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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夜审淑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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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更鼓刚刚敲过第三声,殿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不是陈默那种急促的步履,也不是御林军整齐的踏步,是女子细碎而略显慌乱的步子,夹杂着衣袂摩擦的窸窣。
寄云栖抬起眼,手中那半块残玉悄无声息地滑入袖中。烛火跳动,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殿门开了,淑妃被两个御林军校尉“请”了进来。她身上还穿着就寝时的素白中衣,外面匆忙披了件藕荷色的外衫,发髻松散,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见到寄云栖,她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温婉姿态。
“将军深夜相邀,”她微微欠身,声音还算平稳,“不知有何要事?”
寄云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淑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目光垂向地面。
“娘娘请坐。”许久,寄云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淑妃在案前的椅子上坐下,脊背挺得很直,像是在强撑着一口气。烛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在地上,微微颤抖。
“皇后薨了。”寄云栖说得很直接,没有任何铺垫。
淑妃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真实的惊骇:“什么?!”
“酉时到戌时之间,服毒自尽。”寄云栖继续道,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脸,“毒药藏在佛珠里,‘见血封喉’。”
淑妃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她放在膝上的手开始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白。
“娘娘不知道?”寄云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我……我怎么会知道……”淑妃的声音发颤,“我今日还给她送了经书,那时她还好好的……”
“经书里有一行字。”寄云栖从案上拿起那本《金刚经》,翻开最后一页,指着那行小字,“‘子时三刻,老地方’。娘娘写的?”
淑妃盯着那行字,瞳孔骤缩。她张了张嘴,想否认,但在寄云栖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最终只是颓然地点了点头。
“是……是我写的。”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皇后昨日派人传话,说今夜子时三刻,在佛堂密道里见面,有要事相商。我……我怕被人发现,就在经书里留了暗号。”
“要事是什么?”
“她没说。”淑妃摇头,眼中涌上泪水,“只说关系到林家的生死,关系到五皇子的性命。我……我不敢不去。”
林家的生死。五皇子的性命。这确实是淑妃最在乎的两件事。
“所以娘娘今夜原本打算去密道见皇后?”寄云栖问。
“是。”淑妃哽咽道,“可将军的人突然闯进寝宫,把我带到这里……我那时还不知道皇后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用袖子掩住脸,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真哭,还是做戏。
寄云栖看着她,没有安慰,也没有催促。殿内只有淑妃压抑的啜泣声,和烛火噼啪的轻响。
良久,淑妃才止住哭泣,抬起红肿的眼睛:“将军,皇后她……真的是自尽?”
“太医验过了,是‘见血封喉’。”寄云栖顿了顿,“但她在衣袖里留了张字条。”
他从袖中取出那张指甲盖大小的纸片,放在案上,推到淑妃面前。淑妃颤抖着手拿起纸片,凑到烛光下看。每看一个字,她的脸色就白一分,等到看完,整个人已经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这……这不可能……”她喃喃道,“顾苍宁怎么可能是先帝遗珠……先帝从未提过……”
“娘娘也不知道?”寄云栖盯着她。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淑妃猛地摇头,“皇后从未跟我说过这些!她只说过,沈贵妃当年确实生了个儿子,但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后来沈家找了个替身养在宫外,以备不时之需。但先帝遗珠……这绝不可能!”
她说得急切,眼中满是真实的惊惶。寄云栖细细分辨着她的神情——不像作假。至少在这一刻,淑妃是真的被这个消息吓到了。
“那先帝密诏呢?”寄云栖换了个问题,“娘娘交给我的那封密诏,是真的吗?”
淑妃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她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是真的……但也不全是。”
“什么意思?”
