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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乱世霓裳谱 ...

  •   汴梁城的虹桥,如同巨兽的脊骨,横卧于滔滔汴河之上,车水马龙在其上喧嚣流淌。

      沈砚独立桥头,目光沉郁地投向脚下浑黄奔涌的河水。自金陵一路向北的风尘尚未洗净,怀中那半支鎏金步摇却时常不安地发烫,如同一颗灼痛心脏的烙印,提醒着他此行的使命。桥下千帆竞过,商贩叫卖声鼎沸,勾勒出一派虚假的、如履薄冰的太平。谁能想象,数十载光阴之前,这片繁华之地曾被鲜血浸透,哀鸿遍野?

      “公子,探听清了!”松墨气喘吁吁地挤开人群,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与惶惑,“虹桥下最负盛名的勾栏,唤作‘清风楼’。里头……里头确有一位技艺绝伦的琵琶女,人称‘阮大家’……”他吞咽了一下,加重语气,“眼尾……也有一颗朱砂痣!”

      沈砚的心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阮?”

      “正是!”松墨连连点头,眼神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听闻她性情孤绝,从不轻易见客,每日只奏三曲……且,独独偏爱唐时的旧调,尤其擅长那早已失传大半的《霓裳羽衣曲》……”

      话音未落,沈砚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朝着桥南那片喧嚣更甚的地域快步走去。清风楼是一座不起眼却装饰精致的朱漆小楼,“歌舞升平”的鎏金匾额悬于门首,透着一种末世之下强撑的浮华。油滑的龟奴觑见来人气宇不凡,忙不迭地迎上,堆砌起满脸谄媚:“这位爷台,是听曲儿雅赏,还是楼上吃酒取乐?”

      “阮大家今日可弹曲?”沈砚单刀直入,声音冷硬。

      龟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换上更深的为难之色:“哎哟,爷台您来得真不巧……阮姑娘今日身子微恙,实在是……”他搓着手,眼神闪烁。

      沈砚不再多言,手指微动,半贯铜钱无声地落入龟奴油腻的手中。龟奴眼中贪光大盛,但挣扎片刻,仍是摇头,凑得更近,声音压得如同耳语:“非是小的不给您面子,阮姑娘那性子……实在……不过……”他眼珠一转,神秘地朝后巷方向瞥了瞥,“未时三刻,她惯在后院调弦练指,爷台您若真有心……隔墙听听那仙音,倒也不妨……”

      未时三刻,清冷的阳光斜照下来。沈砚如约静立于清风楼高耸的后院墙下,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隔着厚厚的青砖墙,院内先是传来几声喑哑零散的弦音,带着一种疏离的试探。渐渐地,那散乱的调子开始凝聚、流淌,汇成一支凄婉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沉重如宿命的叹息。

      那是……《长命女》!

      沈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这旋律,他曾在那些血与火交织的幻境里听过无数次——是长安牡丹宴上那个眼角点着朱砂痣的乐伎所歌!是……第一世的瑟瑟!

      弦音如丝,缠绕着前世的悲欢。就在那曲调即将攀上巅峰之际——

      “铮——!”

      一声突兀刺耳、如同琉璃乍破的悲鸣骤然响起!

      弦断了。

      院内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极其微弱的、宛如空谷足音的叹息。接着,“吱呀”一声轻响,二楼一扇小窗被推开半扇。

      沈砚猛地抬头!

      只见窗后,一个素衣素颜的女子微微垂首,正凝视着手中那根突兀断裂的琴弦。乌发如瀑松挽,几缕青丝拂过她过于苍白的脸颊。就在她无意识地撩开发丝之际,那眼角的一点朱砂痣,鲜红欲滴,宛如宿命烙下的血印,瞬间刺痛了沈砚的双眼!

      “瑟瑟……”这个名字几乎是冲破了某种无形的枷锁,从他干涩的喉间嘶哑地迸出。

      窗后的女子闻声骤然抬头!目光如两道带着冰棱的寒电,瞬间穿透虚空,精准而冰冷地钉在沈砚脸上!

