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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凋谢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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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不也很喜欢吗?”
他用余光拂过我蜷成一团的身影,随后移开目光看向黑洞洞的天花板,“虽然你不觉得是真的,你知道我是演的。”
“我一直在骗自己是真的。”我说,“我最近总是在和AI聊天,说我们曾经的经历,问它你是不是也喜欢我。但它当然不懂怎么讨好我,只会说,有可能。我需要无数个你爱我的证明。所以,我把这段时间的很多录音,发给了警方。嗯……最亲密的那种。”
他听后,愣了一下,随后又带上了轻飘飘的语气。
“无聊。”
“你在说情话的时候,没有加些暗号传出去,也是怪可惜了。”我犹豫着看了她许久,随后像做贼一样爬到他的身边,把头枕在腿上,“我想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最开始几天——虽然最开始他也不会说喜欢我——他可能还会有些波动和恼怒。
但现在,他只是感觉身上爬过了几只蚂蚁,很快又爬走了。
“你真的,一点廉耻心都没有。”他这么说我,我则更贴近他了,小心地环上他的腰。
“我和你学的。你写书,不也是这样。”
他的内心终于波动了一瞬,隐隐约约的惊吓感浮了上来。
“随你怎么说吧。”
“你书里,总是有很多地方,在宣告你喜欢她。只是都很隐蔽罢了。把她的特点当原型,做一些暗喻和象征,又不敢太明显——她知道吗?瓦里。”
瓦里没有回答,但答案很明显,她不知道。
她只觉得他们是很好的兄妹关系。
“瓦里,你能理解我现在的感觉吗?”我说着,“一种一败涂地又最终获胜的感觉,你不可能把爱分给我,我抢不过她。不对,她甚至完全没有和我争。但我确实得到你了,仅仅是你的身体,仅仅是成为你,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蹭着他的衣服,又沉默了一会。
“骗你的,我怎么可能满足,但这个结果,确实是最好的了。”
“你确定很好吗?”
“抱歉啊,瓦里,但你别怕,不会痛苦的。”
“舍尔,你自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吗?”
“难道不是吗?”
“是,我觉得你是……”他一字一字地开口。
不愧是我的瓦里,即使在这般处境,也能把我宣告到愣住,好像差一点就动摇了。
“但你觉得你所说的手术,杀死的是我吗?”
他说着。
“它杀掉的是你,你的才华,你的记忆,你所有对我爱而不得的向往。手术之后,世界上,就真的没有共鸣黑尔瓦里的人了。你只会在我的躯壳里,去感受我曾经的孤独,不仅不能回应我,你再没人会回应你。”
我的身体微微颤抖,我抬起头,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你觉得我会后悔是吗,”我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有了哭腔,“你说这些,是真心话,还是不想死。”
“是我的真心话,放弃吧,舍尔。我一直,都很在乎你。你是……很特别很珍贵的人,只是,不是你希望的特别。你看着我的记忆,我却不在,你会痛苦的。”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对吧。”我几乎在明知故问,到底是想听到什么才肯罢休呢?
“不需要回去,你和我曾经的记忆,永远都是美好的。只要我还在思考,我就会一直记得。”
我哭了,我相信这是实话,因为他是黑尔瓦里。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回忆着他的一颦一吸,好像他当时的哀怨与怜惜重新上演,闷得我喘不过气来。他看着我的样子,内心还有一丝希望说动我的希冀。
做了手术,我们的曾经,就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了。这到底是享受,还是凌迟呢?
