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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药玉长生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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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的夜,被骤起的急雨鞭笞着,冰冷而黏稠。
沈砚紧贴着御药院冰冷湿滑的外墙阴影移动,如同融入石壁的苔藓。每一步落下都轻若鸿毛,却又踏在心跳的节拍上。檐角汇聚的水线沿着斗笠边缘淌下,在他眼前织成一道沉重的水帘,模糊了四周狰狞的轮廓。自汴梁城那场焚心之火中逃脱,他追踪第三件信物的线索已逾半月,此刻终于确信——那关乎瑟瑟性命与血咒破解的药玉葫芦,就深锁在这废弃御药院的秘室之中。
“公子,这边!”前方墙角处,松墨的声音如同游丝,被雨水拍打着几不可闻。他指着墙头一处青苔覆盖、砖石松动的缺口,焦急地比划着。
沈砚无声点头,深吸一口带着霉味与铁锈气息的潮湿空气。他从怀中缓缓掏出那副阮瑟瑟留下的银指甲套,冰凉入骨。套上手指的瞬间,一股熟悉的、灼心的热度骤然自指根蔓延!甲套内壁上,“霓裳十三拍,长命无绝衰”那两行细如蚊足的字迹,竟在暗夜中幽幽泛起一抹微弱的、几乎不可见的金色光晕!
“守住外面。”沈砚低语,声如耳语,眼神锐利地扫过松墨,“若有异动,学两声夜枭。”
话音未落,他身形微晃,足尖在湿滑的砖面轻点借力,便如狸猫般轻巧地翻上那摇摇欲坠的破口,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内院。
昔年荣光的御药院,如今早已化作鬼蜮。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然而死亡般的寂静中,仍能感觉到几缕不祥的兵戈之气潜伏在暗处。沈砚将身形压得更低,如同游走于阴影夹缝中的幽灵,每一步都精确踏在檐下水流冲刷地面的哗啦节奏里。雨水,成了他唯一的掩护。
穿越一片狼藉的回廊,正堂的轮廓在雨幕中显现。两尊曾经威风凛凛的石狮已被青苔和藤蔓吞噬,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唯有悬挂在颓败门楣上的那块破匾,“仁心济世”四个斑驳大字,在偶有电光闪过的瞬间,反射出惨白的光,带着一种莫大的讽刺。
正堂大门紧锁,粗重铁链缠绕。西侧一处窗棂早已朽烂不堪。沈砚屏息凝神,手指轻推,早已腐糟的木窗悄无声息地洞开一道黑洞。他如烟般侧身闪入,一股极其浓烈、混杂着陈年草药与木材腐烂的诡异气味瞬间将他包裹。头顶,几缕惨淡的月光艰难穿透破损的瓦隙,在地面投下破碎、晃动如鬼爪般的亮斑。
指间的银甲套灼烫愈演愈烈,像一道无形的丝线在黑暗深处牵引着他。他绕过一排排如同巨大棺椁般沉默矗立的药柜,径直走向最幽深的角落。一口暗沉得近乎墨黑的药柜兀自矗立,其上破损的黄色“秘”字封条,宛若一道腐朽的符咒。沈砚指尖微颤,拉开了那个散发出腐朽木屑气息的抽屉——
里面空空荡荡,只散落着几片枯黄黯淡、药性早已流失的寻常药材。
“不对……”沈砚眉心紧锁,一丝困惑与焦灼划过心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沿着冰冷的抽屉底细细摩挲——指尖触到了一个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圆形凸起!毫不犹豫地用力按下!
“咔嗒……”
机括轻响在死寂的药堂中清晰得如同裂帛!
紧接着,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响起,旁边的砖墙竟如鬼魅般无声滑开半尺,露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壁龛!
壁龛之内,别无一物。
唯有一枚凝脂般的白玉葫芦,静静悬于虚无之中。
它不过巴掌大小,通体光洁无瑕,线条柔和圆润,在从瓦缝间渗入的几缕微光映照下,内里流转着极淡的、如同深潭水影般的莹润青芒。安静,深邃,却蕴藏着无法言喻的强大力量。
沈砚的心跳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他屏住呼吸,如同信徒般虔诚而迫切地伸出手指,缓缓探向那流转着生机的玉葫——
就在指尖即将碰触到那冰凉玉面的瞬间!
