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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卖花女阿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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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的晨光初绽,薄纱般的雾气尚未被日光彻底驱散。沈砚已如石雕般伫立在断桥畔,目光如鹰隼般逡巡于来往人潮之间。怀中的药玉葫芦与银指甲套隐隐发烫,如同拥有生命的魂灯,为他指引着方向。松墨哈欠连天地跟在他身后——天未破晓便守候在此,只为等待那位腕间生着牡丹胎记的卖花姑娘。
“公子!看那边柳树下!”松墨一个激灵,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兴奋。
柳条如碧色珠帘,其后掩映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身影。她正低头细心整理着竹篮中的鲜花,抬腕拨弄枝叶的刹那,一抹胭脂色的印记在晨光中一晃而过。
沈砚的心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上前,却在相距几步之遥时,倏地定住了脚步——
少女闻声抬起脸庞。
那是一张与瑟瑟有七分肖似的容颜,眉眼清丽脱俗。不同的是,她眼尾不见那颗惊心的朱砂痣,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只余下未经世事洗练的纯净与懵懂。
“官人,可是看上哪一朵了?”少女声音清越,带着清晨露水般的清新。她娴熟地从篮中捧出一株含苞的白牡丹,花瓣上晶莹的晨露尚未滴落,“这是今朝才开的‘玉楼春’,香得很哩。”
沈砚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哽在咽喉:“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阿阮。”少女将花儿递近些,带着一丝羞涩,“官人细闻闻?不骗人的。”
沈砚伸出手,指尖接过微凉花朵,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少女的手腕。那腕骨纤细,肌肤温热,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上那朵浑然天成的牡丹胎记。花瓣层叠清晰,花蕊一点殷红,宛如是上天用朱砂笔轻轻点染的绝笔!就在肌肤相触的瞬间,怀中的药玉葫芦骤然变得滚烫,如同烙铁紧贴胸膛,灼痛感几乎让他闷哼出声!
“姑娘……这胎记……”他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迫。
阿阮迅速缩回手,乌黑的眼睛里染上警惕,像只受惊的小鹿:“官人……打听这个作甚?”
沈砚自知失言,忙取出几枚铜钱:“花我买了。阿阮姑娘可是日日在此卖花?”
“嗯。”阿阮接过铜钱,神色稍霁,“雨日不来。”
“为何?”沈砚追问,心头隐隐抽痛——瑟瑟,她最怕雨水……那是她妖灵的原形最畏惧的天然之力。
“雨日……怪得很,”阿阮轻咬下唇,困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掉眼泪……止也止不住……心口空落落的疼。”
沈砚只觉得这简短的话语像冰锥刺入心肺!他正要再探问,阿阮却已挎起沉重的花篮:“时辰不早,得往别处去了。”
“且慢!”沈砚自怀中掏出那方珍藏的旧绣帕,帕上并蒂牡丹在微光中徐徐绽放,“姑娘可识得此物?”
当那熟悉的纹样撞入眼帘,阿阮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这……帕子!”她失声惊呼,手指几乎不受控制地伸出,却在即将触及那历经岁月沧桑的丝帛前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仓惶收回!“……官人……从何处寻来此物?”
“故人……所赠。”沈砚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姑娘针黹精妙,不知可否绣一方相似的予我?”
阿阮茫然摇头:“绣不出的……我再绣不出这般活了似的花了。”她低头在花篮底层摸索片刻,拈出一块素净帕子递过来,“这是我绣的……终究是……是差的远了。”
沈砚接过细看,呼吸陡然一滞!
帕上那朵牡丹,针脚虽透着少女的些许稚嫩生涩,但那花形的气韵流转,枝叶的疏密走势,尤其是花蕊处那几缕用金线勾挑出的灵动之姿——这分明是瑟瑟独有的手法!跨越了生死轮回,如同灵魂深处镌刻的记忆,在这双陌生的手中重现!
“姑娘师从何人?”他声音发紧。
“无人教。”阿阮自己也拧着眉,满脸困惑,“拿起针线……就……就像是……”她忽然抬手紧紧按住一侧太阳穴,指节用力得发白,“……就像梦里……总有人手把手在教我一样……”
沈砚心中惊涛骇浪,正欲刨根问底——
“公子!”松墨猛地扯了下他的袖摆,压低嗓门带着一丝惊惶,“有官差!”