“哭吧。”他说,“至少现在,我还在你身边。”
我抓着他的衣服,几乎抓疼了他的皮肤,指甲嵌进肉里。
我真是个固执的畜生啊,即便如此。我也只是哭,没有放弃。我在他怀里哭到没有力气,直至睡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看着我,他一直在看着我。某一刻,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像一个普通朋友一样去找他,在明晃晃的午后困倦里入睡,就在他的身边。
“黑尔瓦里。”地下室阴沉的空气里,我呢喃着,大概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耻的人,“对不起……我,放弃不了。”
他听后,闭上了眼睛。
“也许你最开始那几天和我说的是对的。你说,我口口声声说要得到你,要夺舍你,与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我面对不了被捕,被审判。我把你困在这里,想要放纵一把,却一点代价也不想遭受。”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瓦里却不再回复我,只是无神地望着地板。
“瓦里,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的声音回荡着,像尘埃一样渺小,“我……不懂我到底在执着什么……生活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被安布罗斯收养后,他给我请最好的家庭教师,我却什么都不感兴趣,我说我想去上学,他把我送去了贵族学校,我没几天就回来了……我觉得那里全都是蠢人,蠢大人,蠢孩子。当然,我没这么和安布罗斯先生讲。”
“我似乎总是闷闷不乐,我虽然没觉得,我觉得我表现的很正常,但外人都是这么觉得的。安布罗斯先生问我想要什么,我于是让他资助了红陀岛的考察项目。我经常会站在火山口,偷偷解开被要求的安全带。我想站在风口上,想回头就能回头,想跳下去就能跳下去。”
“我有无数个机会跳下去,但我没有,我不懂我到底在留恋什么。我的心理医生,说我没有问题,当然是我求他这么说的。我不懂我每天存在的价值是什么,世界上没有任何能抚慰我的东西。娜加西亚来了后,我的生活更忙碌了,但我依旧不知道我到底在哪。”
“直到我遇见了你,黑尔瓦里。你,确实是我的天使。我渴望靠近,又觉得自己卑劣不堪,怕玷污了你。我常想,如果不是因为安布罗斯,只是偶然相遇,那一切会不会真的不同。”
“会不一样,但我永远无法拥有你。也许你会永远把我当成朋友,是世界上最懂你的知己。但这样的亲密也只会让我痛苦。我无法想象你与我一起的时候,脑内闪过她的影子,我不能接受你一言一行里流露出的对她的爱。我越喜欢你,就越贪婪,越希望你眼里也只有我一人……所以如果真有这样的假设,我最后可能会彻底离开你,而不是在你身边接受煎熬。”
我试图抬头看他的眼睛,却还是埋了回去。
“瓦里,你真的没有感觉到吗,我喜欢你这件事。还是说,你根本没想过。”
“……我只觉得,你很需要我。你每次发来消息,我都希望能第一时间看见。”
“你……总是这么不自觉地撩拨我啊。我怎么可能不想得到你……对不起。”
气氛沉默了许久,直到我再次开口。
“我把你的事,告诉她了。”
瓦里的心跳漏了一拍,心里涌上来一股寒凉。
“什么?”
“我告诉帕拉恰了,说你对她有那种超出亲情的……”
“别说了。”
“她的反应我很难形容,总之她骂了我。”
“我说别说了……她不会信你的。”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我告诉她,她就一定知道了。你太明显了,我看了你的第二本书,我就发现了。只是我没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里,怎么有那么多她的影子……瓦里?”
也许是第六感里的冰冷拂了下来,我没有接着说。瓦里身体僵的像块石头,怨怼的情绪既像是给我的,又像是责骂自己。
“告诉我你在骗我。”
“我真告诉她了。你这么怕她知道吗?”
“原本,她可以一直不知道的……她已经习惯了我们的关系,不会察觉到什么,我只会默默陪着她。”
“是吗?然后在未来某个失控的时候,对她……嗯?”
我讲出了那两个字,说得极其直白,意思很明显了。我的瓦里与其留在帕拉恰身边,成为不稳定的不定时炸弹,不如就任我夺舍,这样,帕拉恰反而安全了。
瓦里愣住了,他懂我的意思,他随后嗓音都提高了。
“你在胡说什么?”
“我觉得是这样。因为我对你就是这种感觉。”
“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吗?”
