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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夜色沉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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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烛火又续过一轮,蜡泪在铜盏边缘堆成小小的山丘,烛芯烧得噼啪作响。寄云栖坐在案前,背上的伤在药力作用下稍微缓和了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钝痛依然如影随形,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提醒他这具身体已濒临极限。
他垂眼看着案上的三样东西——左面是柳七带回来的湖州暗道图纸和那根特制铁钩,右面是皇后佛堂暗格里取出的木匣,中间摊着刚写好的给顾苍旻的信。烛光将这三堆物事的影子投在青金石地面上,拉得很长,彼此交错,像一张无形的网。
殿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戌时了。夜幕完全落下,窗外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晕开,却照不进殿内这片凝重的黑暗。
寄云栖伸手拿起那根铁钩。铁质冰凉,握在掌心沉甸甸的,弯钩处磨得极细,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孙工头临死前留下的这件东西,简单、粗糙,却可能关系到一座城的存亡。他仿佛能看见那个工匠在昏暗的油灯下打磨这根铁钩的样子——佝偻着背,手上满是老茧,一下一下,磨去多余的铁屑,磨出救命的弯钩。也许那时孙工头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沈家不会放过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但他还是做了这根铁钩,藏在家里灶台下,留给儿子,也留给这座城一条生路。
普通人的善,有时候比庙堂上那些高谈阔论更真实,也更沉重。
寄云栖将铁钩放回图纸旁,转而打开木匣。先帝密诏、“影堂”令牌、皇子画像——这三样东西在烛光下静默着,每一件都足以掀起一场风暴。他的手指在密诏的纸面上停留片刻,触感粗粝,墨迹透过纸背,能摸到笔锋的走势。二十多年前,先帝写下这封密诏时,心里在想什么?是对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的不满?是对诚王的偏爱?还是单纯想给这个王朝留下一道保险,一道能在关键时刻拨乱反正的符咒?
也许都有。但先帝大概没想到,这道保险最终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刀。
寄云栖将密诏放回匣中,目光落在“影堂”令牌上。铁牌漆黑,那个“影”字刻得极深,笔画凌厉,像一道道伤疤。夜枭说这块令牌可以调动所有“影堂”死士,但令牌为什么在皇后手里?如果皇后真是“影堂”真正的主人,那她这些年扮猪吃老虎的本事,也太可怕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皇后还是太子妃时,有一次宫宴,沈贵妃当众给她难堪,她只是低头不语,默默饮尽了杯中酒。后来沈贵妃“病逝”,所有人都以为是皇帝下的手,但现在想来,也许皇后在其中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
这个女人,从来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温顺。
殿门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枢机阁的暗号。
“进。”寄云栖合上木匣,将匣子推到案角。
门开了,进来的是个面生的内侍,二十出头,相貌普通,但眼神很亮。他走到案前,单膝跪地,声音压得很低:“将军,阁主让卑职传话:诚王车驾已过河间府,照这个速度,最迟后日午时就能抵达京城。比之前预计的快了一天。”
后日午时。寄云栖的心微微一沉。时间又缩短了。
“还有,”内侍继续道,“我们在诚王车队里发现了更多可疑之人。除了之前那个沈家老仆,还有三个乔装改扮的,都是‘影堂’登记在册的死士。而且……车队里那辆封闭严实的马车,昨夜有人看见里面下来过一个年轻人,二十来岁,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身形和将军之前描述的画像很相似。”
顾苍宁。那个“可能存在的皇子”,果然和诚王在一起。
寄云栖的手指在案上轻轻叩击。一下,两下,三下。节奏很慢,但每一下都像敲在紧绷的弦上。
“阁主还说,”内侍的声音更低了,“江南那边刚传来消息,杨振岳将军用柳七带回去的图纸和铁钩,已经找到了阀门室,切断了火油管道。湖州城保住了,大火没有蔓延。但……”
“但什么?”
“但沈家老宅地下发生了爆炸。”内侍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杨将军率鹰扬卫冲进去时,沈安和最后一批‘影堂’死士引爆了埋在密室里的火药。杨将军重伤,鹰扬卫……又折了二十多人。沈安的尸体找到了,炸得面目全非,但确认是他。”
沈安死了。带着沈家所有的秘密,死在了自己埋下的火药里。
寄云栖闭了闭眼。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沈安那样的人,绝不会让自己活着落到朝廷手里。他宁可死,宁可毁掉一切,也不愿成为阶下囚。
“七殿下呢?”他问,声音有些哑。
“七殿下无恙。”内侍连忙道,“爆炸发生时,七殿下在城外军营,没有受伤。只是……杨将军重伤昏迷,七殿下亲自守在病榻前,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顾苍旻守着重伤的杨振岳,一天一夜没合眼。他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左肩骨裂,失血过多,吸入烟尘……这样的身体,怎么能熬得住?
