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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交往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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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启于第十九天。我告诉了他确切的时间。
那时,我沉在远处的阴影里准备晚间的餐点。而他,蜷缩在衣物堆里,将头深埋进柔软的布料中,每一次痛苦的吸气声都大得震耳欲聋。
“舍尔,过来。”他的声音悄悄的,却带着一丝不容违抗的命令。
我的身影有一瞬的凝滞,但很快,我扯出一个笑容,缓步走到他面前,在他身边轻轻蹲下,声音温柔得像羽毛。
我问:“我亲爱的,怎么了?”
他抬起头,用一种极度虚弱,却又带着刺骨嘲讽的语气告诉我说,他现在相信夺舍是真的了。
我歪了歪头,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不解他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谎话。
他的下一句话,却像是淋下了一场让我寒凉的雨,每一滴雨水飘落地面,都凝成了那个冬天温暖的雪。
“因为你不是舍尔拉尔……舍尔拉尔,不是你这样的。”
瓦里咬牙直视着我的眼睛,哪怕眼角痛得无法自抑,他仍旧死死地捕捉着我轻轻垂下的眼睑,捕捉着我嘴角那一闪而过的轻微的颤动。
他分明在追溯着我们曾经那些令人心碎的美好时光。
“可惜啊,瓦里,我一直是这样的。”我没有像无数次那样俯身去抚摸他的头发,没有给他一个能融化一切的吻,只任由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从胸腔逸出,随后带上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
“你知道的,我最开始接近你,也只是为了安布罗斯先生——晚餐快做好了,你也饿了吧。”
我起身要离开。
“舍尔,别走!”他喊起我的名字,挣扎着想要从那堆布料里爬起来,却徒劳无功,身体软弱得像一摊烂泥。
我僵硬地停住了所有动作,缓缓转过头。在他盈满泪水的眼里,我看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全新的、令人心悸的情绪。它如同暗夜湖水映出的月光,虚无缥缈,却又如此真实地刺痛了我的心。
他用沙哑破碎的声音说,如果我自始至终都是舍尔拉尔的话,那么……
“舍尔拉尔,我们交往吧。”
他说要和我交往后,我缓缓俯下身,看了他好久,随后吻上了他的唇,带着压抑许久的绝望,也带着那短暂、脆弱、甚至我自己也知道是虚假的希望。
他的嘴唇干裂,带着凝固的血迹——是他昨天自己咬破的。
我抵开他的齿关,他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却破天荒地仰起脸,急切地回应我,像一只引颈受戮的黑天鹅。
这个吻又苦又涩,伴着他睫毛上未干的泪,和掌心里挣扎时留下的汗。
他的气息依然破碎得令人心悸,仿佛随时会消散,可他却在那片刻的死寂后,用一种沙哑得不带一丝情感,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低语。
“我居然真的喜欢上你了。”
我知道他在撒谎。事实也确实如此。
可我还是吻得更深,像是要把他这句谎言吞下去,消化成真的。
接下来的七天,像是一场精心编织的梦,悬浮在现实的深渊之上。我细致地照料他,替他清洁身体,喂他吃饭喝水,一切都轻柔得像是呵护稀世珍宝。
他有时还是很绷紧,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任由我摆布。我喂他吃饭,他会乖乖张嘴,偶尔甚至主动蹭蹭我的手。夜里我搂着他睡觉,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不再像最初那样整夜发抖。
瓦里被约束着,依赖着我的照顾,却奇异地表现出了一种……亲昵。他不再挣扎,不再发出痛苦的嘶吼,像一个病弱但温顺的病人,偶尔会带着一丝我渴求已久的、接近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我问他……
“你爱我吗?”