如同被投入滚沸的旋涡,无数跨越生死的画面裹挟着浓重的哀恸与血腥味,蛮横地冲进沈砚的脑海——
【前世记忆:建炎三年,临安浩劫】
建炎三年的临安城,沦为了人间地狱。
刺鼻的腐臭混杂着绝望的气息,浓稠得令人窒息。昔日繁华的街衢,此刻被一具具肿胀溃烂、皮肤布满诡异青紫斑块的躯体铺满。无休止的痛苦呻吟如同瘟疫本身,在死寂的城市上空盘旋,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这片地狱图景的中心,一道素色身影如同淤泥中唯一倔强的白莲,穿梭于尸骸之间。她身姿单薄,额发汗湿,沾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唯独眼尾那一点血红的朱砂痣,如同地狱业火中点亮的孤灯。青灰色的简陋布裙宽大不合身,手腕上那串碧绿润泽的药玉珠子,在熹微的晨光下折射出柔和温润的光芒,是她身上唯一的亮色,也是病痛世界唯一触手可及的希望象征。
“阿阮姑娘……这……这苦药……当真有用?”一个枯槁如木的老妇挣扎着拽住她衣袖的瞬间,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阿阮停下,深不见底的黑眸因疲惫和感染而深陷。她努力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新……方子……见效了……只是……缺一味药引……”话语未竟,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毫无征兆地涌出喉头!她猛地掏出一方早已染得暗红发黑的旧帕捂嘴,待咳嗽稍歇,挪开时,帕中心赫然又是一朵猩红刺目的新血花!
“姑娘!你……你自己也!”老妇人浑浊的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恐。
阿阮迅速将染血的帕子攥紧,藏于身后,强撑起一个近乎破碎的笑容:“不妨事……药性……上冲罢了……今夜……我再拟方……”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心神。
画面骤然沉入无边的暗夜。
破败的药庐内,油灯如豆。阿阮几乎是趴在药气弥漫的木案上,枯瘦的指骨嶙峋,却以惊人的意志力捏着一支几欲折断的狼毫,奋力地在粗黄的纸页上书写着旁人难懂的符文般的文字。咳嗽如同破败的风箱,一次次打断她的书写。案头堆叠如小山的医书顶上,一本摊开的《伤寒杂病论》,“疫病篇”的页脚已被翻得卷起毛边,密密麻麻的朱批小楷如同凝固的血滴,铺满了所有空白。
“阿阮。”
一个浸透了夜雨寒意的声音在低矮门框处响起。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抬起沉重得如同灌铅的头颅。门口,一个同样被愁云惨雾笼罩的清癯身影——时任御医的沈砚。他的青衫下摆已被雨水彻底打湿,紧贴着修长的腿,额发湿漉漉地粘在微蹙的眉间,而那眉心的位置,一点天生的红痣,在昏暗光线下格外清晰,与她无数次噩梦中那张模糊又悲怆的面孔烙印重合。
“沈……大人……”她挣扎着欲起身行礼,一阵天旋地转猛然袭来,几乎让她一头栽倒。
沈砚几步抢入,一把扶住她纤薄如纸的身体。手指触碰到的臂膀,隔着薄薄衣物,依然能感受到那非人的高热在灼烧着!
“你染上肺虫(瘟疫)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遏制的惊怒,却又在尾音处化作抑制不住的颤抖。
阿阮被他半抱半搀地稳住身形,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试……试药……剂量差了些……”仿佛只是在解释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
“你简直是在自毁!”沈砚的声音因竭力压抑而嘶哑,带着刀刃刮过骨头的尖利,“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邪疫!无解!必死!”每一个“死”字,都像是用尽力气才能吐出的毒刺。
“有药……”阿阮的目光倏地亮起,如同回光返照的烛火。她不顾眩晕,抬手急切地指向案上那张墨迹淋漓、字迹扭曲的纸,“只差一味……药引……一味……真正的……药引……”话音未落,那股蛰伏在她胸肺中的猛兽再次爆发!她猛地侧身,一大口黏稠的、带着内脏碎块浓重腥味的黑红鲜血狂喷而出,将桌上那浸透她无数心血和生机的方纸彻底污浊!