不远处,几个身着皂隶服的汉子正逐摊盘查,目光如隼。阿阮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忙脚乱地收拾:“帕子官人留着罢!我得走了!”她像只急于逃离捕网的鸟。
“为何惧他们如虎?”沈砚一步横在身前,阻了去路。
“是……是宰相府的人!”阿阮急得几乎跺脚,眼眶泛红,“说是替夫人寻懂花的姑娘进府伺候!已经莫名其妙不见了好几个卖花姐妹了!我……我不想去!”她声音里浸满恐惧,下意识地拉紧衣袖,仿佛要掩盖腕间的胎记,“那宰相老爷的眼神……像……像毒蛇似的……要钻进骨头里去!”
衙役的脚步声已迫近身后!
沈砚不及细思,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袍,兜头罩在阿阮身上:“低头!随我来!”
他护着阿阮,松墨紧随其后,三人敏捷地钻入湖边柳荫深处的小径。七拐八绕,很快将杂乱的呼喝声远远甩开。寻了处僻静柳岸,阿阮取下外袍奉还,劫后余生的眸子盈满感激:“谢……谢过官人救命之恩。”
“不足挂齿。”沈砚接过袍子,目光在她腕间胎记上短暂停留,终是开了口,“姑娘眼下处境危险,若不嫌弃……可暂去寒舍小住?正缺一位懂花的绣娘……”
阿阮眼中的感激瞬间转为警惕,猛地后退一步:“我与官人萍水相逢……”
“是我莽撞了。”沈砚立刻拱手致歉,话锋微转,“只是见姑娘绣品天赋卓绝,心向往之。”他再次探手入怀,这回取出的,是那枚温润剔透的药玉葫芦,“姑娘……可觉得此物眼熟?”
阿阮的目光甫一触及葫芦,便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牢牢牵引,再也无法移开!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席卷而来,让她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它……”她喃喃着,伸出纤白的手指,缓缓靠近那流淌着内蕴青芒的玉璧——
“嘶——!”
指尖尚未真正触及玉面,一股如同被滚烫烙铁猛然灼伤的剧痛便从指尖狠狠炸开!阿阮痛呼一声,闪电般缩回手!
“怎么了?”沈砚惊问。
阿阮紧盯着自己完好无损却阵阵刺痛的指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烧得很!好像……碰着了烧红的铁!” 她茫然又畏惧地看着那枚看似冰凉无害的玉葫,“……明明……是凉的……”
沈砚心下了然——这药玉葫芦凝铸了她前世的心血精魄,此刻与她的凡俗之身天然相斥!他正欲再言试探,阿阮却猛地抬头望向西北天际:“……要落雨了!”
只见黑沉的乌云如墨龙翻腾,正急速吞没方才湛蓝的晴空。阿阮神色倏变,匆匆挎起花篮:“花儿经不住雨打,我得家去了!”
“我送姑娘……”
“不必!”阿阮拒绝得干脆利落,“家就在左近。”走出几步,她顿住脚,略一踌躇,声音放轻了些,“若……官人是真心喜欢针线……明日此时……还在此处等我罢。”
沈砚抱拳应下。目送那抹荆钗素裙的背影融于濛濛柳烟深处。雨点疏落,继而绵密,如同细碎的珠帘从天而降,敲打着湖面,漾开万千细小的涟漪。沈砚兀自立在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周身衣衫,手中死死攥着那两件微烫的信物——葫芦与绣帕。
“公子,回吧!”松墨撑开油纸伞急劝,“湿透了,怕招风寒!”
沈砚恍若未闻,只吐出三个冰冷的字:“灵隐寺。”
骤雨中的灵隐古刹,掩映于飞峰翠影之下,更显空寂幽深,连檀香都被湿气沉沉压下。知客僧认得沈砚,连忙引至偏殿避雨。沈砚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劳烦通禀智渊长老,沈砚,为性命攸关之事求见。”
少顷,小沙弥恭谨地引他们穿过幽深回廊,踏入方丈精舍。室内檀香氤氲,智渊长老正跪坐蒲团,静心煮水烹茶。见沈砚浑身湿透如落汤鸡般立在门口,长眉微蹙,无声叹息:“痴儿,何苦自苦若此?”
