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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好像又进了一个新的牢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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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中的一瞬,也许是短暂中的漫长。一丝微弱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了意识的涟漪。
那声音模糊、遥远,像是隔着重重的帷幕:
「…陛下…此地荒僻,恐有流寇…不宜久留…」
声音低沉而恭敬,带着一种刻板的谨慎。
陛下?
这个如同天外之音般的称谓,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刺入我混沌的意识深处。它带着一种与我所处的泥泞污秽截然不同的、属于云端之上的威仪和距离感,荒谬得如同幻觉。
是梦吗?还是…死亡前的幻听?
然而,这丝微弱意识带来的清醒感,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身体积压已久的、更深层的疲惫和创伤!长期极度的饥饿、透支、精神重压,以及那晚柴房留下的、尚未愈合的身心创口,如同无数条毒蛇同时噬咬!剧烈的眩晕感和排山倒海的虚弱感猛地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凶猛、更彻底!
那刚刚被唤醒的一丝意识,甚至来不及辨别声音的来源和含义,便被这股更强大的黑暗洪流再次无情地吞没。
我重新坠入了无边的、沉沉的黑暗。
这一次,连那微弱的“陛下”之声,也彻底消失了。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溺水者,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拖拽。沉重的眼皮仿佛黏连着千斤重物,每一次尝试掀开,都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和视线的模糊。眼前并非预想中的冰冷河滩或死亡黑暗,而是一片…晃眼的金色?
那光芒柔和却又无处不在,像是晨曦穿透了最上等的薄纱,带着一种温暖而陌生的质感,刺得我刚刚恢复一点知觉的眼睛瞬间涌出生理性的泪水。我本能地想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臂酸软无力,连动一动指尖都异常艰难。
我闭上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尝试睁开。
这一次,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头顶是素雅却无比精致的织锦帐幔,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柔和的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锦缎被褥,带着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暗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沉静的香气,不同于劣质的脂粉或血腥,也不同于旅店的馊臭,它仿佛能安抚灵魂深处的躁动。
这是…哪里?
地狱?天堂?还是又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巨大的困惑和本能的警惕如同藤蔓缠绕住心脏。我强撑着如同灌了铅般的身体,试图用手肘支撑着坐起来。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就牵扯得浑身筋骨酸痛,尤其是腰腹间那晚留下的隐痛,更是尖锐地提醒着我所经历的一切。
“呀!你醒了?” 一个清脆又带着惊喜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我猛地侧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水绿色细布裙衫、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正睁着一双圆溜溜、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见我挣扎着要起身,她连忙摆手:“别动别动!你身子虚得很,太医交代了要静养!” 她说完,不等我反应,便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只留下一串细碎的脚步声。
太医?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混沌的脑海,激起小小的涟漪。不是郎中,是太医?这绝非寻常富户能用得起的称谓。
我靠坐在柔软的枕头上,喘息着,环顾四周。房间不算极大,但陈设处处透着低调的贵气。雕花的窗棂糊着洁白的窗纸,透进天光;一张线条流畅的紫檀木圆桌配着几张圆凳;角落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青瓷梅瓶,插着几支素雅的干枝;空气里那股清冽的香气,来自桌上一尊小巧精致的铜兽香炉,正袅袅吐着青烟。
这里的一切,都与我过去二十年挣扎求生的泥泞世界格格不入,如同两个永不相交的极端。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刚才跑出去的小姑娘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位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身形颀长挺拔,穿着一身质料上乘、剪裁合体的素青色长衫,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纱褙子,腰间束着玉带,并无繁复纹饰,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他面容清癯,肤色是常年不见强烈日光的那种白皙,眉眼疏朗,鼻梁挺直,薄唇微抿,神情沉静如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他便是那小姑娘口中的“太医”了。但他身上那种沉稳内敛、渊渟岳峙的气质,绝非普通悬壶济世的郎中可比。
他走到床边,目光平和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皮相,直视内里的病气与虚弱。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自然地伸出手指,那青竹般的手指轻轻搭在了我的腕脉上。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一丝清苦的药草气息。脉搏在他指下清晰地跳动,带着病后的虚浮无力。他诊脉的动作极其专注,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房间安静得只剩下我和他微弱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收回手。他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石相击,温润平和,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韵律感:“姑娘脉象虽虚浮,但根基未损,沉疴已去大半,只需好生调养,辅以汤药固本培元,旬月之内当可恢复元气。”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我带着警惕与迷茫的视线,“在下林铭,忝为宫中医官。姑娘昏厥于浮水之畔,气息奄奄,幸得陛下巡边偶然途经,见姑娘尚有生机,不忍弃之,遂命人将姑娘救回,暂安置于此别苑调养。”
“陛…陛下?” 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成调。
“是。” 太医微微颔首,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救一个路边垂死的难民对皇帝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陛下仁德,见不得生灵无辜殒命。姑娘不必惶恐,安心养伤便是。”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紧紧攥着被角、指节发白的手,又补充道,“姑娘昏迷数日,只靠汤药吊命,想必腹中早已空空。我已吩咐厨下备了清淡易克化的药膳米粥,稍后便送来。”
他说完,似乎并无多谈之意,只是再次叮嘱了小姑娘几句好生照看的话,便转身欲走。那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留下满室的清冽药香和我心中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我靠在枕上,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胸腔。
皇帝…太医…别苑…
我竟然一脚踏入了云端之上的世界?一个与我之前血污泥泞的人生截然不同的世界?
