉璃珠,映不进一丝光亮。里面没有焦距,没有意识,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巨大痛苦和濒死恐惧彻底吞噬的茫然和死寂。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空洞之中,一股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如同受伤濒死野兽般的凶戾和警觉,却如同淬毒的寒冰,轰然爆发。
李沉燕的身影,恰好在这时,因靠近而模糊地映入了那双空洞的瞳孔。
没有思考,没有辨认。
陈锈笙那只刚刚还在无意识蜷缩的枯瘦右手,如同被无形的机括弹射而出,速度快得撕裂了空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超越这具破败躯壳极限的恐怖力量。五指如同冰冷的铁钩,精准、狠戾地,一把死死扼住了李沉燕靠近的咽喉。
“呃!” 李沉燕猝不及防!一股巨大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力量瞬间箍紧了他的喉管。冰冷的指尖如同钢钉,深深嵌入他颈侧的皮肉,剧痛和窒息感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
他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运功反抗,但左肩的剧毒和身体的虚弱让他的力量大打折扣。更让他心头骇然的是,陈锈笙此刻爆发出的力量,根本不像一个武功尽废、心脉枯竭的废人!那力量狂暴、混乱,带着一种燃烧生命本源的疯狂。仿佛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不甘,都在这一扼之中,化作了毁灭一切的力量。
李沉燕的脸瞬间涨红发紫,眼球因缺氧而暴突!他双手死死抓住陈锈笙那只枯瘦如柴却如同铁箍般的手臂,试图掰开,却感觉像是在撼动冰冷的铁石。
“咳……放……开……” 他艰难地从被扼紧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陈锈笙置若罔闻,他浑浊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沉燕因窒息而扭曲的脸,瞳孔深处那片灰败的死寂里,似乎有什么更加黑暗、更加暴戾的东西在疯狂翻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低咆般的声响,扼住李沉燕咽喉的手指,竟还在不顾一切地收紧,仿佛要将这模糊出现在他地狱边缘的身影,连同他自身残存的生命,一同捏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李沉燕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即将再次沉沦的生死关头——
“定!”
一个清朗沉稳、仿佛带着奇特韵律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玉盘,骤然在屋内响起。
伴随着声音,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几乎同时而至。
一根细若牛毛、闪烁着温润银芒的金针,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无比地刺入陈锈笙右手肘弯内侧的“曲泽穴”。
陈锈笙那只如同铁钳般死死扼住李沉燕咽喉的手臂,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力量,猛地一僵。那狂暴的力道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五指无力地松开,颓然垂落回身侧的床榻上。
“咳!咳咳咳——!” 李沉燕身体失去支撑,踉跄着向后跌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木墙上,才勉强站稳。他捂着剧痛的脖子,弓着腰剧烈地咳嗽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刀割,眼前金星乱冒。
卢先生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陈锈笙的床边。他依旧是那身素净的靛青长衫月白罩袍,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他右手食指与中指间,还夹着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尾兀自微微颤动,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他的目光落在陈锈笙脸上。那双刚刚还充斥着狂暴死寂的眼睛,此刻在银针入穴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凶戾,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涣散的瞳孔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似乎在艰难地尝试聚焦,试图理解眼前模糊的光影和人形。那空洞的灰褐色里,痛苦、恐惧、茫然……种种情绪如同沉渣般翻涌,最终都化为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脆弱和死寂。
卢先生伸出两指,轻轻搭在陈锈笙枯瘦的手腕上。指尖下,脉搏微弱而紊乱,如同暴雨中即将熄灭的烛火。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李沉燕终于缓过气,惊魂未定地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眼神涣散的陈锈笙,又看向卢先生,声音嘶哑:“他……他刚才……”
“心魔反噬,神志未清。” 卢先生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断了李沉燕的惊疑,“强行催动残力,引动旧创,心脉如沸油烹雪。” 他收回诊脉的手,目光转向李沉燕,那平静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你靠得太近了。他此刻五感混乱,六识蒙尘,任何靠近的气息,都可能被他视为当年夺命追魂的索债恶鬼。”
“索债恶鬼……” 李沉燕喃喃重复,心头如同被巨石砸中,闷痛不已。他看着陈锈笙那双依旧茫然失焦、却深藏着无边痛苦的眼睛,喉咙干涩得发紧。自己……竟成了他噩梦中的恶鬼?
就在这时,陈锈笙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落在了几步之外、扶着墙壁喘息、脖子上还带着清晰青紫指痕的李沉燕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张年轻、俊朗,因窒息而略显狼狈的脸……似乎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带着强烈情绪色彩的影像碎片,极其缓慢地……重合了。
“……小……白……脸……?” 一个极其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骨般的声音,极其艰难地从陈锈笙干裂的唇缝中挤了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气流的嗬嗬声,破碎不堪。
李沉燕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这三个字……十年前青竹细雨中的那句轻蔑之言……此刻从这形销骨立、濒临死亡的废人口中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讽刺和……沉重的悲凉!
