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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黎明前的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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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从窗缝渗进来时,已是青灰色。
养心殿内没有点灯,但借着这微弱的天光,能勉强看清殿内陈设的轮廓——紫檀木的桌案,青金石的地面,墙上的江山舆图,还有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文书。寄云栖站在窗边,背对着殿门,玄色蟒袍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重,袍摆处有暗红色的污渍,那是昨夜伤口渗出的血,干涸后凝固成的深色斑块。
他的背挺得很直,但若仔细看,能发现袍服下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疼痛。背上的伤口经过一夜的煎熬,已经肿得发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没有坐下,就这么站着,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像一尊立在悬崖边的石碑。
脚步声从廊下传来时,寄云栖没有回头。
那脚步声很稳,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和力度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是久居高位者特有的步伐,带着刻入骨子里的仪态和谨慎。来人走到殿门外时停顿了一瞬,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轻轻叩门。
“进。”寄云栖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门开了,林谦走了进来。
这位当朝户部尚书、淑妃的父亲、江南林家的家主,今日穿了一身深紫色的朝服,头戴乌纱,腰系玉带,打扮得一丝不苟。但他的脸色却不太好,眼下一片青黑,眼角皱纹深得像是刀刻出来的,整个人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虑。
他进门后,先是规规矩矩地行礼:“臣林谦,参见将军。”
寄云栖这才转过身。
晨光从窗外照进来,映在他脸上,将那张年轻却苍白的面孔照得清清楚楚。林谦抬起头时,对上他的目光,心头猛地一跳——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漆黑,深邃,平静得像无波的古井,却透着一种几乎要将人洞穿的锐利。
“林大人免礼。”寄云栖说,声音依旧平稳,“这么早进宫,所为何事?”
林谦直起身,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确认只有寄云栖一人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臣……有要事禀报。”
“说。”
“诚王昨夜派人给臣送了一封信。”林谦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双手呈上,“信中说,他今日进京后,会在太和殿上当众拿出先帝密诏,要求陛下退位,拥立……拥立顾苍宁为新君。”
寄云栖没有接信,只是看着林谦:“林大人信了?”
“臣……”林谦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臣不敢妄言。但诚王信誓旦旦,说密诏为先帝亲笔,且有顾苍宁这个‘先帝遗珠’为证。臣……臣心中实在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说得恳切,眼神里满是挣扎和不安,像个真正为江山社稷忧虑的老臣。但寄云栖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演给他看的戏。
“所以林大人今日进宫,”寄云栖缓缓走到案前坐下,动作很慢,但每一步都稳如磐石,“是想让本将军告诉你,该怎么做?”
林谦连忙躬身:“臣不敢。只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若诚王所言属实,那……那朝局恐将大变。臣身为朝廷命官,不能不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这四个字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想知道该站哪边。
寄云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茶水早就凉透了,但他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
“林大人,”他放下茶杯,抬眼看向林谦,“你觉得诚王会赢吗?”
这个问题很直接,直接到让林谦愣了一瞬。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但在寄云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最终还是选择了说实话。
“臣……不知。”林谦的声音低了下来,“诚王手握重兵,又有密诏和‘皇子’为名,看似胜算很大。但……但将军在京城经营多年,七殿下在江南也已平定叛乱,朝廷根基尚在。两相权衡,臣实在难以判断。”
他说的是实话。这也是他现在最纠结的地方——两边都有筹码,两边都有胜算,他这把老骨头,实在不知道该往哪边倒。
寄云栖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林谦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湿了,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林大人,你错了。”
林谦一怔:“将军何出此言?”
“诚王不会赢。”寄云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早已确定的事实,“他手里的密诏是假的,顾苍宁也已经死了。他今日进京,不是来拨乱反正的,是来自投罗网的。”
林谦的脸色瞬间惨白。
“假……假的?”他的声音在发抖,“顾苍宁……死了?”
“昨夜死的,服毒自尽。”寄云栖说得轻描淡写,“至于密诏,皇后生前伪造了一份交给诚王,想让他和朝廷斗得两败俱伤。但诚王不知道那是假的,还当真了。”
他顿了顿,看着林谦惨白的脸,继续说:“所以今日太和殿上,诚王会当众拿出假密诏,要求交出顾苍宁。到时候,本将军会告诉他,密诏是伪造的,顾苍宁已经死了。他所有的筹码,都会变成笑话。”
林谦站在那里,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一样,僵住了。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落在青金石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将……将军如何证明密诏是假的?”