我知道真实的答案是什么,但我无法停止去问,去期待,去捕捉哪怕一丝的真心。
我的瓦里总是给我想要的回答。
“爱。你在我眼里一直是特别的。”
他的声音沙哑,有时带着疲惫,但听起来是那么真诚,那么平静。我问他为什么喜欢我,他总是罗列出许多理由,比如我总是懂他的内心,看得懂他的文字,比如我对他很好,我为他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
但说到最后,他还会补充一句,爱是无需理由的。他一直都觉得,能和我相遇是天使的施舍。
有时候,我故意松一松他的束缚,让他靠着我一起看书。他的手腕上还露着绳索的勒痕,青紫交错,像一条丑陋的蛇。我抚摸那些痕迹,他会轻轻嘶一声,但不会躲开我。
他说,不要这样挑逗他,他真正希望发生的,是把我压在身下。
“要试试吗?”他问,听上去只有无害的诱惑。
我像是被闪电击中了,随后用戏谑掩盖强烈的心动——我是不可能给他松绑的。
“不要,我怕你兴奋过头,把我杀了。”
他闷闷地笑了,目光上下打量我,完全看透了我的恐惧和渴望。
我知道他会真的想办法把我杀死,把我闷死,掐死。
他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他没有心急。
“要上来吗?你之前……不是想听我骂你吗?”
……
我攥着他绑在背后的手,低头,脸红到了耳朵尖。我还是希望他说些轻蔑我的话,他却要我抬头,用目光抚摸我身上的每个角落。他用额头磨蹭我的锁骨,嗅着,夸我很漂亮。
“黑尔瓦里,你爱我吗?”
每次在他身边,我总是不厌其烦地问。
“我爱你。”他总是这样回答,眼睛盯着我,嘴角挂着无力但精致的笑。
我明明知道他在骗我。
可我还是沉溺其中,像饮鸩止渴的愚人。
我讲了我的过去……
我的十三岁,是在福利院发霉的气味中缓缓腐朽的。直到一个初春的日子,洛蒂亚女士像一股干燥的风吹了进来。她带来不合身的崭新衣物,和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压抑的沉默。她的眼神里没有孩童所渴望的暖意,只有一种冰冷的、衡量的东西,像在打量一件即将被定价的商品。这让我心里隐隐发凉,预感到某种未知的不适。
喝了她给的东西后,我很快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我被绑着,困在这个地下室里。就和我的瓦里一样。
她和我讲了很多有关夺舍的云里雾里的话,我记不太清,只觉得恐惧和迷惑。
我不想去陈述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当我呼吸渐渐沉稳,站在地下室中央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头部磕在铁箱子的角上,死去多时了。鲜血顺着头发一点点流下来,一点点凝固。
然后,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哥哥”的来电。
我犹豫着,不敢接,只觉得这通电话仿佛预示着灾难的到来。
果不其然,没到半分钟,厚重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光线被一个对我来说高大的身影截断。他来了。
那时的安布罗斯先生,手里拿着一把手枪,他看着角落里渐冷物体的的脸,稳住身体,向我瞄准了枪口。
即便是现在的我,都不敢肯定会有当时的反应速度。
当他踏入门口,我的脑子就像是过载了一样,我的心跳慌得厉害,我自己却听不见它跃动的声音。
他要扣动扳机。我像触电一样跪下来,大喊了一声哥。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恍惚记得,我是那个死去的女人,而面前的安布罗斯,是我记忆深处隐隐浮现的哥哥。
他呆愣了很久。这种谎话真的是漏洞百出,却奇异地堵住了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也许是他对那台机器病态的痴迷,也许是对洛蒂亚扭曲的执念,他相信了——或者说,他选择了需要相信。
即使我的话里全是破绽,像被虫蛀的叶子。
他没有杀我,但也没有放我。他像对待一个珍贵又可疑的物品那样,将我拴在地下室的铁链上,打理我的身体,同时用那种能将人切开的、冰冷的目光审视我。
他问问题,像在对照一本失落的图谱,试图将我硬生生塞进某个框框里。
我面对问题只能支支吾吾,但似乎这些支支吾吾,反而是一个十三岁男孩心理状态下,遭受惊吓的应有的表现。有时,他会把我麻醉,关在地下室一个箱子里,貌似有警方来查洛蒂亚失踪的事,但他们并不深究,这里的土地似乎很容易埋藏秘密,在斯诺格林上任之前,这片辖区的治安总是令人担忧。
在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安布罗斯先生突然给我解开了铁链,丢给我一件长长的衬衫。他让我换上,却没有回避。他要看着我。
我换上了。长长的下摆像裙子一样。
他盯着我,审视我的脸,审视我裸露的肩膀和衬衫下的腿。随后他抱起我,把我压陷在床褥里。
在那短暂的失重感中,我意外地没有惧怕,反而是一种死后余生的释然,甚至有一点感动。他之前对我的眼神,不是怀疑,不是考验,而是对我身体和身份的,纯粹的情欲吗?