【现实·御药院秘室】
沈砚的身体狠狠一颤!仿佛被那口喷溅的污血淋头!手中的药玉葫芦传来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瞬间将他从血与疫的前世炼狱中拽回现实!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脊背,紧贴在冰冷的后墙上,如同刚从冰窟里捞出。眼前依旧是破败的御药院,死寂的药柜,以及掌中这枚散发着幽幽青光、仿佛封印着前世灵魂的玉葫。
“第三件信物……”他低声呢喃,声音哑得不似人声。
就在这时!
“公子——!快……快走!有、有守卫来了!!!”松墨凄厉变调的尖叫,如同被利爪掐住喉咙的夜枭,穿透了层层雨幕与墙壁,狠狠扎入沈砚耳中!紧接着,杂沓沉重的皮靴踩踏积水的沉闷声响,伴随着兵刃与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如同闷雷般从四面八方向药堂方向迫近!无数支火把的光芒,瞬间将残破门窗映得忽明忽暗,如同无数双窥视的鬼眼!
“大胆窃药贼!!御药重地,岂容尔等鼠辈玷污!拿下!!” 一个暴戾凶悍的断喝声,炸雷般在门外响起!
沈砚瞬间将药玉葫芦死死攥入掌心,收入怀中最贴近心脏的位置,猛地转身欲扑向方才的窗口!然而——
窗外,刺目的火把已然连成一片火墙!至少十几名披甲执锐、面目狰狞的兵丁已将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雨水打在他们的铁盔和刀锋上,腾起阵阵白气,更添几分肃杀!
那为首的校尉,豹眼圆睁,钢刀直指破窗后的沈砚,狞笑一声:“瓮中之鳖!还想往哪逃?给我捆了!”
沈砚心知退路已绝,眼底寒光一闪,不退反进,向药堂深处疾退两步!指间的银指甲套在巨大压力下骤然滚烫欲焚!“长命无绝衰”几个字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熔金般的刺目强光!与此同时,怀中的药玉葫芦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嗡鸣震动,灼热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强大却温润的青光自他衣襟缝隙间挣扎透出!两件跨越千年的信物在剧烈共鸣!
嗡!
沈砚眼前的空间再度撕裂——
【前世记忆:瘟疫药庐·牺牲之刻】
破败药庐。油灯如豆,火焰虚弱摇曳。
阿阮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每一缕进入肺部的空气都伴随着破锣般的抽吸声。沈砚枯坐在塌前,形如槁木,手里捧着一碗混浊的药汁——那是他耗费所有心神、按照她最终方子配出的救命之药,亦是最后一丝渺茫的光。
然而……牙关紧闭!那唇线抿得如同铁铸,任他用尽所有撬动的努力,那微弱的鼻息都无法为那苦涩药汁打开一条通道!她的生命,正以无法逆转的速度流逝!
“阿阮……阿阮醒醒……”他的呼唤已不成语调,嘶哑绝望。
就在阿阮鼻息即将断绝的瞬间!沈砚脑中灵光一闪!他的手指痉挛般地摸向脖颈!——药玉葫芦!那从不离身的药玉葫芦!
“你说过……此葫芦能蕴养万药之性……保……保其药灵不散……”沈砚的声音如同梦呓,手指却精准地将那散发着温润青光的玉葫取下!他几乎是颤抖着将碗中的药汁灌入葫芦窄小的瓶口!
奇蹟——或者说,是命运冷酷的馈赠——发生了!
药液在葫芦腹中仅仅停留了三息,待他再度倾斜葫芦时,倾倒出来的,不再是浑浊的苦汁,而是一线浓郁如蜜、流淌着奇异金色的液体!一股难以形容、仿佛融合了千花万草精华的馥郁奇香瞬间驱散了药庐中令人作呕的腐臭!
“喝下去!求求你……喝下去!”沈砚近乎崩溃地哽咽着,强行撬开阿阮紧闭的齿关,将流光溢彩的金色药液注入!