寄云栖握紧了拳,指尖掐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阁主还有别的话吗?”
“有。”内侍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极小的绢纸,双手呈上,“这是夜枭最新招供的。他说……皇后不是‘影堂’真正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是沈贵妃。”
沈贵妃?那个已经“病逝”二十多年的女人?
寄云栖接过绢纸,展开。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匆写就:“夜枭供称,沈贵妃生前实为‘影堂’创立者之一,与沈万山共同执掌。沈贵妃‘病逝’后,‘影堂’由沈万山独掌,但最高令牌一直留在沈贵妃宫中。皇后是从沈贵妃的遗物里找到这块令牌的,她以为有了令牌就能控制‘影堂’,但其实……‘影堂’只听沈家人的命令。”
原来如此。皇后以为掌握了令牌就掌握了“影堂”,却不知道这块令牌在沈贵妃死后已经失去了效力。她一直被蒙在鼓里,被沈家利用,却还自以为掌控了一切。
可怜,可悲,也可恨。
“令牌现在还有用吗?”寄云栖问。
“夜枭说,如果沈家还有核心人物活着,也许还有用。但现在沈安死了,沈家嫡系尽灭,这块令牌……”内侍顿了顿,“就是块废铁。”
废铁。寄云栖看着木匣里的黑色令牌,忽然觉得有些讽刺。皇后将它当作最后的底牌,珍而重之地藏在佛堂暗格里,却不知道这底牌早就一文不值。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等待,都建立在虚幻的筹码上。
就像她的人生一样,看似尊荣,实则虚妄。
“知道了。”寄云栖将绢纸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纸张,瞬间卷曲焦黑,化作灰烬,“告诉阁主,京城这边,我会稳住。让他集中力量查清顾苍宁的底细——我要知道这个人的一切,从他出生到现在,所有经历,所有接触过的人,所有可能的弱点。”
“是。”内侍领命,却又迟疑了一下,“将军,还有一事……阁主让卑职问,那封密诏,您打算如何处理?”
这个问题很关键。密诏留还是毁,关系到诚王进京后的名分,也关系到整个朝局的走向。
寄云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告诉阁主,密诏……先留着。”
“留着?”内侍有些意外。
“对,留着。”寄云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诚王不是打着‘奉旨进京’的旗号吗?那就让他打。等他到了京城,拿出密诏,名正言顺地争位时,我们再拿出证据,证明这道密诏早就被皇后篡改过,或者……根本就是伪造的。”
内侍眼睛一亮:“将军的意思是……”
“诚王敢来,无非是仗着有密诏,有‘皇子’,有朝中一些人的支持。”寄云栖的声音很冷,冷得像冰,“那我们就等他把所有牌都亮出来,再一张一张,撕碎给他看。”
这是冒险的打法。等对手亮出所有底牌,意味着自己也可能陷入被动。但寄云栖没有选择——他手里的筹码太少,时间太紧,只能兵行险着。
内侍深深一躬:“卑职明白了。这就回去禀报阁主。”
他退下后,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寄云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背上的伤在这一刻疼得格外清晰。失血带来的眩晕也重新袭来,耳中有嗡嗡的鸣响,眼前的黑暗里闪烁着细碎的金星。
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还有两日。诚王后日午时抵京,五日之期还剩一日。江南那边,湖州城保住了,但杨振岳重伤,顾苍旻还在硬撑。京城的棋局,江南的战局,都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而他,必须同时稳住这两边。
寄云栖睁开眼,眼中已没有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他铺开一张新的纸,提笔蘸墨。这次不是给顾苍旻的信,是给京城各衙门的命令——九门提督、京畿三大营统领、顺天府尹、还有枢机阁、御林军、禁军的所有负责人。
他写得很慢,字字斟酌,每一道命令都像一把锁,要将这座京城牢牢锁住:九门戒严,许进不许出;京营兵马全部调动,在城外三十里处设防;顺天府全城搜查,所有可疑人员一律收押;枢机阁暗桩全部激活,监视所有官员府邸;御林军和禁军加强宫禁,没有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皇宫。
写到最后一道命令时,他停笔,思索片刻,又添了一句:“若遇诚王车驾,以礼相待,引至驿馆安置。但随行人员,一律在驿馆外驻扎,不得入城。违令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这四个字写得很重,墨迹几乎透纸背。
他将写好的命令一一折好,盖上监国副使的大印,然后唤来王公公:“派人送去,立刻执行。”
王公公接过那一叠命令,手有些抖。他跟随皇帝三十年,见过无数风雨,但这样凌厉、这样不留余地的命令,还是第一次见。
“将军,”他小心翼翼地问,“诚王毕竟是藩王,这样对待,会不会……”
“按我说的做。”寄云栖打断他,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现在京城我做主。出了事,我担着。”