如果是这样,我是不是不必死了。
我不想死。
房间昏暗,飘着一种沉沉的香熏味。他解开我扣子,带着一种急切。我则轻轻开了口。
我说我现在的身体很娇弱,求他温柔一点。
安布罗斯吻我的脸,手在我身上抚摸。我在黑暗里听到了衣料摩擦和皮带解开的轻响。我扭过头,将脸深深埋进鹅毛枕头里,像要把即将降临的屈辱,连同呼吸一起,闷死在洁白的羽毛中。
我的瓦里在听我讲到这里时,短暂颤抖了一下。我把头枕在他的腿上,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噗嗤一声憋笑出来。
“你在怜惜我吗?亲爱的。”我起身,钻进他的怀里,嗅他身上令人沉醉的气息。
“别伤心,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在你面前已经一览无遗,我没必要为了什么尊严骗你——我养父对我很好。”
我告诉他,那时,迎接我的是却是黑洞般的安静。
我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安布罗斯的身影立在床边,似乎在直直看着我。
那一刻我才惊觉,我的身体,从被抱起时起,甚至可能更早,就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不是意识层面的恐惧,而是生命本身发出的、无法压抑的尖叫。
我控制不住发颤,就像神经出现了问题的病人,我下颚的肌肉不自主发怵,连话音都卡在喉咙里。
他在这无声的颤栗中伫立良久,像在观测某种他不理解、或者让他感到索然无味的现象。最终,他发出一声月光撒下般的叹息。
“算了。”他说着,融入了黑暗,把椅子上的衣服丢到我身上。衣服很凉,我的内心被不可言的震惊填满。
我听到他走到门口的声音。
他说,他明天会把我送回福利院。
但后天,他会和朋友去福利院办事。如果我愿意的话,就在当天中午去福利院的银杏园等他,他会在他的朋友面前,假装第一次遇见我。他会假装因为我与洛蒂亚相似的外貌对我感兴趣,把我领养走。
如果我这样做了,以后,我就是他安布罗斯名义上堂堂正正的养子,是他财产的正统继承人。
他以后,不会再碰我了。
说罢,他走了,只有我剧烈跳动的心脏声还在黑暗中回荡。
我没有选择,如果我是洛蒂亚,我只会有一个选择。我也许可以求助其他人,揭发他的罪行,但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战胜得了他,甚至我可能……根本不想去揭穿他。
那个热烈的正午,阳光刺眼得像在烤灼一切不洁。我偷跑到了银杏园,见到了安布罗斯先生。他站在阳光下,带着那种在人前的、完美的微笑。
我装出乖顺的模样,在短短几句交谈后搂上他的腰。而他笑着看着身边的朋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情。
“这孩子……也许和我有缘。”
我把他抱得更紧了。
我要当安布罗斯的养子。我要当穿金戴银的小少爷,去接受旁人的艳羡和赞美,再也不必回到福利院,去仰望那片只有冷漠月光的,狭窄的天空。
我说着过去的事,告诉瓦里,也许我成为安布罗斯养子最冥冥中的意义,就是遇见瓦里。
我说着,揉捏着他的脸颊,推倒他。他轻轻咬着我的手指,为我挑起他情绪的调皮惩罚我。
这些天,真是一段醉人的美梦。我们交往的第七天夜里,我从一个不安的梦中惊醒,他凝视着我,突然主动吻上我的脸。
那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我却僵住了。他的吻带着一丝生涩,像是努力搜寻着某种久违的安抚方式。他的呼吸轻轻划过我的后颈,我浑身发烫,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某种一直紧绷的东西,在我体内悄然断裂。
我抓着他的肩膀和领口,眼泪溢了出来,声音因压抑而嘶哑。
“都是假的……我知道都是假的……你根本不爱我……”
他怔了怔,随即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是假的。”
“你还在骗我。”我的这句话几乎是挣脱出来的,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你恨我关着你,恨我绑着你,你巴不得我消失!”
他的眼眶红了,却还是固执地重复:“不是假的。”
可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我松开他,踉跄着后退,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哭。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像是怜悯,又像是一种与我相似的绝望。
我们都清楚——这场戏,演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