“密诏的内容是真的,是先帝亲笔。”淑妃的声音很低,“但……密诏不止一份。先帝当年写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密诏,一份交给皇后,一份……交给了诚王。”
两份密诏。
寄云栖的心猛地一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诚王敢大张旗鼓地“奉旨进京”了——他手里也有一份密诏,一份名正言顺的、可以废立新君的诏书。
“诚王手里的密诏,也是真的?”他问,声音依旧平静,但袖中的手已握成了拳。
“是真的。”淑妃点头,泪水又涌了出来,“祖父临终前告诉我,先帝晚年多疑,既担心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即位后容不下诚王,又担心诚王将来起兵造反。所以写了两份密诏,一份给皇后,一份给诚王,互相制衡。皇后手中的密诏可以召诚王回京,诚王手中的密诏也可以……废黜陛下。”
好一个互相制衡。先帝这一手,看似高明,实则埋下了今日所有的祸根。
“娘娘之前为什么不说?”寄云栖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我不敢。”淑妃的眼泪流得更凶,“祖父交代,除非到了生死关头,否则绝不能透露诚王手中也有密诏。他说,这是林家最后的护身符,一旦说出来,林家就可能……就可能被灭门。”
护身符。又是护身符。这宫里头,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几张自以为是的“护身符”,却不知道这些符咒最终可能变成催命符。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陈默。他推门进来,浑身是血——不是他的血,是别人的。见到淑妃,他愣了一下,随即单膝跪地:“将军,拿下了。”
“说。”寄云栖没有让淑妃回避,显然是要让她听。
“三十人,全部拿下。”陈默的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亢奋,“死了七个,伤了十五个,擒了八个。活口正在审,但……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
“这些人不是诚王的护卫。”陈默抬起头,眼中闪着疑惑的光,“他们的兵器、甲胄、甚至口音,都不是京城或藩地的。有一个受伤的招了,说他们是……是江南来的。”
江南来的。不是诚王的人。
寄云栖的眉头皱了起来。今夜潜入皇宫的,不是诚王派来的三十名精锐护卫,而是从江南来的人。
江南现在在顾苍旻掌控中,谁能从江南调来三十名死士潜入京城?沈家余孽?还是……
“他们还说了什么?”他问。
“说他们是奉命来接应一个人的。”陈默顿了顿,“接应……‘公子’。”
公子。顾苍宁。
寄云栖闭了闭眼。所有碎片在这一刻终于拼凑起来——顾苍宁在湖州现身,不是为了与沈家共存亡,而是在等江南的接应。沈家败了,他就投靠了诚王。诚王带他进京,江南这边则派人潜入皇宫,准备在关键时刻接应他离开。
但为什么要接应他离开?顾苍宁在诚王身边不是更安全吗?
除非……诚王要利用他做什么危险的事,而江南那边的人不想让他涉险。
或者,更可怕的可能是——江南那边的人,根本就不是来救顾苍宁的,而是来……灭口的。
“那个‘公子’,现在在哪里?”寄云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
“不知道。”陈默摇头,“但擒获的人说,接应地点就在西北宫墙内,子时三刻。可我们等到子时三刻,只等来了他们,没见到什么‘公子’。”
子时三刻。和皇后与淑妃约定的时间一样。
寄云栖猛地看向淑妃。淑妃已经停止了哭泣,正呆呆地听着,脸上血色尽失。
“娘娘,”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人,“皇后约你子时三刻在密道见面,要说的‘要事’,会不会就是……接应顾苍宁?”
淑妃浑身一颤,眼中爆发出恐惧:“不……不会的……皇后怎么会……”
“皇后衣袖里的字条说顾苍宁是先帝遗珠。”寄云栖一字一句,“如果这是真的,那顾苍宁就是先帝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比陛下、比诚王、比所有皇子都更‘正统’的血脉。皇后守着这个秘密二十年,现在沈家败了,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在死前,想把这个人、这个秘密,托付给最可能保住他的人。”
他顿了顿,看着淑妃惨白的脸:“而这个人,就是娘娘你。”
淑妃像是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她的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不……不会的……”她喃喃重复,“皇后不会这么害我……她明明知道,如果顾苍宁真是先帝遗珠,那五皇子就……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五皇子。淑妃的养子。如果顾苍宁真是先帝遗珠,那他就成了皇位最合法的继承人。五皇子这个“养子”,就彻底失去了价值。
“所以皇后才要见你。”寄云栖的声音很冷,“她要在死前,逼你做出选择——是保五皇子,还是保顾苍宁。保五皇子,就要帮顾苍宁离开京城,永远消失。保顾苍宁……就要牺牲五皇子,甚至牺牲林家。”
淑妃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烛火在她脸上跳动,映出绝望的神色。
“她……她怎么能这样……”她的声音破碎不堪,“五皇子叫了她二十年母后……她怎么能……”
“在皇后心里,可能从来就没有真正把五皇子当作儿子。”寄云栖淡淡道,“她心里只有那个早夭的嫡子,只有那个可能存在的先帝遗珠。其他人,都只是棋子。”
淑妃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在后宫游刃有余的贵妃,只是个被逼到绝境的女人。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更漏滴答,和淑妃压抑的啜泣。
良久,寄云栖才再次开口:“娘娘,现在该你选择了。”
淑妃睁开眼,眼中已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将军想让我选什么?”
