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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暮色黎明 ...

  •   第七天傍晚,她推着治疗车走进VIP病房。心电监护的绿光里,男人侧脸轮廓被呼吸面罩的雾气晕染得模糊。苏棠核对腕带时,目光扫过姓名栏——程述白。
      输液泵突然发出急促的警报。她俯身查看留置针,闻到他发间若有似无的松节油味道。病号服领口随着动作滑开,露出锁骨下方崭新的缝合伤口,医用胶布边缘还沾着星点靛蓝颜料。
      "苏护士。"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嗓音像砂纸擦过生锈的琴弦,"那天你扯坏了我最贵的衬衫。"
      监护仪上心率陡然飙升至120,尖锐的蜂鸣在寂静的VIP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苏棠直起腰,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他冷白右手虎口处那道结痂的咬痕——边缘微微红肿,皮肉外翻,像一弯狰狞的暗红月牙,刻在艺术家本该珍视的手上。
      “程先生醒了?”苏棠的声音如同她处理留置针的动作一样,平稳、利落,不带一丝多余情绪。她消毒、更换敷料一气呵成,目光扫过心率数值,“心率过速。清醒后有任何不适吗?胸闷?头晕?”
      程述白没有立刻回答。他深邃的目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冰冷而直接地聚焦在她的胸牌上,仿佛要穿透那层亚克力看清底下的本质。喉结滚动,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的字句虚弱却带着淬了冰的锋芒:“苏、棠。”他咀嚼着她的名字,尾音拖长,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那件衬衫……是Brunello Cucinelli的孤品。全球,三件。” 他刻意停顿,观察她的反应,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近乎挑衅的虚弱笑意,“被你……撕毁了。”
      苏棠捏着新敷料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啪”地一声精准覆盖在留置针口。她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深潭,直直撞入他带着审视和薄冰的眼眸,声音清晰得不带一丝波澜:“程先生,我很遗憾听到关于您衣物的损失。但在临床医学上,当患者被判定为‘生命体征消失’时——”她刻意加重了这四个字,目光锐利地迎着他,“任何妨碍开放气道和有效胸外按压的障碍物,包括您价值不菲的孤品衬衫,优先级都无限趋近于零。您此刻能清晰地质疑我的抢救方式,而非躺在太平间,这本身就是对当时处置最有力的证明。”
      空气仿佛凝固了。程述白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监护仪上的数字在沉默中缓缓回落到105。他扯动嘴角,那抹虚弱的笑意变得更深,也更冷,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尖锐:“有效?呵……肋骨差点被你按断三根,外加一件绝版衬衫……这代价,苏护士觉得……划算吗?”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虎口那道刺目的伤疤,指腹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结痂的边缘。