沈砚不答,默默将珍视的三件信物取出,郑重置于香案之上:鎏金步摇冷光微闪,银指甲套锐光暗敛,药玉葫芦青光流转。三物同现,一股无形的气息骤然弥漫开来。老僧眼底精光一闪,手中的紫砂壶停在了半空:“施主……都寻到了?”
“尚缺一件。”沈砚声音喑哑低沉,“但我已觅得她身……一个唤作阿阮的卖花女,正是……腕有牡丹胎记之人。”
智渊长老白眉微动,枯指在袖中推演几番,霍然起身,移步至经卷高阁。他小心翼翼自最底层的暗格中,捧出一卷古旧的贝叶经书,叶片泛着油润的光泽。
“施主且看此卷。”
经页翻动,边缘处的贝叶上,几行蝇头小楷汉字赫然在目:“三世姻缘,系于一念。牡丹为契,血泪为凭。欲破轮转,必集三物……”
沈砚的心脏如同被鼓槌狠狠擂中:“这是……?”
“记载前世今生因果宿缘的贝叶经文。”智渊长老指尖轻抚过沧桑叶面,仿佛抚摸岁月本身,“老衲壮年远赴天竺时偶得,一直深藏。今日方知,是为应施主此劫而来。”
沈砚眼神炽热如焚:“敢问长老,经文可载破解血咒之法?”
智渊目光深邃,枯指点向那最后一行墨迹:“三物齐聚,以血唤醒。然……代价极重,非大愿力、大慈悲、大觉悟者,不可为也!”
“是何代价?!”
“魂飞魄散。”长老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重逾千钧。他缓缓阖上沉重的经卷,“施主需燃尽自身魂魄,方能助她……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方丈室内,霎时一片死寂。窗外雨声淅沥,如泣如诉。松墨在旁听得云山雾罩,大气不敢喘。沈砚静立良久,脸上却缓缓展开一个奇异而释然的笑容,如同阴霾裂开一道光亮缝隙。
“值得。”
一个字,轻如鸿毛,又重如泰山。
智渊长老凝视他片刻,无声叹息,自腕间取下一串盘得油光锃亮的菩提珠链,递予沈砚:“执念如渊,苦海无边。此菩提,或可……暂护施主灵台一线清明。”
沈砚默默接过,入手温润清凉。他正欲告辞,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小沙弥惊惶失措的高喊:“方……方丈!不好了!后山!后山的牡丹!全……全都开了!!”
“什么?!”智渊长老白眉陡立,“此时节?!”
沈砚心头剧震!哪还顾得外面大雨滂沱,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精舍,奔向灵隐后山!
雨水如注,视线模糊。可当沈砚闯入后山坡地,眼前景象令他瞬间窒息——
漫山遍野!放眼望去,竟是层层叠叠绽放的赤色牡丹!花海连绵,在冰冷的暴雨中兀自怒放!每一片花瓣都殷红如血,仿佛被千万亡魂的血泪所浸染!而更为诡异的是,那花蕊核心处,竟全都跳跃着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如同佛灯般的鎏金色光芒!风雨如晦,而这奇异的光芒却顽强地亮着,连绵成一片流淌的金色星河!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山上原本品种各异的牡丹——白的、粉的、紫的、墨的——此刻竟如着了魔一般,尽数变成了同一种姿态、同一种浓烈的、泣血般的赤红!
“是她……”沈砚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身体微微发抖,“她的魂魄就在这里……召唤我!”
松墨撑着伞狼狈追来:“公子是说阿阮姑娘?”
沈砚没有回答。他目光如炬,紧随着那片在雨水中蜿蜒盛开的血色□□,疾步向山下寻去。暴雨冲刷着山石草木,水气蒸腾。一片迷蒙雨雾之中,隐约可见溪流旁跪着一个单薄纤弱的白色身影。她正用双手掬起冰冷的溪水,一遍遍拍打在自己苍白失色的脸颊上。
“阿阮姑娘?!”