“咕咚……”
微弱的吞咽声响起!
仅仅数息之后,阿阮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奇迹般地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帘!那双眼眸虽然依旧枯槁,但深不见底的黑暗深处,竟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星火!
“大……人……”她虚弱地牵动嘴角,声音几不可闻,“药……成……了?”
“成了!成了!成了!!”沈砚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滚滚砸落在染血的席面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阿阮!是你的方子救了你!也必将救这满城生灵!!”
阿阮脸上露出一丝满足到极致、却又破碎到极致的神情。她艰难地移动手腕,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他脸颊,留下刺骨的寒意:“我……梦见……我叫……瑟瑟……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
“我知道……”沈砚心如刀绞,一把攥住她枯瘦如柴的手腕,将脸深深埋入她冰冷的掌心,“我都想起来了……长安……金陵……汴梁……你我……都逃不开……”
“那你更该知道……”阿阮眼中的泪光再次凝聚,如同将熄火焰的回光返照,“逃不掉的……劫数……命定的……诅咒……”
“不!!”沈砚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这一次!就在这一世!我定要斩断它!救你!!不惜一切!!”
“没用的……”阿阮却在他绝望的嘶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的力气,挣扎着竟要坐起!“笔墨!沈砚!快拿笔墨来!!!”
沈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下意识地将案头粗纸和那支几乎折断的残笔递到她面前。
阿阮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却以惊人的意志力攥紧了笔杆。她不顾沈砚的阻拦,颤抖着在那张浸透她自己吐出的污血和沈砚泪水的废纸上奋笔疾书!她的速度极快,字迹潦草,每一笔都似耗尽生命——
“最后……一步……”写到这三个字时,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癫狂,“需……以……医者心血……为引!!!”
“噗——!!!”
一口浓黑发紫、带着内脏碎块、腥气扑鼻的心头血如同爆裂的脓疮,狂喷而出!
这口血几乎抽空了她仅存的所有生机!
沈砚心胆俱裂!扑上去欲扶!
但阿阮的动作更快!在那口血喷出的瞬间,她已以垂死之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猛地抽出了沈砚腰间用来刺络放血的银针!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向自己暴露在破衣之外、剧烈起伏的胸口!
“不可——!!!”沈砚的嘶吼晚了半步!
针尖刺入皮肉!
一丝晶莹剔透、闪耀着极微弱金光的血珠,如同凝固的精魄,自那小小针孔中缓缓渗出!阿阮咬牙,另一只手迅如闪电般抄起药玉葫芦,葫芦口精准地对准了心口!
那颗凝聚着她生命精华与医者宏愿的心头血滴,如同晨露坠入青玉,无声地滑落,没入葫芦深处!
“成了……这样……就……”阿阮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生命的光泽如潮水般从眼中退去。她如同被抽去了骨头,仰面向后倒去,却在最后的刹那,拼死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抓住沈砚的手背!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肉!
“快……!”她用尽最后一丝残破的气力,每个字都如同滚烫的炭火烙印在沈砚的神经末梢,“把……方子……刻……刻……在你的背上!!”
“……什么?!”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让沈砚几乎失语。
“方……子……万方根基……不能……不能失传……绝不能……失传……咳咳……”阿阮的瞳孔开始扩散,意识急速沉沦于无边的黑暗,但那抓紧沈砚的力量却如同回魂的厉鬼,不肯放松丝毫!“用……我的血……!我的心头血……写……刻……在你身上……骨头……刻进骨头里……!!”
“啊——!!!”
沈砚发出一声非人的哀嚎!剧痛不是来自被阿阮指甲刺破的手背,而是来自灵魂被撕裂的轰鸣!他明白了!以命换法!以血刻魂!
毫不犹豫!他猛地拔出阿阮心口还沾着她心头血的那枚银针!再没有半分犹豫!撩起自己后背的衣物!尖锐的针尖蘸着阿阮弥留之际献祭的心头热血,朝着自己赤裸的后背肌肤狠狠刺下——!
针尖刺入皮肉,深及肌理!
