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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镜中·鬼影 ...

  •   指尖捻着那两片薄薄的、水润的浅灰色镜片,冰凉的触感沿着神经一路刺进心底。窗外暴雨如注,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密集的鼓点,敲打着这栋别墅里令人窒息的死寂。沈砚钳制着我下巴的手已经松开,但那冰冷的压迫感依旧残留,如同无形的枷锁。

      他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影被窗外泼墨般的夜色吞噬了大半,只留下一个紧绷而僵硬的轮廓。昂贵的丝绒窗帘没有完全拉拢,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他侧脸上未消的戾气和眼底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人溺毙的痛苦。

      那痛苦如此真切,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我空茫的心口缓慢地切割着。不是为了我——林溪,而是为了那个叫顾屿的、死去的幽灵。这份认知让胃里再次泛起酸水,混合着地毯上弥漫的甜腻奶油味,令人作呕。

      我垂下眼,不再看他。镜片冰凉地贴上眼球,带来轻微的不适和熟悉的异物感。视野被强行染上了一层不属于我的、疏离的浅灰。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眉目被刻意修剪得温顺柔和,唇角被要求保持微微上扬的弧度,连眼神都被这对美瞳强行改造成了另一个人喜欢的模样。

      林溪。一个被精心雕琢的赝品。一个承载着他人无尽哀思的容器。

      三年了。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在这座金丝笼里扮演着“顾屿”的碎片。沈砚用金钱和权势为我打造了一个虚假的身份,一个看似光鲜亮丽的人生,代价是彻底抹杀“林溪”这个名字下可能存在的、属于我自己的任何一点真实。他需要的是止痛药,是幻影,唯独不需要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思想的林溪。

      有时候,在深夜惊醒,望着天花板上华丽却冰冷的吊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会攫住我。我拼命回想,试图在那片空白的记忆深渊里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片段,一个熟悉的气味,一个名字的呼唤。可回应我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和那道后颈上狰狞的疤痕在隐隐作痛。我是谁?我真的只是“林溪”吗?为什么沈砚眼中那个“顾屿”的某些习惯,会让我感到一种诡异的、源自本能的熟悉?为什么偶尔在镜中看到自己某个不经意的表情时,心脏会像被针扎一样刺痛?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会将我拖入更深的迷茫和恐惧。而沈砚的偏执,像一层厚厚的冰,将这恐惧和迷茫冻结,也冻结了我试图挣脱的勇气。直到今晚,那个被他当作祭品的“生日蛋糕”,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砸碎它的那一刻,砸碎的也是我长久以来勉强维持的顺从假象。

      指尖还残留着美瞳盒冰冷的触感。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甜腥的浊气混杂着沈砚身上残留的、属于顾屿的冷冽木质香水味,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窒息感。

      “林溪。”
      沈砚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沙哑和疲惫,像被砂纸打磨过。“明天下午,跟我出去一趟。”

      出去?这个词对我来说有些陌生。除了必要的、被他牢牢掌控在视线范围内的外出(比如去他指定的、顾屿曾经喜欢的餐厅),我大部分时间都被困在这座别墅里,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藏品。

      “去哪?”我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戴着灰色美瞳的眼睛看向他僵硬的背影。

      “见个人。”他言简意赅,显然不愿多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助理会来接你。三点,收拾好。”

      他没有给我任何询问或拒绝的余地。这又是一道命令,如同过去三年里的无数道命令。扮演顾屿,戴上美瞳,保持微笑……以及,现在,像个物品一样被带出去“见个人”。

      心底那点刚刚砸碎蛋糕时燃起的、微弱的反抗火苗,被这冰冷的命令轻易地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荒谬感。见谁?另一个需要被“顾屿”抚慰的、沈砚世界里重要的人吗?还是又一个用来刺激他、提醒他亡者已逝的旁观者?

      我没有再问。问了也没有意义。在这座牢笼里,我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

      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泼墨。我转身,沉默地走上楼梯,将那片狼藉和那个沉浸在痛苦与偏执中的男人抛在身后。脚下的地毯柔软而昂贵,踩上去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回到那间被布置得如同“顾屿”纪念馆的卧室。巨大的穿衣镜立在墙边。我走过去,看着镜中的“林溪”。浅灰色的眼睛,温顺的眉形,刻意维持的、带着几分顾屿影子的沉静表情。我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的镜面,触碰着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影像。

      “你到底是谁?”无声的诘问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镜中人沉默着,那双虚假的浅灰色眼眸里,只有一片空洞的迷茫和深藏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痛楚。

      第二天下午,雨停了,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大雨过后的潮湿水汽。

      两点五十分,一辆黑色的、线条冷硬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别墅门前。驾驶座上下来的是沈砚的助理,陈默。一个三十岁左右、永远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表情一丝不苟得像精密仪器的男人。他对我微微颔首,态度恭敬却疏离,眼神扫过我时,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完好无损。

      “林先生,请上车。沈总在目的地等您。”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我沉默地坐进后座。车内的空气带着冷冽的皮革和清洁剂的味道。陈默发动车子,平稳地驶离了这座华丽的金丝笼。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熟悉的街道,陌生的人群。阳光偶尔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短暂的光斑。

      陈默专注地开着车,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试图从那片空白中抓住一点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碎片,却依旧是徒劳。这座城市对我而言,庞大而陌生,只有沈砚别墅周围的方寸之地是“熟悉”的牢笼。

      车子最终停在了市中心一家装潢低调却处处透着奢华的咖啡馆门前。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隐约能看到里面柔和的灯光和雅致的绿植。