“本将军手里有真密诏。”寄云栖说,“皇后佛堂暗格里藏着的,先帝亲笔所书。而且……本将军还有证人。”
“证人?”
“当年伺候先帝的老宫人,为沈贵妃诊脉接生的太医,还有……”寄云栖的声音冷了下来,“沈家那些知道内情的族人。这些人都会在太和殿外候着,随时可以上殿作证。”
他每说一句,林谦的脸色就白一分。等到说完,林谦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几乎要站不稳了。
“所以林大人,”寄云栖站起身,缓缓走到林谦面前,“你现在还觉得,诚王有胜算吗?”
林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今天进宫,根本不是什么“早做打算”,而是被寄云栖算计了——寄云栖早就知道诚王会拉拢他,所以等着他上门,等着他问出这句话,然后……逼他做出选择。
“将军,”林谦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您……您想要臣做什么?”
终于问到正题了。
寄云栖回到案前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节奏很稳。
“本将军要你在太和殿上,做三件事。”他说,“第一,当诚王拿出密诏时,你要第一个站出来质疑,说笔迹不对,说玺印有问题,说……你曾见过真正的密诏,不是这样的。”
林谦的瞳孔猛地收缩:“臣……臣没见过真正的密诏啊。”
“本将军说你看过,你就看过。”寄云栖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是户部尚书,掌管内府档案,见过先帝手迹不足为奇。而且你是淑妃的父亲,皇后的亲信,说见过密诏,不会有人怀疑。”
这是要他作伪证。林谦的手开始发抖。
“第二,”寄云栖继续说,“当诚王要求交出顾苍宁时,你要站出来说,顾苍宁昨夜已经向朝廷自首,交代了自己是沈家私生子的真相。你说你亲眼见过他的供词,亲眼见过他画押认罪。”
这又是伪证。林谦的腿软了,几乎要跪下去。
“第三,”寄云栖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当诚王狗急跳墙,想要动手时,你要带着林家掌控的京营兵马,站在朝廷这边,镇压叛乱。”
林谦终于撑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将军!这……这是要臣的命啊!诚王若是知道臣背叛他,林家就……”
“林家不会有事。”寄云栖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因为诚王今日之后,就不会再有报复的能力了。”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林大人,你应该明白,这是林家唯一的机会。这些年,你和沈家勾结,帮皇后做事,暗中支持五皇子……这些事要是清算起来,十个林家都不够杀。但如果你今日站在朝廷这边,帮本将军拿下诚王,那之前的种种,都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压在林谦心上。
他知道寄云栖说的是实话。林家这些年做的事,随便哪一件捅出来都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如果今日不站队,等诚王败了,或者等七殿下回京,林家就彻底完了。
可如果站队……如果诚王赢了呢?那他就是背叛藩王,同样是死路一条。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整个林家的生死存亡。
林谦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整个人都在发抖。汗水浸湿了朝服,黏在身上,又冷又黏。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淑妃在宫里的脸,五皇子温文尔雅的笑容,林家老宅里那些子孙,还有……还有他苦心经营几十年的仕途。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将军……能保证吗?”
“保证什么?”
“保证林家……”林谦艰难地说,“保证林家的血脉,能延续下去。”
这是妥协,也是哀求。他不再求富贵,不再求权势,只求血脉不断。
寄云栖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点头:“本将军保证。只要林家今日站在朝廷这边,日后无论发生什么,林家都可以留下一条血脉,传承香火。”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留下血脉,但不会保证林家还能像现在这样风光——这是代价,背叛的代价。
林谦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眼中已经没有了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臣……明白了。”他叩首,“臣会按将军的吩咐去做。”
“很好。”寄云栖说,“现在,你可以回去准备了。记住,今日太和殿上,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关系到林家的生死。”
林谦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朝寄云栖深深一躬,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殿门。背影佝偻得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殿门关上时,寄云栖才松开了握紧的拳头。掌心全是冷汗,那半块残玉硌出的红痕清晰可见。
他知道自己刚才很残忍。用整个林家的生死去逼一个老人就范,这不是君子所为。但他没有选择——今日太和殿上,他需要林谦这样的人,需要他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给诚王致命一击。
至于林谦的承诺能兑现多少……那要看今日之后,局势如何发展。
殿外传来脚步声,这次是陈默。他推门进来,神色凝重:“将军,林谦走了。”