阿阮闻声,茫然地转过头来。雨水将她彻底浇透,乌黑的长发湿淋淋地贴在清瘦的脸颊旁,衬得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大颗大颗的水珠从她脸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只是那双往日灵动的眸子,此刻空洞失焦,如同迷途的羔羊。
“官……官人?”她神情恍惚,声音带着梦呓般的困惑,“我……我为何在此?”她茫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在那片在雨中恣意燃烧的血色花海上,“这些花……怎么……”
沈砚已疾步上前,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早已湿透的外衫,紧紧裹住她微微颤抖的肩头:“雨太大了,先进茶寮避避。”
茶寮里生着火炉,几碗滚烫的粗茶下肚,阿阮终于不再瑟瑟发抖,只是眼神依旧没有焦距,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茫然。
“我方才……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她捧着粗陶茶碗,声音轻飘飘的。
“什么梦?”沈砚压低嗓音,心弦紧绷。
“我……我穿着很奇怪、很累赘的衣服,在一间满是药草味的小屋子里……给好多好多浑身滚烫、流脓流血的人……喂汤药……”阿阮困惑地皱着眉,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还有一个……一个很清瘦、很温柔的书生,眉心……也有一颗红痣……”她的视线忽然定格在沈砚眉间,瞳孔骤然收缩,“……和官人你……一模一样!”
沈砚的心跳几欲破胸而出:“后来呢?”
“后来……后来……”阿阮抬手死死按住两边太阳穴,脸上血色尽失,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声音破碎不堪,“后来……我死了……死在……草席上……死前……我……我把什么东西……用针……刺……刺进……刺进那个书生的背……好痛!痛啊——!”她抱着头,发出压抑的呜咽。
沈砚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示意松墨再续热茶。趁阿阮闭目喘息、努力压制剧烈头痛的刹那,沈砚悄无声息地将那枚药玉葫芦,塞入她冰凉而无力摊开的手心。
“呃……”
阿阮浑身剧烈一颤!猛地睁开了双眼!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甩开这令她指尖灼痛的东西,反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五指骤然收紧,将那枚温润的玉葫死死攥在掌心!纤长的睫毛颤抖着,眼神从最初的茫然痛苦,迅速沉淀,凝聚起一种不属于这个豆蔻少女的、近乎神性的沉静和悲悯。
“它……”她低头,凝视着掌心流淌着内蕴青光的玉葫,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是我的……装药的……是救命的药……”
沈砚屏住呼吸:“什么药?”
“能治……整座城……瘟病的药……”阿阮的眼神越发清明,像蒙尘的宝镜被一点点拂拭,透出尘封的光华。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眼前雨幕迷蒙的茶寮窗棂,仿佛回到了那个弥漫着死亡与绝望的疫病时代。她的视线最终落在沈砚脸上,唇齿轻启,吐出三个字,带着一丝恍如隔世的不确定:
“……沈……大人?”
这一声“沈大人”,犹如九天惊雷直劈沈砚灵台!血脉中沉睡的记忆轰然苏醒!他几乎要脱口回应——
“公子!!”松墨带着哭腔的惊叫将他即将出口的呼唤打断!声音发着抖,“是……是宰相府的轿子!贾相他……他来了!还带着好多家奴!”
沈砚悚然回头!茶寮门口,巨大的油纸伞掀开,一个身着墨色锦缎常服、外罩玄青鹤氅的中年男子已踱步而入。雨水自伞沿滴滴嗒嗒,他身后黑压压簇拥着至少十数名佩刀的精悍家丁。那人面相儒雅,年约五十许,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清须,然而那双狭长的眼睛扫视过来时,却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粘腻的光泽。正是当朝宰相,权倾天下,亦是玩弄人心的顶级棋手——贾似道。
“这位姑娘,倒是有几分眼缘。”贾似道目光如跗骨之蛆,黏在阿阮身上,尤其在看到她腕间那枚因惊慌半隐半现的赤红牡丹胎记时,那眼中的冰冷贪婪与占有的欲望几乎要满溢出来!他转向沈砚,嘴角挂起一丝虚伪至极的弧度,“原来是沈编修,失礼了。本相闻得灵隐寺牡丹竟在雨中绽放如血,这稀罕天象,特来一观。倒不曾想在此处,偶遇故人,还有这位……”他锐利的目光重新刺向阿阮,“敢问姑娘芳名,仙乡何处?”