      四目交汇的一瞬,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沈砚眼前的时空轰然崩塌——

      人声鼎沸的汴梁街头,怀抱琵琶的素影在人群中仓惶穿梭;风雪肆虐的破庙内,穷途末路的书生紧攥着一方染血的绣帕,气息奄奄;金铁交鸣的杀伐声中,女子用纤弱的身体死死护住怀中的一卷古谱,眼神绝望又倔强……

      “公子何人?!”窗内女子——阮瑟瑟的声音陡然而至,冰冷生硬如铁,瞬间将他从沉溺的幻象中狠狠拉出。

      沈砚呼吸急促,胸腔剧烈起伏。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取出了那方已然泛黄、边角磨损的丝帕——帕上,两朵并蒂而生的牡丹,历经时光洗涤依旧栩栩如生,红得刺眼。

      当瑟瑟的目光触及那帕上红牡丹的刹那,她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原本清冽锐利的瞳仁瞬间放大,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痛如蛛网般蔓延开来。那扇小窗被她猛地甩手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死寂只持续了片刻。

      后院那扇极少开启的小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幽暗的缝隙。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门缝中渗出:“……进来。”

      清风楼的后院狭小而幽静,几株品种寻常的白牡丹在墙边寂寞地开着。瑟瑟立在花旁,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层层叠叠的花瓣,眼神却透过花朵,落在遥远而破碎的时光之外:“这帕子……”她声音轻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从何处得来?”

      “姑娘不妨先告诉我,”沈砚的目光锐利如钩,紧紧攫住她的视线,“梦中,可曾见过一位……名唤顾长卿的将军?”

      “铛啷!”

      瑟瑟怀中的琵琶猝然脱手,沉重地砸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惊的空响!她慌忙弯腰去拾,一只骨节分明、带着风霜气的手却先她一步稳稳将琴捞起。

      琵琶递还的瞬间,两双手,一纤弱苍白,一修长微糙,指尖于冰凉的木质边缘倏然相触!

      “唔!”

      两人如同被无形的烈焰灼烧,瞬间同时缩手!一股尖锐而麻木的电流感,沿着指尖瞬间窜入骨髓,直抵灵魂深处!前世今生的碎片在那刺痛中疯狂地搅动、碰撞!

      “你……究竟是谁?!”瑟瑟的声音彻底失去了镇定,尖锐得破了音。

      沈砚不再言语。他默默探手入怀,缓缓取出那半支鎏金步摇——断裂的蝴蝶翅膀在稀薄的日光下闪耀着冷硬的光,花蕊处那颗红宝石,正幽幽地、如同泣血般凝视着她。

      瑟瑟的目光凝固在那支残破的步摇上,眼中的冷厉如冰雪消融,巨大的哀恸如同潮水般汹涌漫溢上来。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石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这……是我的……”她失魂落魄地低语,又猛地摇头,混乱与痛苦在她脸上交织,“不!不是!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她猝然抱住自己的头颅,指节用力得泛白,仿佛要把那些不属于此生却撕心裂肺的记忆生生挖出,“我记得……城破那日……我抱着《霓裳谱》逃命……城外……有人在等我……一直在等……”

      “那个在等你的人……”沈砚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后来……怎样了?”

      “死了……”瑟瑟的泪水汹涌成河,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地越过沈砚,望向虚空中的某个凄厉寒冷的场景,唇齿间挤出破碎的字句,“他……他冻死在了城外……一个残破的小庙里……大雪……淹没了半个身子……”她的目光忽然毫无征兆地、精准地落回到沈砚紧握着的那方绣帕上,发出悲鸣般的泣音,“他……他到死……手里都紧攥着……紧攥着这个!”

      死寂,沉重得如同铁幕降临。

      院墙内外是两个世界,院内只有风吹过牡丹花瓣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声,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松墨焦躁不安的影子在门外徘徊,却不敢轻易踏入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空间。

      “公子……”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瑟瑟嘶哑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被抽干了力气的疲惫与深刻的困惑,“你能否告诉我……为何……我与你……都拥有这些……不该存在的记忆?”