王公公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寄云栖一人。他靠在椅背上,背上的伤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但他依旧坐得笔直。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孤零零的,却挺拔如山。
从怀中取出那个紫檀木盒子,打开。这次他没有看密诏,没有看令牌,只是拿起那半块残玉,握在掌心。玉很凉,但握久了,就会染上体温,变得温润。
顾苍旻,你再撑一撑。
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等我处理好京城的事,等诚王来了,等这场风暴过去,我就去江南找你。
到时我把这半块玉还你,你把另一半给我。
我们说好的,要堂堂正正站在一起。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是暗桩,不是王公公,是陈默。他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脸色惨白,声音因惊恐而变调:“将军!西苑……西苑出事了!”
寄云栖猛地站起身,背上的伤口在这一刻撕裂般剧痛,但他浑然不觉:“说!”
“皇后……皇后死了!”陈默的声音在发抖,“服毒自尽,死在佛堂里!看守的御林军发现时,人已经凉了!”
死了。皇后死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诚王即将进京、密诏还未销毁、“皇子”还未现身的时候,她死了。
寄云栖握着残玉的手微微发抖。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寒意。
皇后这一死,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密诏的真伪再无人能证,“影堂”令牌的来历再无人能说,她和沈家、和诚王、和那个“皇子”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也再无人知晓。
她用自己的死,给这场棋局又蒙上了一层迷雾。
“什么时候的事?”寄云栖问,声音很平静,但陈默能听出那平静下的杀意。
“应该是一个时辰前。”陈默咽了口唾沫,“看守的御林军说,酉时三刻还听到佛堂里有诵经声,戌时换班时才发现人已经没了。毒药藏在佛珠里,一颗珠子是中空的,里面是‘见血封喉’。”
又是“见血封喉”。和孙嬷嬷中的毒一样。
“佛堂里可有人进出过?”
“没有。自从密道被发现后,佛堂就被围得铁桶一般,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陈默顿了顿,“但……但皇后这几日的饮食汤药,都是御林军亲自查验、亲自送进去的。如果毒药早就藏在佛珠里,那她可能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
早就准备好了。她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最能搅乱局面的时机。
现在她等到了。诚王即将进京,江南战事未完全结束,京城人心浮动——这个时候她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在她曾经执掌的宫城里。
朝野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议论?那些本就对顾苍旻监国不满的人,会不会借题发挥,说皇后是被逼死的,说这是新一轮的宫廷清洗?
寄云栖闭了闭眼。皇后的死,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头,必将激起千层浪。
“封锁消息。”他睁开眼,眼中已没有波澜,“西苑所有人,全部控制起来,分开审讯。皇后的尸体,让太医验尸,但结果只报给我一个人。在她死讯公开之前,任何胆敢泄露消息的人,杀无赦。”
“是!”陈默领命,转身要走。
“等等。”寄云栖叫住他,“去枢机阁,告诉阁主,启动‘清道’计划。所有与皇后、沈家、诚王有关联的官员,无论品级,无论背景,全部监控起来。若有异动,立刻拿下。”
“清道”计划是枢机阁最高级别的清洗预案,一旦启动,意味着京城将迎来一场不亚于战争的血雨腥风。
陈默浑身一震,但还是咬牙应下:“属下明白!”
他快步离去。殿门关上,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寄云栖独自站在殿中央,手中的残玉硌得掌心发疼。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微微颤抖。
皇后的死,诚王的进京,江南的战局,京城的暗流——所有的线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股足以绞杀一切的绳。
而他,就在这股绳的最中心。
背上的伤疼得他几乎要跪倒,失血带来的眩晕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但他依旧站着,背脊挺直,像一棵即使被风雪压弯也不会折断的松。
还有两日。
两日后,诚王进京,这场持续了十年的棋局,将迎来最后的对决。
而他,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