阿阮下意识地往沈砚身后缩了缩。
“相国,”沈砚一步上前,将阿阮严严实实挡在身后,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维持着礼节性的疏离,“此乃家妹,自苏州来探亲,少不更事,见不得大阵仗。”
“哦?原来是沈编修的令妹?”贾似道的笑容更深了,也愈发虚假,“那可真是巧了。夫人近日缠绵病榻,只爱看些奇花异草解闷,偏生爱极了牡丹。本相正愁寻不着一位懂花爱花、灵气十足的姑娘入府相伴,陪夫人说说闲话,赏赏花儿……不知……”他拖长了调子,阴冷的目光越过沈砚,直射向阿阮,“沈编修肯不肯割爱,让令妹到相府小住些时日?”
茶寮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如铅!沈砚的手已悄然探入怀中,触及那冰冷的银指甲套边缘,指节蓄满力量!纵然螳臂当车,也绝不让瑟瑟今生再陷虎口!
“民女……愿意。”
一个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砚猛然回头!难以置信!
阿阮已从沈砚身后缓缓走了出来!雨水尚未干透的发丝贴在颊边,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雪。但她的眼神却异常镇定,甚至带着一丝悲壮的决绝。她迎上贾似道那毒蛇般的目光,屈膝行了个礼:“承蒙相爷厚爱,民女阿阮……愿入府伺候夫人。”声音清晰,掷地有声。
贾似道微微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快意的大笑:“哈哈哈哈!好!痛快!是个识大体的姑娘!”他笑容满面,眼中却毫无笑意,只有冰冷的掌控欲得到满足的得意。他大手一挥,如同发布一道无情的律令:“来人!抬轿!好生送阿阮姑娘回府!”
沈砚急火攻心,一把抓住阿阮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触手处一片冰凉!
阿阮却异常冷静地、一点点挣脱了他的钳制。在旁人难以察觉的角度,她的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三个字型:
雷 —— 峰 —— 塔。
她的眼神中,交缠着沈砚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急迫、警告,以及一种看透宿命的悲悯与托付。
“沈编修安心便是。”贾似道仿佛没看到这一幕,一步上前,那张保养得宜、状似儒雅的脸凑近,油腻腻地拍了拍沈砚冰凉僵硬的肩膀,“本相……定会将令‘妹’,‘照顾’得……妥妥帖帖!”那刻意拖长的“照顾”二字,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和势在必得的冷酷!
阿阮被家丁左右簇拥着走向那顶华丽阴森的软轿。临踏入轿门前,她蓦然回首,深深望了沈砚一眼。那一眼复杂难言,包含了前世今生累积的牵绊、诀别的痛楚、交付重任的信任,以及一丝……知其必来的决然!
轿帘放下,软轿吱呀启程,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深处,只留下一地湿漉漉、沉重的脚印。
松墨跺脚急喊:“公子!就……就这么眼睁睁让她被那……那老蛇带走了?!”
沈砚如石雕般僵立原地,面无表情。他缓缓摊开紧握的右手,一枚微凉的药玉葫芦出现在掌心。而借着取出葫芦的姿势,一片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雪白绢帛,从他袖口悄然滑落——正是阿阮被塞入轿子前,借着两人身体交错的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塞入他手中的!
绢帛之上,惟绣一朵小巧玲珑、却栩栩如生的牡丹。花蕊中央,一针锐利鲜红的细线,绣着一个“阮”字,针脚透着微微颤抖的痕迹。
“她是故意的。”沈砚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而平稳,却蕴含着风暴前的力量,“这片绢子,便是她留给我们的……引路符。”
松墨愕然:“可贾似道那老贼……”
“正因他包藏祸心,这虎穴才不得不闯。”沈砚的目光锋利如刀,刺向宰相府方向,“阿阮她……已然忆起了前世今生!她认出了贾似道!他是……”沈砚深吸一口气,吐出那个久远却刻骨铭心的身份,“……便是那个为求荣华、逼死前世阮瑟瑟的……武贵妃转世!”
雨停了。
西子湖上浓重的雾气并未散尽,反而如扯碎的棉絮,翻滚飘荡。远处烟波浩渺之处,孤悬的雷峰塔影在稀薄的白雾里若隐若现,如同蛰伏已久的远古巨兽,沉默地等待着……那道必然归来、承载了四世血泪与最终审判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