      沈砚凝望着她眼角的朱砂痣,言简意赅地将金陵牡丹台畔血泪交织的过往、那支半支步摇的寻获以及所谓三世情劫、三生信物之事道出。只是在讲述自己所见幻象时,略去了最惊心动魄的细节。

      瑟瑟静静地听着,脸上血色褪尽,如同一张脆弱的素绢。待沈砚话音落定许久,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才慢慢平复下来,一种巨大的了悟中掺杂着更深的痛楚在她眼中沉淀。她沉默着,缓缓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进了内室。

      片刻后,她捧着一个色泽深沉的紫檀木匣复返,动作珍重地将匣子托到沈砚面前,轻轻打开。

      “这个……给你。”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淡漠。

      匣内,红绒衬底上,静静地躺着一副银光流溢的指甲套。

      “三年前,在虹桥下的淤泥里,我拾到了它。”瑟瑟的目光落在冰冷的银甲上,如同拂去经年的尘埃,“自那日起……那些梦……便纠缠着我,夜夜不休。”

      沈砚屏住呼吸,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捻起其中一只。冰冷的银质触感直抵心尖。他翻转甲套,内壁上细如蚊足的两行刻字倏然撞入眼帘:“霓裳十三拍,长命无绝衰”。

      就在他目光锁住那两行小字的刹那——

      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混沌!时空的壁垒轰然碎裂!

      宣和七年之冬,汴梁城笼罩在一片凛冽的死亡阴影之中。金人的铁骑挟着北方的寒霜步步逼近,那令人作呕的腥膻气息仿佛已飘入城内。整个都城人心惶惶,如同被投入油锅的鱼虾。

      在这末日喧嚣的中心,清风楼内的丝竹之声却依然靡靡不绝,像是黑暗深渊边缘燃烧的最后一点残烛。琴室内,瑟瑟正凝神调弦,素衣纤影,眼尾一点朱砂在微暗光线下红得触目惊心。鸨母跌跌撞撞地撞开门帘,妆面被冷汗冲刷得一片狼藉:“我的好姑娘!我的亲祖宗!别再拨弄你这命根子了!金兵……金兵到了黄河渡口!官家……官家他老人家已经……已经禅位让贤了!”

      琴弦猛地一颤!

      “噌!”

      一丝鲜红的血珠从瑟瑟的指尖沁出,宛如朱砂泪滴,“啪嗒”一声,正滴落在她怀中那卷翻开的、泛黄的《霓裳羽衣谱》上,如同一朵凄艳绝伦的小花瞬间绽放。

      她却恍若未觉,只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如同寒潭古井,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几时……城破?”

      “最快明天!最迟……也是明天!”鸨母急得几乎抓破自己的脸皮,嘶哑地喊,“楼里姑娘我都打发出去了!你!你也快走!马上!立刻!”

      瑟瑟缓缓摇头,指尖再次搭上冰冷染血的琴弦:“容我……再奏一曲。”

      鸨母的哭喊还在喉咙里打转——

      “轰隆!!!”

      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如同雷霆直劈大地!整个清风楼骤然剧烈摇晃起来!瓦砾灰尘簌簌而下!楼下的欢场瞬间化为炼狱,酒樽倾倒,席案翻飞,杯盘碎裂声、女人惊恐的尖叫哭嚎、男人粗野的咒骂、慌乱的脚步声……无数混乱的声响瞬间炸开!

      而在这末日崩毁的漩涡中心,瑟瑟依旧端坐如塑。她的指尖在琴弦上拨动,一曲本该旖旎柔媚的《长命女》,在她指下却化为金戈铁马般的铮铮杀伐之音!那激烈的弦音穿透了尖叫与倒塌声,穿透了火焰燃烧屋顶的噼啪爆响,穿透了城墙轰然倒塌的绝望悲鸣,化作一道无形的流矢,狠狠射向城外那座被风雪死死扼住的荒芜破庙!