“不是我想让你选什么,是你必须选什么。”寄云栖看着她,“顾苍宁现在很可能已经在皇宫某处,等着有人接应他离开。诚王明日抵京,会拿着密诏,逼陛下退位,或者……直接动手。而你和林家,要么站在诚王那边,要么站在朝廷这边。没有第三条路。”
淑妃沉默了很久。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挣扎和权衡。
“如果我选朝廷,”她缓缓道,“将军能保五皇子不死吗?”
“可以。”寄云栖回答得毫不犹豫,“只要五皇子安分守己,不再生事,我可以保他性命,甚至可以给他一个闲散王爷的身份,安稳度日。”
“那林家呢?”
“林家若全力配合朝廷,清查与诚王、沈家的所有往来,交出所有密信、账目、证人,我可以保林家不灭。但林谦必须辞官,林家子弟十年内不得入朝为官。”
这是很苛刻的条件,但也是淑妃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淑妃又沉默了。她看着跳动的烛火,看着案上那张写着“顾苍宁非沈氏子,乃先帝遗珠”的字条,看着寄云栖苍白却坚定的脸。
最终,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案前,深深一礼。
“林家……愿为朝廷效力。”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用尽了所有力气,“我会交出所有与诚王、沈家往来的证据,会劝说父亲辞官,会……会帮将军找到顾苍宁。”
寄云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个女人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妥协,什么时候该交易。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人不放心。
“娘娘知道顾苍宁在哪里?”他问。
“不知道。”淑妃摇头,“但我知道皇后在宫里还有几个秘密的藏身之处。如果顾苍宁真的在宫里,最可能藏在那里。”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不是事先准备好的,是刚才在椅子上时,悄悄从怀中摸出、用指甲在掌心写下的。纸上画着几个简单的标记,是宫里的几处偏僻殿宇。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指着那几个标记,“都是皇后早年暗中控制的地方,连陛下都不知道。如果顾苍宁在宫里,一定在这些地方的某一处。”
寄云栖接过纸,扫了一眼,记在心里。然后将纸凑到烛火上,烧成灰烬。
“陈默,”他转向还跪在地上的陈默,“你带一队人,去这几个地方搜查。记住,要活口。”
“是!”陈默领命,起身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寄云栖和淑妃两人。
烛火已经烧得很短了,火光跳动,将灭未灭。殿内的光线越来越暗,两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彼此交错。
“将军,”淑妃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娘娘请讲。”
“如果……如果顾苍宁真是先帝遗珠,将军会怎么做?”淑妃看着他,眼中是复杂的光,“会杀了他,以绝后患?还是……留着他,作为制衡七殿下的筹码?”
这个问题很尖锐,也很大胆。
寄云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本将军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如果顾苍宁真是先帝遗珠,那他就成了这个王朝最“正统”的继承人。杀了他,是弑杀皇室血脉;留着他,是养虎为患。
更可怕的是,如果这个秘密公开,朝野上下会怎么想?那些本就对顾苍旻监国不满的人,会不会转而支持这个“先帝遗珠”?诚王会不会趁机拥立他,名正言顺地起兵?
这些问题,他没有答案。
“但有一点本将军知道,”他继续说,声音很平静,“无论顾苍宁是谁,无论他有什么身份,都不能让他成为动摇江山的祸根。如果必要……”
他没有说完,但淑妃已经明白了。
如果必要,寄云栖会杀了他。毫不犹豫。
淑妃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问。她转身走向殿门,脚步有些踉跄。走到门边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寄云栖坐在案前,背脊挺直,但脸色苍白得像纸,额头上全是冷汗,握笔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在硬撑。用意志力,撑着这具已经濒临崩溃的身体。
“将军,”淑妃轻声说,“保重。”
然后她推开门,走进了沉沉的夜色中。
殿门关上,殿内又恢复了死寂。寄云栖独自坐在黑暗中,只有那截将灭的烛火,还跳动着微弱的光。
背上的伤疼得他几乎要晕厥,失血带来的眩晕一阵阵涌来。他闭上眼,握住袖中的那半块残玉。
顾苍旻,你再等等。
他无声地说。
等我找到顾苍宁,等我解决诚王,等我……把这座江山,完完整整地交到你手里。
烛火终于熄灭了。殿内一片漆黑。
但黎明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