“派人盯着他。”寄云栖说,“从此刻起,他接触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录下来。”
“是。”陈默应下,却没有立刻退下,犹豫了一下,“将军,您的伤……太医已经在外面候了半个时辰了,说再不换药,伤口恐会溃烂。”
寄云栖这才感觉到背上的疼痛已经变成了灼烧般的剧痛,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皮肉。他闭了闭眼,点头:“让他进来。”
太医进来时,寄云栖已经脱下了外袍,背对着殿门坐着。里衣的后背处已经被血浸透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在白色布料上触目惊心。太医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上前处理。
清洗伤口时,寄云栖咬着牙,一声不吭。药水浸入皮肉的刺痛让他额头上渗出大颗的冷汗,但他依旧坐得笔直,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乱。
太医的手很稳,动作尽可能放轻,但他知道这伤口有多严重——昨夜崩裂后没有及时处理,现在已经有些感染了。如果再不静养,恐怕会留下病根。
“将军,”太医一边包扎,一边低声说,“这伤真的不能再折腾了。您今日若是还要上朝,恐怕……恐怕会撑不住。”
“撑得住。”寄云栖只说三个字。
太医不敢再多言,加快手上的动作。重新包扎好后,他退到一旁,看着寄云栖缓缓穿上外袍,动作因背伤而僵硬迟缓,但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
“将军,”太医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臣这里有一些提神的药丸,能暂时压制疼痛,让您保持清醒。但……但药效过后,疼痛会加倍,而且对身体损伤很大。”
寄云栖转过身,看向太医:“拿来。”
“将军……”
“拿来。”寄云栖重复,声音很平静,但不容置疑。
太医叹了口气,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双手呈上:“一次一颗,最多三颗。超过这个量,会有性命之忧。”
寄云栖接过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颗黑色药丸,直接吞了下去。药丸很苦,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可以退下了。”他说。
太医躬身退下。殿内又只剩下寄云栖一人。
药效很快就上来了。背上的疼痛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清醒感——头脑变得格外清晰,五感也变得敏锐起来。他能听见殿外很远的地方,御林军换岗时的低语,能闻见晨风里夹杂的花香和泥土气息,能看见窗外天色正一点一点亮起来,从青灰变成鱼肚白。
但这种清醒感很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药效一过,他会比现在更痛苦。
但他不在乎。只要能撑过今日,只要能等到顾苍旻回来,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紫檀木盒子,打开。晨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了里面的东西——密诏、令牌、画像,还有那半块残玉。
他拿起残玉,握在掌心。玉质温润,像极了顾苍旻指尖的温度。
很多年前,顾苍旻将这半块玉递给他时,说:“这玉是一对的,你一半,我一半。等有一天,我们能堂堂正正站在一起时,再合二为一。”
他当时没接,只是看着顾苍旻苍白的脸,说:“那你可要活到那一天。”
顾苍旻笑了,笑容很淡,却像冬日里破云而出的阳光:“你也是。”
后来他就接了那半块玉,一直带在身边。十年了,玉都被他摩挲得光滑温润,可他们还是没能堂堂正正站在一起。
但现在,快了。
今日太和殿上,只要拿下诚王,朝局就能暂时稳定。等顾苍旻回京,等陛下……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们就能兑现当年的承诺。
寄云栖握紧了残玉,玉石的棱角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让他保持清醒,让他记住自己为什么要撑下去。
殿外传来更鼓声,五更天了。
离诚王进京还有一个时辰,离太和殿的对决还有两个时辰。
时间不多了。
寄云栖站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但眼神却锐利得吓人。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将残玉重新收好,然后转身走向殿门。
推开门时,晨风扑面而来,带着初夏清晨特有的微凉。廊下的御林军校尉见到他,连忙行礼:“将军。”
“都准备好了吗?”寄云栖问。
“准备好了。”校尉的声音很稳,“太和殿内外,所有位置都已经布控完毕。诚王进城后的路线也已经清空,沿途所有商铺民居都有人监视。”
“好。”寄云栖说,“出发吧。”
他走下台阶,穿过长长的宫道,朝太和殿的方向走去。晨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孤零零的,却挺拔如山。
背上的伤口在药效压制下暂时不疼了,但他知道那疼痛还在,像一头蛰伏的野兽,随时可能冲破束缚,将他吞噬。
但他不能停,不能倒。
至少现在不能。
至少,要等到顾苍旻回来。
晨光越来越亮,将整座宫城染上一层金红色的光晕。远处的太和殿在晨光中巍峨耸立,飞檐翘角,金碧辉煌,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正等待着今日的盛宴。
寄云栖一步一步走向那里,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踏得很实。
他知道,今日之后,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但他不在乎。
他只要一个结果——一个能让顾苍旻平安归来,能让他们堂堂正正站在一起的结果。
为此,他可以赌上一切。
包括这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