每一下刻划,都带来噬骨焚心的剧痛!混合着心头血那奇异的温度,如同烙印般灼烧着灵魂!阿阮气若游丝的声音在他身后如幽魂般絮语着,口述着那夺天地造化却又绝望无比的方剂。沈砚牙关紧咬,一声不吭,任凭汗水如瀑般滚落,在血墨交融的背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浊痕。银针如同刑具,蘸着最心爱之人最后的心头血,在他身上一笔笔刻画着生的希望与死的挽歌!
当最后一针刺下,完成那足以拯救万民的万方根基!
阿阮那只死死扣住他、如同铁箍般的手,颓然坠落。
沈砚猛地僵住,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转过满是汗水泪水的脸庞。
油灯下,阿阮的双眼安然闭上,一丝微不可察、晶莹至极的泪珠堪堪溢出眼角,尚未滑落,便已凝固在冰冷的皮肤上。
她那最后一句低喃,仿佛被风撕碎的叹息:“用你的眼睛……替我去看……看那……春日的……牡丹……”
窗外,一株瘦弱、不合时宜早开的白色野牡丹,在疾风中瑟瑟摇曳,单薄的花瓣疯狂抖动着,不知是在哀悼,还是在为一个医魂的飘散而歌……
【现实·兵戈围困】
幻象如潮水般退却,将沈砚冰冷地摔回地狱般的现实——御药院,被重重包围的药堂秘室。他跪倒在地,额头重重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鼻血,打湿了一小片尘土。喉咙里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终于明白了!背上那片缠绕他多年、如同毒藤般凹凸狰狞的疤痕!那些旁人无法解读的古怪符号!那便是阿阮以命相托、以心头血刻画下的!救世药方!它刻在他的骨肉里,刻在他的灵魂中!
“在那里!贼人还在里面!!给我拿下!!”校尉粗暴的吼声伴随着兵器破空之声已然冲入药堂!
火光摇晃,兵丁如狼似虎的身影从破门处涌入!
就在数把钢刀即将加身的刹那!
沈砚怀中的药玉葫芦仿佛感应到主人承受的极限悲恸与危险,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如同旭日初升般的、刺目欲盲的青色光轮!!!
嗡——!!!
强光炸裂!如同实质!瞬间充塞了整个药堂的每一个角落!光线强烈到不仅遮蔽了一切视觉,更带着一种灼烧灵魂的温度!所有扑上来的兵丁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正面轰击,惨叫着捂眼暴退!兵刃掉落一地,甲胄撞击,人仰马翻!
强光只持续了短短两息!
当青光骤然收敛、室内重新陷入火把昏黄光线的瞬间——
方才沈砚跪伏之处,空空如也!
他,消失了!
如同被那青色的强光彻底吞噬!
“妖……妖……妖法!!” 校尉脸色惨白如纸,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牙齿咯咯作响,“快!快报知府大人!有妖人盗宝!!!”
雨巷·重逢的召唤
御药院高墙之外的幽暗雨巷。
松墨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堵住几乎冲口而出的惊叫!他眼睁睁地看着沈砚如同鬼魅般,从院墙上的同一个缺口无声滑落,稳稳落在他面前三尺之地!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如同水泡过久的尸体,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淬火的寒刃!怀中一抹柔和温润的青光透过湿透的衣襟,正渐渐隐去。
“公……公子?!”松墨的声音抖得像风中落叶,“您……您怎么……”
沈砚沉默着,如同沉入深海。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药玉葫芦,冰冷的雨水落在温润的玉葫表面,迅速汇成细流滑落。他将葫芦侧对巷口远处摇曳的火光,眼神专注地转动。当转到某个特定的角度时——
玉葫内壁深处,无数细密如蚁巢、流淌着淡淡灵光的蝇头小字,如同自沉睡中被唤醒,清晰地、逐行逐字地显影于通透的玉璧之中!正是那凝聚了两世心血和一条性命的救世方剂!