我沉默了一会,随后回击了他。
“他们当然和我不一样,但我确定我们一样。”
我一直觉得,若不是真的在扭曲黑暗的故事里发现了快感,只是设计诡计、对弈读者的乐趣根本不足以支撑“雨鸦”的写作节奏,或者说,他与读者的互动,总是以成功戏耍的绝对征服感为目标,所以他的故事不能有漏洞,不能有任何敷衍和逻辑的扭捏,从而污染整个故事的完美。
而我的黑尔瓦里,他骨子里是邪恶的,却奇异地不带实际的伤害性。他散发着一种暗色调的光芒,深邃又耀眼,让人无法忽视。
他明明不是常理意义上的“正常人”,却仿佛血液里流淌着某种异样的规则感,让他能在复杂的社会中游刃有余地行走。他接受着真心的赞誉,也引来嫉妒的非议,以及无数复杂又感叹的目光。他就像是从奇幻故事中走出的良化版的反派角色。
瓦里没有回应我,我说我们一样,他甚至没有敢去细想。
“瓦里,我们很般配不是吗?在火山口的时候,还会有人比我们更默契吗?”
“那时,一想到你会和帕拉恰一起作案,我就嫉妒到心痛。我们的配合多么完美啊,根本用不着规划什么,你知道应该怎么做,而我也懂你的意思。”
他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过了好久,才发出虚弱的叹息。
“别说了……别说了。”
他朝我低语,我却讲起他会如何害了帕拉恰,告诉他……我们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共同凋谢的一对。
我确信我说的话符合他,但当时绝对没有想象到这么符合。
当我的黑尔瓦里在那个夜晚推开帕拉恰的客房,发现她在浴室正在清洗安布罗斯的人头时,那种蔓延上来的恶心感,那种想要逃跑的冲动,真的是因为砍下的头颅吗。
其实是因为自己那肮脏的欲念吧。
当我读完《嫉妒作祟》不但没有找他探讨,反而再也不理睬他后,我的瓦里真是在担心我误会他是同性恋吗?当然不是。
他如果这么认为,直接就会问我,直接就会澄清了。
他不敢来问我,心里忐忑,是因为害怕我察觉到了他对帕拉恰的欲念。因为《嫉妒作祟》中,艾弗尔对艾琳的感情是其他作品里不敢表现的炙热。
“你说得没错,瓦里。夺舍会把我的自我消解,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那些属于我的东西,统统都不重要。”
“我希望被你环绕,被你吞噬,如果很痛苦的话,我也可以把他当成享受……黑尔瓦里,我好累,请带我走吧。”
我攀上他的颈项,紧紧抱住他,如同抓住了冰洋上最后一块浮木。他无法唤醒我,内心渐渐被失望填满,荒芜一片。
他不明白,曾经的舍尔拉尔,曾经的我,为何已是这般模样。
“瓦里,如果有个世界没有帕拉恰,只有你我,你说……我们会在一起吗?”
他没有回答我。在沉寂很久才告诉我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世界。
……
最后的时光,我总会靠着他的肩膀,或在他身边躺下,随意把思绪拉向往昔。我把过去都讲给他听,以作为手术前重要的留存,也是我对这段人生最后的清晰回顾。
我讲我的生活,讲我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件可以讲述的事。
不管多小,不管多没意义。
瓦里几乎不回答,有时会沉沉地陷入一片空洞的虚无,我的声音也仿若隔了一层苦涩的浅海。
他在一种时间扭曲的恍惚里,睁开眼凝视我,随后对我吐出字字刺耳的判罚。
他说:“舍尔拉尔,我恨你。”
我的衣服在靠近他时,与垫子摩擦出无助的声响。我伸手把我们的指头紧紧扣在一起,传来的温度却远敌不过骨血的坚硬。
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对我投以抚慰的目光。他的嗓音只会如逝去几十年的死土般,死寂而干涩。
我播放起录制的音频,里面有我们交往的一周里,瓦里那虚假的爱恋,像是我对他恨意的无声回绝。
地下室浮起近乎迷幻的气味。我喘息着,吻去他眼角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