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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撕裂·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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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从冰冷的深渊里挣扎着浮起,像溺水的人终于触碰到水面。首先感知到的,是后脑勺钝重的闷痛,以及太阳穴持续不断的、细微却恼人的抽动。鼻腔里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廉价清洁剂的冰冷气味。
我缓缓睁开眼。视野有些模糊,适应了几秒,才看清头顶惨白的天花板和吸顶灯单调的光晕。手背上传来细微的刺痛感,低头看去,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吊瓶,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注入我的血管。
是医院。单人病房,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记忆的碎片像退潮后搁浅在沙滩上的贝壳,凌乱、冰冷、带着锋利的边缘。咖啡馆里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顾屹?),许砚清冰冷的警告,沈砚失魂落魄的绝望,以及……那场几乎将我头颅撕裂的剧痛和混乱闪回的画面——雨夜、车祸、戒指、年轻沈砚炽热的眼神……还有那个名字,像烙印一样烫在灵魂深处:顾屹。
我是顾屹。
这个认知不再是模糊的冲击,而是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尖锐的痛楚,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我不是林溪。那个被沈砚捡回来、被他用金钱和偏执雕琢成“顾屿”影子的、空白的“林溪”,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我只是一个失忆的、被命运开了个残忍玩笑的顾屹。一个被自己的爱人当作亡魂替身、禁锢了三年的……顾屹。
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药物,而是因为这荒谬到极致的现实带来的恶心感。我闭上眼,试图将那些混乱的画面和尖锐的情绪压下去,但徒劳无功。后颈那道狰狞的疤痕似乎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场几乎夺走一切的车祸,也彻底夺走了我的过去,让我成为了沈砚病态执念下的完美祭品。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不是医生或护士,而是陈默。沈砚那个永远一丝不苟、如同精密仪器的助理。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平静,但眼神在触及我时,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顾先生,”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刻意用了这个称呼,而不是过去的“林先生”。“您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说是情绪激动和低血糖导致的短暂晕厥,加上一些……神经性的头痛反应,需要静养观察。” 他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沈总吩咐准备的粥。”
顾先生。这个称呼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上。他知道了?沈砚告诉他了?
“他呢?”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陈默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沈总……他守了您一夜,刚刚公司有紧急事务,不得不去处理。他……状态很不好。” 他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状态很不好?我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他的世界崩塌了,他的止痛药变成了活生生的、带着尖锐讽刺的创伤源,他的“小屿”变成了陌生的“顾屹”,还拥有了新的“伴侣”。他当然不好。这与我何干?
我没有碰那保温桶。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示意陈默离开。我需要安静,需要消化这荒诞的一切,需要……离沈砚,离所有与过去三年相关的人和事,都远远的。
陈默无声地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沉默的幽灵,在医院里静养。沈砚没有再出现。陈默每天会来,送些东西,传达一些无关紧要的医嘱,然后沉默地离开。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他不再称呼我为“林先生”,我也不再问任何关于沈砚的问题。仿佛过去三年只是一场荒诞的梦魇,如今梦醒了,只剩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和两个遍体鳞伤、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的陌生人。
只有脑子里的疼痛和那些不断翻涌的、带着血腥味的记忆碎片,提醒着我,那不是梦。
出院那天,天气阴沉,空气里带着湿冷的寒意。陈默开车送我回那座囚禁了我三年的别墅。车子驶入熟悉的庭院,看着那栋在阴云下显得格外冷硬压抑的建筑,胃里再次泛起熟悉的恶心感。这里不再是“家”,而是一座巨大的、充满屈辱记忆的坟墓。
我没有立刻下车。坐在后座,沉默地看着窗外。直到陈默打破了沉寂:“顾先生,沈总今晚……有个推不掉的应酬,对方点名要去‘夜色’KTV。他……希望您能一起去。”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传达,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一起去?去KTV?沈砚在想什么?在经历了咖啡馆那场足以毁灭一切的闹剧之后?让我这个刚刚撕下“赝品”面具、露出真实伤口的“正品”,去陪他应酬?去扮演什么角色?继续做那个沉默的、戴着灰色美瞳的“林溪”?还是以一个“死而复生”却失忆的“顾屹”身份,去接受那些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