      破庙外,风雪呼啸如饿狼咆哮。一个青衫书生的身影,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如同一只扑向绝壁的寒号鸟。他的嘴唇早已冻得青紫,呼吸在极寒中化为白雾,转瞬又被凛风吹散。怀中的蓝布包袱被勒得死紧,那是比他性命更珍视的东西。

      “瑟瑟……等着我……”他牙齿剧烈打颤,声音破碎在风里,“一定要……等我……”

      忽然,一阵刚劲激烈的琵琶声,如同破开雪幕的利刃,裹挟着城中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与刺鼻焦糊味,狠狠灌入他的耳中!

      书生浑身剧震!他猛地停住脚步,循声望去——那方向,汴梁城的上空,一片炽烈刺眼的火红!那是……焚城的烈火!他膝下一软,“咚”地一声直直跪倒在寒冷的雪窝里。他发着抖,用冻僵麻木的手指拼命撕扯开紧紧绑在胸前的包袱——

      包袱散开,一方折叠得异常平整的素白丝帕滑落出来。帕上,一红一白两朵并蒂牡丹,妖娆绽放,红得如同他眉间那颗生来便注定悲情的红痣!

      “我……来了……”书生喉间滚动着血腥气,艰难地吐出三个字。热泪涌出眼眶的瞬间,便在凛冽的风雪中凝成了冰晶。

      弦音,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死寂。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书生的心脏!他骤然抬头望向那火焰与浓烟交汇的城墙方向,一种灭顶的恐惧将他淹没!他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一个从他身边踉跄奔逃而过、满面血污的路人:“城里……城里如何?!清风楼……清风楼呢?!”

      “破啦!城早破啦!”路人状若癫狂,眼神涣散,“金人见人就砍!清风楼?一把火!被烧成平地啦!什么都没啦!”

      “那里面的……那个……弹琵琶的姑娘……”书生声音嘶哑破碎。

      路人猛地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向前奔去,头也不回地吼:“她?她不肯走!抱着琴……一头栽进火里啦!死了!都烧成灰啦!死得干干净净啦!!!”

      如同九天霹雳当头劈下!

      书生僵硬在原地,怀中的包袱无力地滑落在地。那卷承载着前世夙愿、寄托着今生最后期盼的《霓裳羽衣曲》手抄残谱,散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飘零的枯叶。

      “噗——!”

      一口滚烫的、心头积郁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猩红刺目的液体如同泼墨般,瞬间染透了身下刺眼的白雪!

      “等……等我……”他如同垂死的野兽般嘶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拖着被绝望彻底碾碎的身躯,依旧固执地、一寸寸地朝着那火光冲天的地狱之城爬去,“来世……再……”

      风雪咆哮着,无情地扑打下来,一层又一层冰冷厚重的雪沫,迅速覆盖了那个仍在蠕动的躯体。最后露在雪地上的,只有一只苍白僵硬的手,以及被那只手死死压在雪地上、被风卷起一角的——沾满血泪的牡丹绣帕……

      幻象骤然炸裂!

      沈砚踉跄一步,额头冷汗涔涔,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砸在地面上!五指深陷入院中冰冷的泥土,指甲边缘瞬间迸裂,渗出血丝。他抬起头,正对上瑟瑟同样苍白如纸、充满痛楚与惊骇的脸——显然,那跨越时空的惨烈,亦在她灵魂深处同步上演!

      “那个书生……”瑟瑟的声音颤抖得失了真,每一个字都如同在泣血,“……是你?”