      “林先生,沈总在里面靠窗的位置等您。”陈默为我拉开车门,语气依旧公式化。

      我深吸了一口外面微凉的、带着水汽的空气,抬步走了进去。温暖干燥的咖啡香气混合着甜点的气息扑面而来,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在空气中。这里与别墅里那种刻意的、压抑的奢华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真实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很快便锁定了靠窗卡座里的沈砚。他穿着深灰色的高定西装,侧脸线条冷峻,正微微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眉心微蹙,似乎在处理什么棘手的事务。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光边。

      就在我准备朝他走过去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气息,毫无预兆地钻进了我的鼻腔。

      不是香水味。

      是阳光晒过干净棉布的味道,混合着一点点干净的皂角清香。

      这味道……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毫无征兆地击中了我的神经末梢。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陌生的悸动感瞬间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循着那微弱气息的来源,转头望去。

      目光越过几盆茂盛的绿植,落在了不远处另一个靠墙的卡座里。

      一个穿着米白色宽松针织衫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的方向坐着。他的背影清瘦,肩颈的线条流畅而放松。他微微侧着身,正将面前一小块精致的、点缀着抹茶粉和红豆的蛋糕,轻轻推到他对面一个笑容温煦、气质儒雅的男人面前。

      只是一个背影。

      一个普通的、在咖啡馆里再常见不过的互动场景。

      可就在那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的男人侧身递蛋糕的瞬间,我的呼吸骤然停滞了!

      他的动作……他手腕微微抬起的角度,小指无意识微微翘起的习惯性动作……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深处那把沉重而锈死的锁!

      嗡——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却又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涌、尖叫!

      视线像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那个背影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跳出来!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刺痛感同时席卷了我!

      就在这时,我清晰地听到沈砚那个方向传来“啪嗒”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落在地毯上。

      我猛地回神,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砚。

      只见他僵直地坐在那里,脸色惨白得如同见了鬼魅,那双总是透过我寻找亡魂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惊骇,越过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的背影!

      他的平板电脑,正狼狈地躺在他脚边的地毯上。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连灵魂都在震颤。

      而那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的男人,似乎被沈砚这边的动静惊扰,也缓缓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疑惑,转过了头。

      阳光透过玻璃窗,恰好落在他转过来的侧脸上。

      清晰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微微抿着的、形状优美的唇……当他的脸完全转过来,那双温和的、带着些许询问意味的眼睛,隔着几米的距离,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时——

      轰隆!

      我的世界,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彻底崩塌了!

      那张脸……那张脸……

      镜子里被我模仿了三年、被沈砚刻骨铭心铭记了三年的脸……此刻,正鲜活地、带着真实的困惑,出现在另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顾屿?!

      他……他没死?!

      巨大的冲击像海啸般将我吞没,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有心脏在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那对强行戴上的浅灰色美瞳,此刻像两片冰冷的玻璃,清晰地映出那张属于“顾屿”的、活生生的脸,和他看向沈砚时,那全然陌生而礼貌的询问眼神。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荒谬中,我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

      是沈砚。他不知何时已经踉跄着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像个提线木偶般,一步步朝着那个“死而复生”的爱人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踩在刀尖上。

      而那个坐在顾屿对面的男人,也微微蹙起了眉,带着审视和警惕看向失态的沈砚。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砚和那个“顾屿”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我。

      没有人注意到“林溪”的存在。

      一种冰冷的、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穿了麻木。看着沈砚那失魂落魄、眼中只有那个“真品”的背影,看着那张和自己此刻顶着的那张“赝品”脸一模一样的、却带着鲜活表情的脸,看着这荒诞到了极致的一幕……一股强烈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沈砚可以沉溺在痛苦里,把我当作替身肆意揉捏三年?!

      凭什么那个“顾屿”可以忘记一切,安然无恙地开始新生活?!

      而我……我到底是谁?!是林溪?还是……那个被全世界遗忘、连自己都找不到的游魂?!

      就在沈砚颤抖着嘴唇,似乎要对着那个失忆的顾屿说出第一句话时——

      我猛地向前跨了一步。

      不是走向沈砚,也不是走向那个“顾屿”。

      而是站定在沈砚的身侧,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绝望的气息。

      然后,在所有凝固的视线中,在沈砚那惊愕转头的瞬间,在顾屿那困惑不解的目光注视下——

      我抬起手,毫不犹豫地、近乎粗暴地,用手指猛地抠向自己的眼睛!

      指尖的冰凉触碰到眼球表面的水润镜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强烈的异物感。但我没有停顿。狠狠一抠,再用力一扯!

      两片薄薄的、水润的浅灰色美瞳,带着一丝生理性的泪液,被我生生从眼眶里抠了出来!

      视野瞬间模糊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原本的色彩——深沉的、属于“林溪”的、或者说,原本就该属于“顾屹”的、深邃的褐色。

      我将那两片小小的、沾着湿意的镜片,随意地丢弃在脚下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它们像两片死去的蝉翼,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我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沈砚。

      他那双总是盛满对“顾屿”思念和痛苦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极致的震惊、混乱和一种世界崩塌般的茫然。他看看我,又看看几步之外那个同样震惊、满脸写着“这人是不是疯了”的、活生生的顾屿,英俊的脸庞因巨大的冲击而扭曲。

      我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在剧烈颤抖。

      心底那片冰冷的、被压抑了三年的荒原,终于燃起了燎原的火焰,带着毁灭般的快意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我微微倾身,靠近沈砚因震惊而微微僵硬的耳朵,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句话。声音里淬满了冰冷的嘲讽,却又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和痛楚:

      “沈总……” 我顿了顿,褐色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样子,“现在,我和他(过去的顾屿,现在的‘他’)一点都不像了……”

      我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瞬间僵硬,感受到他呼吸的停滞。

      然后,我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问出了那句足以将他彻底拖入地狱的终极拷问:

      “您……还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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