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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暮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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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的暮春,临安城的护城河刚化尽最后一层冰。
沈砚之蹲在码头石阶上磨洗刀鞘,铜扣在春水倒映里晃出细碎的光。自北境息兵,这把跟着他穿破十副甲胄的雁翎刀便再没饮过血,刀鞘边缘的血槽结了层薄锈,倒像是岁月刻下的暗纹。忽然间,身后柳荫下飘来一缕笛声,调子生涩得像初学走路的孩童,刚吹出个音就断了,惊得水面停着的白鸟扑棱棱飞起。
他握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蹭过刀鞘上刻的「砚」字——那是林青蘅在雁门关地窖里,用他匕首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笛声又起,这回连贯了些,却仍是破碎的。沈砚之转身时,看见那人立在垂落的柳丝间,青布褂子换成了月白长衫,袖口绣着淡墨竹叶,正是当年他撕给对方包扎伤口的袖角纹样。林青蘅手里握着支新笛,湘妃竹的竹节间缠着红丝线,线尾系着块墨玉坠,在风里晃出温润的光。
「笛修好了?」沈砚之起身,刀鞘磕在石阶上的声响惊得林青蘅一颤。
林青蘅摇头,指尖抚过笛身,那里赫然刻着道浅疤,是当年断笛粘合的痕迹。「湘水的竹……只此一支。」他声音比三年前清亮些,却仍带着江南水汽似的绵软,「这是用雁门关废墟里捡的竹根重雕的,刻了道缝,想着……」
想着什么,他没说。沈砚之却看见他腕间多了道浅褐的疤,蜿蜒如笛上的缝——那是去年深秋,林青蘅替他挡下刺客暗箭时留下的。那时战乱已息,可北境旧部仍有残余势力追杀他这「降将」,而这个曾在烽烟里抱着断笛发抖的少年,竟能握着他的匕首,硬生生将箭镞从自己肉里剜出来。
「城墙上的箭孔……填了吗?」林青蘅忽然问,笛声不知何时停了,柳絮落在他发间,像极了当年落在沈砚之刀上的雪。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走上前,伸手替他摘去柳絮。指腹擦过他耳垂时,触到一片温热——林青蘅的耳朵红了,连带着脖颈都泛起薄红,像极了砚台里新磨的胭脂墨。他忽然想起地窖里那半块硬饼,林青蘅啃的时候,睫毛上还沾着血痂,却非要把饼心最软的部分掰下来塞给他。
「填了。」沈砚之低声道,指尖滑到他握笛的手背上,那里的薄茧还在,却多了层握刀磨出的新茧,「用你给我的红丝线,混着糯米灰浆填的。」
林青蘅猛地抬头,瞳孔里映着春水波光,也映着沈砚之带笑的眼。他不知道,当年那截红丝线,沈砚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还攥在掌心,后来砌进了雁门关重修的城墙砖缝里,直到去年迁都临安,他才从旧砖里抽出那截褪了色的线,系在了林青蘅新雕的笛上。
一阵风过,林青蘅的笛声忽然流畅起来,吹的不是《平戎曲》,而是当年在地窖里,他哼过的半支江南小调。沈砚之摸出怀里的墨锭,那是林青蘅托人从徽州带来的龙脑香墨,此刻被体温焐得微暖。他看见林青蘅的笛音里,有细碎的光落在砚台里,墨锭遇水化开的暖雾,正裹着两人交叠的影子,把护城河对岸的柳色,都熏成了比烽烟更烫的温柔。
砚台摆在新书案上,墨痕在池子里漾开圈圈涟漪。沈砚之磨墨的手顿了顿,见林青蘅吹着笛,脚尖轻轻蹭着他的靴底。窗外传来卖花女的吆喝,临安的春天落满了柳絮,而他们的砚池里,龙脑香正一点点化开——原来比战火更难忘的,是彼此掌纹里刻着的伤疤;比和平更珍贵的,是能用握刀的手磨墨,用持笛的手牵住,往后无数个砚暖花香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