他看着陈锈笙那双因勉强聚焦而显得更加痛苦浑浊的眼睛,看着那深陷眼窝下无法掩饰的脆弱和茫然,一股混杂着迟来的愧悔、十年错付的荒唐以及更深沉痛楚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仇恨”的堤坝。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被更沉重的情绪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锈笙的视线似乎又开始涣散,那极其艰难的聚焦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他枯瘦的手指在薄被上无意识地抓挠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似乎刚才那三个字,已经耗尽了他苏醒后积攒的所有力气。
李沉燕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他松开扶着墙壁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陈锈笙床榻尚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一个足够安全、不再引发对方本能攻击的距离。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那块冰冷沉重、边缘狰狞、沾着暗红血污和泥垢的铁牌,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粗糙的棱角在晨光下泛着幽暗而沉重的光泽。
“陈锈笙,” 李沉燕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清晰,“认得这个吗?”
当那块铁牌暴露在晨光下的瞬间,陈锈笙那双原本又开始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
如同垂死的鱼被投入滚油,他整个身体猛地一僵,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被单,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浑浊的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死寂和茫然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瞬间被一种极其剧烈、极其复杂的情绪风暴彻底搅动、撕裂。
恐惧,刻入骨髓、深入灵魂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那是对失去这铁牌、对铁牌背后所代表的一切的终极恐惧。
愤怒,滔天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愤怒。如同压抑了十年的火山在濒死之际轰然喷发!是对掠夺者的恨,对背叛者的怒,对自身无力守护的滔天怨毒。
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扭曲的希望?
“呃……啊……!” 陈锈笙喉咙里爆发出不成调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鸣,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试图挣扎着抬起手,指向那块铁牌,指向李沉燕。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沉燕,那眼神里翻涌的恨意和痛苦,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干裂的嘴唇疯狂地翕动着,似乎想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却只能吐出破碎的血沫和嗬嗬的气流。
“他……他……” 李沉燕看着陈锈笙瞬间陷入极度痛苦和狂乱的状态,心猛地揪紧,求助般地看向卢先生。
卢先生面色凝重,迅速出手,几根银针快如闪电,再次刺入陈锈笙几处要穴,强行压制他体内因剧烈情绪波动而彻底失控、濒临崩溃的气血。陈锈笙身体的抽搐和挣扎在银针作用下渐渐平复,但那双眼中的痛苦、恨意和疯狂,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那里。
李沉燕握紧了手中的铁牌,感受着那冰冷沉重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眼神却如同厉鬼般死死盯着自己的陈锈笙,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决绝涌上心头。他迎着那充满恨意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陈锈笙,听着!你当年欠我的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惨烈,“我不要了!”
陈锈笙浑浊的瞳孔猛地一颤,那翻涌的恨意似乎凝固了一瞬,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覆盖。
李沉燕猛地举起手中的铁牌,那狰狞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无比沉重。
“但这块牌子背后的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陈锈笙,穿透了这简陋的木屋,直刺向那未知的、血雨腥风的深渊,“玄煞盟欠你的……他们欠下的血债……”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我李沉燕,替你讨!”
“轰——!”
陈锈笙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猛地瞪大双眼,瞳孔瞬间缩至针尖大小。那里面翻涌的恨意、痛苦、茫然……所有的一切,都被李沉燕这石破天惊的宣言彻底炸得粉碎。
“嗬……呃……噗——!”
一口暗红发黑、带着内脏碎块的心头血,如同压抑了十年的血泪,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血点溅在素净的薄被上,如同绽开的绝望之花。他枯槁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几下,眼白一翻,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彻底耗尽,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无边的、死寂的黑暗。
只有那只枯瘦的手,依旧死死地、神经质地攥着身下的被单,指节青白得骇人。
“陈锈笙!” 李沉燕失声惊呼,想要上前。
“别动!” 卢先生厉声喝止,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迅速俯身,手指如飞,数根金针再次刺入陈锈笙周身大穴,同时从药箱中取出一粒龙眼大小、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朱红色丹药,毫不犹豫地塞入陈锈笙口中。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与死神争分夺秒的决绝。
李沉燕僵在原地,看着卢先生凝重的侧脸,看着陈锈笙嘴边刺目的暗红,看着他那只死死攥着被单、仿佛抓着最后一点执念的手。掌心的铁牌冰冷沉重,刚才那番话带来的短暂宣泄感,瞬间被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和后怕取代。
他……是不是亲手将这风中残烛,推向了更深的绝望?
卢先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稳定而迅疾地捻动着刺入陈锈笙心口周围的银针,真气源源不断地渡入,试图稳住那如同沸油般翻腾、几近崩裂的心脉。他头也不抬,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和警告:
“他听见了。”
“他听见了……” 卢先生的声音低沉,如同浸透了寒露的古钟余韵,在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木屋中回荡,“这最后一点残念,是生机,也是……悬在他心脉上最锋利的刀。”
李沉燕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死。他看着陈锈笙嘴边那抹刺目的暗红,看着他那枯瘦的手背上因用力攥紧被单而暴起的、如同盘踞毒蛇般的青筋。掌心里的铁牌冰冷依旧,棱角却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刚才那番“替其讨债”的豪言壮语,此刻听来,竟像是一道恶毒的催命符。
“我……” 李沉燕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我是不是……害了他?”