      苏棠将废弃的敷料利落地丢入医疗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她推起治疗车,转身面向他,姿态挺拔如雪松。她的视线再次落在他虎口的咬痕上,这一次,眼神里除了职业性的审视,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探究,语气平淡却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要害:“心肺复苏造成肋骨骨折的发生率在统计学上属于可接受风险。至于衬衫的损失,在生命面前,任何物质代价都微不足道。” 她微微停顿,目光锁住他摩挲伤口的动作,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倒是程先生您……比起纠结一件被撕毁的奢侈品,您右手虎口这个……看起来不超过48小时、深及真皮层、并且有明显感染迹象的撕裂伤,似乎更值得我们关注。这看起来……可不像意外。需要我为您处理吗?还是说,这‘代价’……是您自己选择的?”
      程述白嘴角那抹虚冷的笑意瞬间凝固,随即化作更深的讥诮。他猛地将右手缩回被子下,动作快得牵动了心电导联线,监护仪发出一阵短促的警报。
      “我的‘代价’,我自己承担。”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尖锐,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不劳苏护士费心!留着你的‘专业’去撕别人的衣服吧!” 那“专业”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冰凌。
      空气仿佛被这充满恶意的拒绝冻住了。监护仪上的心率再次不安地攀升。
      苏棠脸上最后一丝职业性的温和彻底褪去,却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磐石般的沉静。她没有再看程述白因激动而略显扭曲的脸,而是将目光精准地投向被子下他藏手的位置,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那道狰狞的伤口。
      “程述白先生。”她清晰地叫出他的全名,声音不高,却像手术刀切开皮肉般精准有力,瞬间盖过了监护仪的滴答和他粗重的喘息,“作为您的责任护士,我必须告知您三点。”
      她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不容忽视的压迫感,目光如炬地钉在他脸上:“第一,您目前因心脏问题处于高危状态,任何感染源,尤其是手部这种活动频繁、靠近心脏的部位,都可能引发脓毒血症或感染性心内膜炎,这是致命的并发症。”
      “第二,”她的视线扫过监护仪上飙升的心率,“您现在的情绪激动和心率过速,正在给您的心脏增加不必要的负担,与您拒绝处理感染伤口的行为一样,都属于对自身生命的不负责任。”
      “第三,” 她直起身,从治疗车下层利落地取出清创包和一次性手套,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戴上手套的动作干净利落,橡胶弹回的轻响像是某种宣判。“这不是请求,是必要的医疗干预。基于我的专业判断和您目前的身体状况,我必须在现在为您进行伤口评估和初步处理。这是为了您的生命安全,您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不再等待他的回应,也无需他的同意。
      那双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绝对的职业权威,稳稳地伸向被子边缘,目标明确——要将他那只藏着自毁证据的手,强行拉回到医疗监护的光明之下。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或妥协,只有对潜在生命威胁的绝对警惕和对“救人性命”这一职责的钢铁般的履行意志。这一刻,她不是在与一个任性的病人争论,而是在与死神争夺阵地,而她的武器,就是这份不容置喙的专业决断。
      程述白的手指在她抓住手腕的瞬间僵硬如铁,一股抗拒的力量几乎要挣脱。但那双戴着蓝色无菌手套的手,稳定、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像冰冷的镣铐,也像……唯一的锚点。他急促的喘息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颓然靠回枕头。他没有再挣扎,只是这样默默注视着苏棠。
      视线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所有外界的情绪,只剩下纯粹的专注。她处理伤口的动作,与刚才言辞的锋利截然不同——精准、迅捷,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轻柔。
      碘伏的凉意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上他虎口灼热的伤口。他下意识地肌肉绷紧,却见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沾着褐色液体的棉签以恒定的压力划过撕裂的边缘,带走污垢和渗出的组织液。那刺痛尖锐,但他奇异地没有移开目光。
      镊子的尖端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小心翼翼地探入伤口深处,夹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可能来自画布或地面的纤维碎屑。她的手指稳得可怕,仿佛在进行一场显微手术,而非处理一个病人自残(他心底不得不承认)留下的狼藉。每一次细微的牵拉都带来清晰的痛感,但这痛感却像某种清醒剂。
      生理盐水的冲洗带来短暂的麻木,水流冲走碘伏的色泽,暴露出伤口真实的狰狞——深红的肌肉组织,边缘泛白肿胀。她微微蹙眉,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被她快速掩饰,却被他捕捉到了。那不是厌恶,是……评估和判断。
      敷药的动作是唯一称得上“轻”的环节。冰凉的药膏被均匀涂抹,覆盖了火辣辣的创面。她剪裁水胶体敷料时,剪刀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在只有两人呼吸声的病房里格外清晰。那敷料被完美地贴合在伤口上,边缘平整,不留一丝褶皱。
      整个过程中,苏棠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责备,没有劝诫,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只手和这道伤口。她履行着她宣告的“必要的医疗干预”,以一种沉默的、不容置疑的、绝对专业的方式。她的呼吸平稳,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或拖沓,效率高得惊人。

      程述白也沉默着。最初的愤怒、被冒犯的尖锐感,在她这种纯粹到近乎冷酷的专业操作面前,奇异地消退了。心率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不知何时已稳定在85左右。他看着她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在VIP病房柔和的灯光下闪着微光。看着她紧抿的、显得格外坚毅的唇线。看着她那双专注得近乎神圣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的,不是他程述白这个人,也不是他的身份、他的画作、他的奢侈品衬衫,甚至不是他刚才的恶语相向。那里面映着的,只有一道需要被处理的伤口,一个需要被清除的感染源,一个需要被保护的生命体征。
      这种“被剥离”感,陌生而震撼。他习惯了被注视——被欣赏,被揣测,被评价,被欲望。但从未有人,像这样,将他复杂的、混乱的、带着自毁倾向的“人”完全剥离,只剩下一个纯粹的、需要被救治的“生物体”。这感觉……原始,赤裸,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等。
      当苏棠利落地收拾好所有用物,摘下手套扔进医疗垃圾桶,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时,程述白才仿佛从这场沉默的仪式中惊醒。他动了动被妥善包扎好的右手,伤口被敷料包裹着,疼痛依旧,但那股灼热的、带着毁灭意味的躁动,似乎被那层冰凉的水胶体暂时封印了。
      苏棠直起身,终于抬眼看向他。她的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工作后的例行公事的疏离。她检查了一下输液泵的参数,然后推起治疗车。
      “伤口需要保持干燥清洁,敷料每天更换。有任何红肿热痛加剧,或者发烧,立刻按铃。”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和此刻诡异的沉默从未发生过。她只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护理操作。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程先生,好好休息。您的身体,比一件衬衫,或者任何其他东西,都值得珍惜。”
      门轻轻合上。
      程述白独自躺在寂静的病房里,目光落在自己被白色敷料覆盖的右手虎口。那弯“暗红月牙”被暂时藏匿了。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耳膜。他缓缓抬起左手,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平整的敷料边缘。然后,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碘伏和药膏的味道,以及……一种名为“敬畏”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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