      沈砚咬着牙,艰难地点了点头。他举起那副承载了太多宿命血泪的银指甲套:“这才是……你之物。”

      瑟瑟伸出颤抖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接过那只银质甲套。冰凉的金属触感仿佛唤醒了她指尖深埋的血脉记忆。她将它轻轻地、近乎虔敬地套在了右手无名指上——契合得如同找回失落的另一半魂魄。

      “我想起来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滚落,砸在冰冷的银甲上,“所有……所有的……我都想起来了……”

      前世真相如潮水涌入脑海:城破当日,她确想拼死护着《霓裳谱》逃出生天,却在楼门口与狰狞的金兵狭路相逢!电光火石间,为了不让这华夏绝唱落入敌手,她在千钧一发之际竟猛地转身,一头扎进了身后已然烈火熊熊的主楼!火舌卷噬中,她用尽最后的清醒与气力,将那残谱深藏进琴盒暗格!而在挣扎时,这副贴身之物……悄然脱落……后被混乱中趁火打劫的人掠走……几经颠沛流离……最终,竟如宿命牵引般,重回起点,被今生的她,在那虹桥下的淤泥里拾得……

      “《霓裳谱》呢?!”沈砚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急迫,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瑟瑟缓缓摇头,眼神空洞而悲凉:“下落……不知所踪。”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甲套上那细如发丝却重若千钧的刻字,“只是……这‘霓裳十三拍’……正是全谱中……那点化龙睛的……精粹所在……或许……”

      话音未落——

      “哐当!!!” 后院紧锁的门扇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狠狠撞开!

      松墨像颗被巨力投掷出的石子,一头栽了进来,面色惨白如鬼,连滚带爬地扑到沈砚脚下,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公子!公子!金兵……金兵打过来了!是真的!是真的金兵!”

      沈砚脑中“嗡”的一声!

      “什么?!”他厉声质问,一时竟分不清此刻是前世、今生,还是又一次宿命的轮回!

      “不是幻象!是真的!就在城门外!”松墨语无伦次,手指胡乱地指向西边,那方向似乎已传来隐隐的铁蹄踏地之声,“城里的告示……刚贴出来!金国……金国大军……已渡黄河!到渡口了!!”

      轰——!!!

      沈砚与瑟瑟惊骇的目光在半空中死死相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扭曲、倒流!历史沉重的车辙,竟再次精准无比、冷酷无情地碾过同一条鲜血淋漓的轨迹!

      “跟我走!”沈砚低吼一声,不容置疑地死死攥住瑟瑟冰冷的手腕!这一次!这一世!绝不能重蹈覆辙!

      瑟瑟的手腕传来巨大的力道,却异常地冰冷,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她猛地一挣,如同磐石般稳稳站立,目光决绝地穿透了所有虚妄的挣扎:“没有用的。逃不掉的……”她的声音异常地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绝望清醒,“这是……我们的定数……是早已写就的死局。”她飞快地取下右手无名指上那枚崭新的、温热的银指甲套,将它用力塞入沈砚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掌心!

      “你带着它!”她的眼神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只剩下最后一点执念的微光,“去……去找那《霓裳谱》!”

      “那你呢?!”沈砚目眦欲裂,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他!

      “我留下。”瑟瑟忽然笑了,那笑容凄美得如同烈火中最后绽放的牡丹,坚定无比,“《霓裳谱》……还在清风楼……还在某个角落里……它承载的不是我一人之性命……那是……是大唐盛世的回响……不能……再失传一次了!”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最后的骄傲与坚守。

      沈砚心如刀绞,伸手欲再抓——

      与此同时,仿佛为了印证这迟来的死亡宣判,城外遥远的天际,骤然爆发出沉闷悠长、如同地狱号角般的——

      “呜——————呜——————呜——————!”

      金兵!攻城号!!

      松墨的理智彻底崩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扑上来,拼命抱住沈砚的腰身向后死命拖拽:“公子啊!走!快走!求您了!再不走……来不及真真来不及了!!”

      就在这撕裂般的僵持中!

      瑟瑟眼底最后一点光芒猛地收敛。她忽然踮起脚尖,如同扑向烛火的飞蛾,冰冷却柔软的唇瓣带着一股绝望的气息,在沈砚因震惊而微张的唇上印下一个短暂得如同错觉、却又烫得灼人的轻吻!