卢先生没有立刻回答。他全神贯注于指间的银针,真气如同涓涓细流,艰难地梳理着陈锈笙体内狂暴混乱、濒临崩溃的气血。那枯槁身体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牵动着银针尾端微不可察的震颤,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许久,他才缓缓收回渡入真气的指尖,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取出一块洁白的细棉布,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擦拭掉陈锈笙唇边和下颌沾染的暗红血渍。那专注的姿态,像是在清理一件价值连城却已布满裂痕的古瓷。
“害他?” 卢先生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沉燕,那深邃的眼眸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勘破世情的苍凉,“将他拖入这漩涡的,从来不是你。” 他的视线落在李沉燕紧握的左手上,那被遮掩的铁牌轮廓,“是它。是它背后的因果,是当年废他武功、夺他一切、将他逼成这副鬼样子的那些人。”
“而你……” 卢先生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直刺李沉燕混乱的心底,“你方才那番话,是引燃了他心脉残火的薪柴,却也可能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仿佛沉沦在无边痛苦梦魇中的陈锈笙,“他听见了‘讨债’,听见了‘玄煞盟’,更听见了……你。十年纠葛,血海深仇,再加上你此刻这‘慷慨激昂’的承诺……这所有的一切,对他这具早已油尽灯枯、心神俱损的躯壳而言,太重了。”
“太重了……” 李沉燕喃喃重复,如同咀嚼着苦涩的砂砾。他看着陈锈笙那张在昏迷中也无法舒展的、写满痛苦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债”字的千钧重量。那不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轻辱,那是压垮一个曾经如日中天的剑客、将他碾入泥泞十年不得翻身的血海深仇!而自己刚才那番话,无异于将这血淋淋的伤口再次狠狠撕开,还狂妄地承诺要去撕开更多。
一股迟来的、冰冷的恐惧和后怕,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现在怎么办?” 李沉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卢先生站起身,走到窗边。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清癯挺直的背影,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他看着窗外苍翠的山林,沉默了片刻。
“等。” 他缓缓吐出一个字。
“等?” 李沉燕不解。
“等他自己熬过这心魔反噬,熬过这气血逆冲。” 卢先生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神医谷的针药,只能吊命,护住他心脉最后一点微光不灭。能否真正醒来,能否在醒来后不因这滔天执念和恨意彻底焚毁残存的心神……全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李沉燕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而你,李沉燕,‘惊雷剑’……你方才那番话,已非戏言。玄机令现,玄煞盟的杀手虽暂退,但风波绝不会止息。这漩涡,你已半只脚踏入。现在抽身,或许还来得及。若等他醒来……” 卢先生的目光扫过床上气息奄奄的陈锈笙,又落回李沉燕脸上,“你可知,你要面对的,将是什么?”
李沉燕顺着卢先生的目光,看向陈锈笙。那只枯瘦的手依旧死死攥着被单,指节青白,仿佛要将那粗布抓穿。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不甘,一种至死方休的执念。
他又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左拳。冰冷的铁牌轮廓坚硬地抵着掌心,那粗糙的触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所承载的血腥与秘密。破庙里强行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泥泞中的踩踏、丹田碎裂的剧痛、被强行搜身的绝望嘶吼——再次翻涌上来,与眼前这枯槁濒死的躯体重叠。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十年前那个白衣胜雪、眼神淡漠如深潭的天下第一剑,想起自己满腔热血前去挑战却被一剑挑落围帽的屈辱……十年追逐,十年恨意,到头来,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认!
债……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卢先生洞悉世事的目光。那眼神深处,之前的迷茫、恐惧和后怕,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杂质,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沉淀、燃烧,最终淬炼出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
“来不及了。” 李沉燕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淬炼出来的铁块,“从他十年前在青竹林边挑落我围帽那一刻起……”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扫过陈锈笙,“或者更早,从玄煞盟将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开始……这债,就已经算不清了。”
他摊开紧握的左手,将那块沾着血污、边缘狰狞的铁牌完全暴露在晨光下。幽暗的光泽流动,如同凝固的血液。
“玄机令也好,血海深仇也罢……” 李沉燕的眼神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剑,直刺向窗外未知的远方,“这笔糊涂账,总得有个了结。既然他听见了,那我李沉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他猛地攥紧铁牌,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却也让他的眼神更加坚定。
“这债,我替他讨定了!无论要面对什么!”
木屋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陈锈笙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卢先生看着李沉燕眼中那不再迷茫、只剩下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光芒,又看了看床上那个在昏迷中也无法摆脱沉重枷锁的身影,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悠长而苍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即将因这块冰冷铁牌而掀起的、无法避免的血雨腥风。窗外,晨光渐盛,却丝毫驱不散屋内那沉甸甸的、如同山雨欲来的凝重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