荒谬感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意味的怒火猛地窜了上来。
“呵……”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冷笑。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去。为什么不去?既然他沈砚想看,既然这出荒谬的戏码还没有落幕,既然我心底那片荒原早已被点燃了燎原的野火……
那就让这场火烧得更旺一些吧。烧毁这虚假的牢笼,烧毁所有不堪回首的伪装。
“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
“夜色”KTV的豪华包厢里,灯光迷离变幻,巨大的液晶屏幕闪烁着刺眼的光,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和男男女女放纵的嬉笑叫嚷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味、酒精味和廉价香水的甜腻气息。
我被安置在角落的沙发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摆设。沈砚坐在主位附近,被几个西装革履、一看就是商场老油条的男人围着敬酒。他穿着挺括的衬衫,领口微敞,脸上带着应酬时惯有的、疏离而客套的笑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灯光落在他英俊却难掩憔悴的脸上,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郁。他偶尔会朝我这个方向瞥一眼,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审视,有探究,有挥之不去的痛苦,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
我避开他的目光,只觉得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了。周围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那些推杯换盏的嘴脸,那些谄媚的笑声,那些落在身上或好奇或暧昧的视线……都让我感到极度的不适和厌恶。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想起作为“林溪”时,被沈砚带出来“展示”的屈辱感。
一个穿着花衬衫、油头粉面的男人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凑到沈砚身边,大着舌头说:“沈总,光喝酒多没意思!让……让您身边这位小美人儿唱一个呗?看着就……就赏心悦目!” 他猥琐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我脸上、身上逡巡。
沈砚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下去,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扫了那人一眼。那人似乎被他的眼神慑住,讪讪地缩了回去。
但这句话,却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我心底压抑了一整晚的、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
唱一个?
好啊。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引得旁边几个人都看了过来。沈砚也立刻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没有看他,径直走到点歌台前。屏幕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手指在触控屏上滑动,无视那些吵闹的口水歌和网络神曲。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冰冷而疏离。我的目光在歌单上快速扫过,最终,定格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
苏打绿。《我好想你》。
这首歌……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强烈的、带着痛楚的情绪共鸣。它属于谁?属于过去的顾屹和沈砚?还是属于这三年顶着“林溪”外壳、在无望中挣扎的我自己?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重地点下了“点歌”。
前奏响起。悠扬而带着淡淡哀伤的钢琴声,像清冷的月光,瞬间穿透了包厢里浑浊喧嚣的空气,带来一种奇异的、格格不入的静谧感。原本吵闹的说话声和嬉笑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有些诧异地看向点歌台,看向那个站在屏幕光芒里的、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沉寂的人。
我拿起麦克风。冰冷的塑料触感贴着掌心。
开口的瞬间,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风霜:
“开了灯眼前的模样
偌大的房寂寞的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粗粝的颗粒感。我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屏幕上滚动的歌词,又仿佛穿透了屏幕,落在了遥远的、一片空茫的过去。
偌大的房……是沈砚那座空旷冰冷的别墅吗?
寂寞的床……是那间被布置成“顾屿纪念馆”的、从未让我感到归属感的卧室吗?
“关了灯全都一个样
心里的伤无法分享”
视野似乎有些模糊。是屏幕的光太刺眼了吗?还是……别的什么?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荒凉。关了灯,戴上那灰色的美瞳,扮演那个温顺的“顾屿”,和现在撕掉伪装、露出真实褐色眼眸的顾屹,在沈砚眼里,在所有人眼里,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不过都是他填补内心空洞的工具罢了。心里的伤?那场车祸夺走的记忆,那三年被当作替身的屈辱,那咖啡馆里直面另一个“自己”的荒诞和剧痛……这千疮百孔的伤,又能与谁分享?谁又能懂?