      旋即,她猛地后退两步,眼神复杂地深深望了沈砚最后一眼,仿佛要将他的形貌烙入灵魂最深处。

      “去找……第三件信物……药玉葫芦。”她的声音清晰穿透了松墨绝望的哭喊,“今生……我们……西湖……再见。”

      语毕,再无犹豫!她倏然转身,如一道决绝的白色幻影,冲回那燃烧着浓烟、命运早已在头顶张开了利爪的小楼!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亦如同关上了这最后一缕生门!

      “公子——!!!!”松墨撕心裂肺的哭号响彻后院。

      沈砚的嘶吼卡在喉咙深处!他被松墨几乎勒断腰般的力量死命拖拽着,踉跄着,一步步离开那道紧闭的门,离开那抹已然消失在烟火尘埃中、注定无法改变的凄绝白色。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青紫的印痕,血肉模糊。

      暮色四合,如铁块般沉重地压向大地。

      荒郊野岭的高岗上,沈砚如同丢失魂魄般僵立。身旁,松墨哭得浑身抽搐。

      远处,汴梁城的方向,烈焰吞噬一切!浓烟直冲霄汉,将半边夜幕都染成了狰狞的血色!在冲天的火光与撕心裂肺的哭号中,一缕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琵琶弦音,如同鬼魅般执着地穿透了重重杀伐与毁灭,飘摇而上!

      依旧是那曲《长命女》。断肠裂肺的曲调,在熊熊烈火中绝望地呜咽。

      “瑟瑟…………!!!”

      沈砚浑身剧震,双膝如同被巨斧砍断,轰然跪倒在冰冷刺骨的土地上!积压已久的泪水如同决堤洪流,瞬间汹涌而出!

      松墨也跟着跪下,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公子……阮……阮姑娘她……她说……西湖……再见啊!”

      沈砚浑身猛地一僵!

      仿佛那四个字带着冰冷而神奇的魔力,瞬间冻结了他奔涌的泪河。他猛地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纵横的泪水和尘埃,眼底那疯狂燃烧的绝望,竟在一寸寸被另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淬毒的火焰所取代——

      “西湖……”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对……西湖!” 他猛地撑地站起,如同受伤的孤狼仰天长啸,又低头狠狠盯着那火焰燃烧的远方,“回!杭!州!”

      就在他们霍然转身,迈向归途的瞬间!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裂巨响,如同擎天之柱崩塌!自汴梁城的方向传来!大地随之剧烈震颤!

      腥热的夜风裹挟着刺骨的黑灰和未熄的火星,如同地狱刮来的腥风血雨,呼啸着扑打在沈砚脸上、身上!其中一小片轻若无物、焦黑残破的纸片,被风精准地卷到他摊开的掌心。

      他低头看去——

      焦黑的边角卷曲着,残存的墨迹依旧可辨:霓……裳……

      沈砚小心翼翼地捏起这半页饱浸了瑟瑟鲜血与最后一曲、亦在烈火中劫后余生的《霓裳谱》残页。将它郑重地、如同安放稀世瑰宝般,与那副冰冷的银指甲套紧贴胸口收好。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凉坚硬触感。

      他仰起头,冰冷的月光从厚重的云层裂隙中洒落,轻轻抚过那叠在一起的残缺信物。清冷的月华在银甲表面流淌,在那焦黑的残谱边缘晕开,仿佛那朱砂痣的女子,于无边的业火中,最后对他露出的、凄美又缥缈的笑容。

      “这一世……”沈砚对着浩瀚而冷漠的星空低声嘶吼,每个字都如同铁水浇筑,掷地有声,蕴含着足以劈开轮回的狠绝,“纵是天崩地裂,魂飞魄散……我亦不容再失!”

      他猛地转身,踏上那条向南铺展的、通往西湖、亦通往宿命终局的漫漫长路。

      身后,汴梁城滔天的火光,在无尽的哀嚎声中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只有那亘古不变的漫天星斗,依旧沉默地高悬于深不可测的苍穹,无声地旁观着这场横贯四生四世、依然鲜血淋漓未曾止歇的……血色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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