是福?还是祸?
他们知道我的来历吗?知道那个被我杀死的王癞子吗?知道我怀里藏着的、沾血的戏服和那把冰冷的尖刀吗?
巨大的不真实感和强烈的危机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怀里——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裹,竟然还在!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触摸到里面戏服冰凉的丝绸质感和发冠坚硬的轮廓。
它还在。
这唯一的、沉重的过去,还紧紧贴在我的心口。
我紧紧攥着被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精致窗棂切割开的、陌生的天空。
活下去的路,似乎又被强行扭转了方向,通向了一个更加莫测、也更加危险的深渊。但无论如何,只要这条命还在,只要这包裹里的东西还在,路,就得继续走下去。
时间在这座精致却如同牢笼的别苑里,悄然滑过了两个月。窗外的景色从初冬的萧瑟渐渐染上更深的寒意,庭院里几株耐寒的松柏愈发显得苍翠。
林铭——那位高高在上的景国皇帝——自那日之后,再未露面。仿佛救下我,真的只是他巡边途中心血来潮的一次微不足道的善举,如同随手拂去衣襟上的一粒尘埃。他未曾遣人来询问过我的来历,未曾探究过我为何会奄奄一息倒在浮水之畔,更不曾关心过我之前是做什么的。这种彻底的、近乎漠视的“不问”,并未让我感到安心,反而像一层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笼罩在心头。是上位者的不屑?还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他为我安排的一切,却是无微不至的“恩典”。衣食住行,无一不精,无一不雅。柔软的绸缎衣物取代了褴褛破衫,每日三餐药膳滋补,精致可口。太医每隔几日便会准时前来诊脉,态度恭谨,用药精准。我的身体,在宫廷秘药和精心调养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枯槁的面容渐渐丰润,凹陷的眼窝重新有了神采,皮肤褪去了风霜侵蚀的痕迹,显露出被苦难掩埋已久的清丽底色。甚至,连那晚王癞子留下的、深入骨髓的创痛,也在药力和时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
这优渥的“囚禁”,让我像一株被强行移入温室的野草,被修剪、被滋养,却失去了扎根泥土的疼痛和自由。我每日沉默地看着窗外四角的天空,抱着那个从未离身的蓝布包裹,心中那团冰冷的复仇之火,在这样近乎静止的安逸中,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抑、封存,如同冰层下的熔岩,等待着爆发的契机。
直到今天。
照例是那位姓陈的太医前来请脉。他年岁较长,须发花白,医术精湛,是林铭派来的几位太医中最常出现的一位。他照例搭上我的腕脉,三根手指沉稳有力。我早已习惯这流程,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株覆着薄霜的松树,心思飘远。
然而,这一次,指下的脉搏似乎引起了陈太医格外的关注。他诊脉的时间比往常长了许多,眉头先是微蹙,继而缓缓舒展,最后竟隐隐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讶异?他反复换手,凝神细察,那专注的神情里,渐渐掺杂了某种复杂难辨的东西。
我被他不同寻常的反应拉回了神思,心头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脊背。
终于,陈太医缓缓收回了手。他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惊愕、困惑,甚至还有一丝…不知所措的惶恐?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
“太医…?” 我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陈太医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用一种极其复杂、近乎叹息般的语气,低声道:“姑娘…您的脉象…是…是喜脉。滑如走珠,往来流利…此乃…此乃有孕之兆!已…已有月余了。”
“喜脉?”
“有孕之兆?”
“月余?”
这几个字,如同九霄之上劈下的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瞬间,我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摇晃、崩塌!
不!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那晚…王癞子…柴房里肮脏的草堆…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屈辱…
“呕——!” 巨大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猛地俯身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是那个畜生的孽种!
是那个将我推入更深地狱、玷污了我整个灵魂的禽兽,留下的烙印!
它怎么配存在?!它怎么敢存在?!
恐惧!无与伦比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比面对死亡更甚!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污染、被永久钉在耻辱柱上的灭顶之灾!这个孽种的存在,会时时刻刻提醒我那个肮脏的夜晚,提醒我遭受的凌辱,提醒我手上沾染的血腥!它会像一条毒蛇,永远盘踞在我的身体里,啃噬我的血肉,吸食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