歌声在继续,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相对于之前的喧嚣)的包厢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平静:
“生命随年月流去随白发老去
随着你离去快乐渺无音讯
随往事淡去随梦境睡去
随麻痹的心逐渐远去”
“随你离去……快乐渺无音讯……” 沈砚离去过吗?他从未离开那座用痛苦和偏执筑起的牢笼。离去的是谁?是那个在三年前暴雨里“死去”的顾屿?还是那个被车祸夺走记忆、从此成为“林溪”的顾屹?快乐……早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吧?随着记忆的丧失,随着这三年行尸走肉般的扮演,快乐早已被埋葬。麻痹的心?是的,早已麻痹了。用顺从,用麻木,用那层虚假的灰色美瞳。
唱到这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痛楚猛地炸开!不是生理性的头痛,而是源自灵魂深处、被这歌词彻底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那些咖啡馆里闪回的画面——年轻的沈砚捧着戒指的炽热眼神,雨夜冰冷的戒指反光,许砚清护着“顾屹”离开时那刺眼的温柔……像无数碎片,疯狂地切割着神经!
我握着麦克风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声音里的沙哑被一种更深的、带着哽咽的破碎感取代:
“我好想你好想你
却不露痕迹
我还踮着脚思念
我还任记忆盘旋
我还闭着眼流泪
我还装作无所谓”
“我好想你……好想你……” 这声嘶哑的呐喊,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哀鸣,瞬间击穿了所有的伪装!我想念谁?是那个拥有完整记忆、被沈砚深爱着的、过去的我自己吗?是那个在许砚清身边、拥有了新名字和新生活、却将我彻底遗忘的“顾屹”吗?还是……想念那个在我失忆后,本该认出我、却把我当作替身禁锢了三年的沈砚?!这想念是如此扭曲,如此绝望,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不甘!
“却不露痕迹”……这三年,戴着灰色美瞳,扮演着另一个人,将所有的痛苦、迷茫、屈辱都死死压在心底,可不就是“不露痕迹”吗?
“我还踮着脚思念”……像个可悲的影子,仰望着那个早已“死去”的幻影,模仿着他的一切,可不就是踮着脚、卑微地思念吗?
“我还装作无所谓”……每一次被沈砚用寻找“顾屿”的眼神审视,每一次被强迫戴上美瞳,每一次深夜惊醒面对空茫的记忆,不都是装作无所谓吗?!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温热的,而是冰冷的,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我闭着眼,任由泪水肆虐,歌声彻底破碎,只剩下哽咽的、不成调的呜咽在麦克风的放大下,回荡在死寂的包厢里:
“我好想你好想你
就当作秘密
我好想你好想你
就深藏在心”
秘密?这满身的伤痕,这被篡改的人生,这荒谬绝伦的真相,如何能当作秘密深藏?!它们早已刻进了骨血,化作了此刻撕裂心肺的歌声和冰冷的泪水!
最后一句唱完,音乐声还在继续,但我已无力再发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我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手指一松,麦克风“咚”地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世界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包厢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毁灭性悲伤的歌声震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角落里那个捂着脸、肩膀剧烈颤抖、无声恸哭的身影。连震耳的音乐声都显得那么遥远。
我沉浸在自己的崩溃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直到——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沈砚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木质香水的味道,猛地将我笼罩。
一双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猛地从背后将我紧紧抱住!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将我生生勒进他的骨血里,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像沙砾一样消散。
滚烫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后颈侧。
然后,一个嘶哑的、破碎的、饱含着三年血泪、无边悔恨和巨大痛苦的哽咽声,贴着我冰冷的耳廓,清晰地响起:
“小屹……”
不是小屿。
是小屹。
那个在咖啡馆里,那个失忆的“我”亲口告诉他的名字——顾屹。
这个称呼,像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狠狠劈开了我崩溃的泪海,直直劈进灵魂最深处!身体在他怀中瞬间僵硬如铁!所有的哭泣、所有的颤抖、所有的悲伤和绝望,都在这一声呼唤中,被冻结成了最尖锐的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