而在药方密文的最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一行细小如针尖、前所未见的暗金色符文浮出:
“血咒解钥:三生信物齐聚,以心头精血浇灌,可通幽冥,唤魂归位。”
心头……精血……
这四个字如同带有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沈砚的心脏!他猛地伸手抚向自己的胸膛,隔着冰冷湿透的衣物,剧烈的心跳清晰可感。他下意识又摸向怀中另一样东西——那半支在金陵牡丹石台下泣血而寻得的鎏金步摇!
“三缺其一……只有牡丹台步摇与指甲套……”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眼中燃起一簇冰冷而执拗的火焰。还差一件!最后一件!瑟瑟散落在这个时空的残魂信物!
“公子!快……快看天!”松墨惊恐失态的声音猛然炸响!他指着远方的天空,手指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
沈砚霍然抬头,顺着松墨所指望去——
只见西湖方向的沉沉雨幕深处,翻滚涌动的乌云不知何时被某种无形的巨力豁然破开!大片的云层被一种神秘的、柔和而悲怆的红色浸染!那红,并非旭日熔金的辉煌,亦非晚霞燃烧的绚烂,而是浓稠得化不开、如同亿万片血色牡丹花瓣碾碎交融后泼洒天幕的血丹之色!
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巨大红云中心!一点灼灼的金光如同上苍怜悯的眼瞳,穿透千里,在浓重的血色背景中清晰、执着、温柔地闪烁起来!
那光芒的轨迹,如同冥冥中无声的召唤!
是瑟瑟!
是她的残魂在这座她深爱又被命运诅咒的湖畔城市上空,为他点燃的灯塔!
沈砚只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一股足以踏破时空的冲动在四肢百骸激荡!
“走!!!”
他低吼一声,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血色红云与金色光点的方向疾冲而去!松墨连滚带爬地紧随其后!怀中的药玉葫芦和银指甲套在剧烈奔跑中剧烈共鸣、滚烫如火!仿佛感应到了那来自湖对岸的、跨越生死的召唤!
经过断桥时,雨势稍歇。迷蒙的湖面上烟波浩渺。
沈砚足下一顿,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就在白堤一侧的桥头,烟雨织成的帷幕背后,一个朦胧飘渺的白色身影无声伫立。
素白衣裙,纤弱身形,眼尾那枚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朱砂痣,在雨后微明的光线中红得惊心动魄。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她微微抬起的手臂从如云的袖口露出——那纤白如玉的手腕内侧,一朵粉嫩娇艳、栩栩如生的牡丹胎记,正迎着微光,悄然绽放。
“阿阮……”一个名字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如同梦呓。
湖风拂过,白衣身影与那腕间的牡丹如同被水洗褪的水墨,无声无息地随风散尽,唯余雨丝缠绵。
松墨大口喘着粗气跟上来:“公……公子!如今三件信物尚缺一件……该……该往何处寻觅?”
沈砚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如同穿透迷雾的鹰隼,扫过西湖北岸那熙攘涌动的、蝼蚁般的凡尘众生。雨水洗过的湖光山色,清晰了几分。
他的视线,最终定在不远处湖畔烟柳之下。
那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俯身整理着搁在湖畔石栏上的竹编花篮。如绸缎般的乌黑长发披泻下来,遮住了小半边俏丽的面容,露出了纤细优美的天鹅颈。就在她再次俯身去整理散落在篮边的一捧芍药时,微微卷起的袖口向上滑了一小节——
露出了腕间。
一朵小小的、却是浑然天成、鲜嫩欲滴的——
牡丹胎记。
那胎记的形状、色泽,甚至微妙的脉络纹理,都与方才断桥迷蒙烟雨中的幻影,一般无二!
找到了。
如同宿命轮回齿轮在此刻精准地“咔哒”一声,咬合锁定。
沈砚抬手,极其罕见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早已被雨水浸透、凌乱不堪的衣冠。他拭去眼角残留的血与泪,压下几乎要裂腔而出的、历经四世才得以重逢的心跳。他抬起脚,如同朝圣般,沉稳而决绝地走向那个整理花篮、腕有牡丹的少女。
“这一世……”他对着那毫无所觉的背影,亦是向着无数阻隔在前的幽冥诅咒立誓,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淬炼过的寒铁投入深井,“无论碧落黄泉,轮回尽头……你,都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