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相府囚花记 ...
-
宰相府西园深处的浓夜,总会在更漏尽时,逸出丝丝缕缕的女子抽泣,被风揉碎在庭院里。
沈砚隐匿在墙角盘虬的古藤阴影之下,听着那隔墙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悲泣,指节深深陷入冰冷的泥石,刻下带血的凹痕。阿阮落入贾似道魔掌已三日,他也在这绝望的守望中蛰伏了三夜。怀中的药玉葫芦时断时续地传递着滚烫,如同瑟缩在那魔窟中的魂魄在无声嘶鸣。
“公子,妥了。”松墨像狸猫般从黑影中滑来,递过一套染着泥灰的粗布杂役短褂,“从府内花匠手里抠出来的。”
沈砚迅速换上,又将污泥抹在颧骨、鬓边伪装:“候着。天破晓若我不归……寻智渊大师。”
松墨哽咽点头,黑暗中只看得见水光在眼窝闪动。
借着浓墨般化不开的夜色,沈砚攀上高墙。西园内亭台楼阁在晦暗月光下呈现诡谲轮廓,湖石假山后的绣楼,微弱的灯光如同鬼火,摇曳在雕花窗棂之后。他翻落园内,足尖点地的瞬间,一股极为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是牡丹盛极时浓得发腻的甜香,却裹挟着一缕挥之不去的、铁锈似的浓重腥气!
他循着这诡异的味道,绕过假山。视野豁开,眼前的景象如冰水兜头浇下,令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绣楼前的青石空地上,数十盆本该争奇斗艳的名贵牡丹,此刻竟齐齐浸染在令人头皮发麻的殷红之中!花瓣不再是人间应有之色,而是一种在月下泛着邪异血光的赤红!更骇人的是,那一片片花瓣的边缘,正源源不断地渗出粘稠如蜜的猩红汁液,“啪嗒…啪嗒…”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不祥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回响!
“阿阮姑娘,时辰到了。”一个砂砾般粗砺的老妪声线从绣楼内阴恻恻地飘出。
沈砚死死压住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咆哮,将自己更深地缩进一株虬枝盘绕的老梅投下的黑影中。
绣楼木门吱呀呻吟,两道佝偻的身影架着一个单薄到几乎能被风吹走的白影蹒跚而出。正是阿阮!仅仅三日,她形销骨立,素白单衣空荡地罩在身上,唯余腕间那一点触目惊心的牡丹胎记,红得仿佛下一刻便会燃烧、炸裂!那红,是诅咒,也是垂死的悲鸣。
“手快些!莫耽误相爷引露!”老妪厉声如鸮。
阿阮如同一具被抽去魂魄的木偶,机械地被推到花盆前。一只白玉小盏递到她冰冷的手中。她低头凝视着盏中澄澈的水,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大颗的泪珠扑簌簌砸入盏心。诡异的景象发生了——那透明的泪水一遇清水,竟眨眼晕开,化作丝丝缕缕的淡红血线,在水面妖娆摇曳!
“丧气哭嚎什么!”老妪劈手夺过玉盏,“伺候相爷是求都求不来的恩典!”
阿阮沉默得像一尊琉璃人偶,麻木地捧起染了自己血泪的盏,将那诡异的淡红液体浇向牡丹根部。花木触水的刹那,竟是猛地剧颤!花瓣红得更加凄厉欲滴,渗出的汁液也越发汹涌粘稠。而她的泪水,如同永不枯竭的泉眼,沿着苍白的面颊无声滑落。
沈砚睚眦欲裂,几乎要冲出梅影!
就在此刻,杂沓的足音由远及近。沈砚强行按下冲势,浓黑的眉峰下,瞳仁紧缩如针尖——
月洞门处,贾似道被几名家丁簇拥着缓步踱来。他一反常态地未着官袍,仅披一件暗红如凝固血液的绉纱便服,在惨淡月光下,如同刚从血池中打捞出来的魑魅。每一步踏在染血的青石上,都无声地叩击着死亡的节奏。
“滋味如何?”贾似道踱至阿阮面前,冰凉的指尖挑起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那张泪痕狼藉的脸庞,“想得……如何?”
阿阮倔强地扭开头,仿佛连多看他一眼都是亵渎:“不知相爷何意。”
贾似道嘴角勾出一抹狞笑,忽而从广袖中缓缓抽出一物——
赫然是那支曾在雷峰塔下沉睡千年,又在铸剑炉畔被烧红的鎏金银簪!
阿阮的瞳孔骤然缩至针尖!身体无法控制地抖如筛糠!那恐惧深入骨髓,绝非伪饰!
“认得此物吧?”贾似道指尖捻动着那冰冷银簪,语气闲适如同谈论一件普通玩物,“唐僖宗年间,长安教坊琵琶翘楚,阮瑟瑟的……心头好。”他俯下身,口中呼出的气息喷在阿阮耳际,毒蛇般阴冷低语,“更是你……魂灵未灭的凭依。”
阿阮脸色彻底灰败:“你……你……”
“本相……寻了太久了……”贾似道满意地欣赏着她眼中碎裂的绝望光泽,如同观赏濒死的蝴蝶,“由长安而汴梁,再至临安……这一世,总算叫我攥在手心。”话音未落,他猛地攫住阿阮的手腕,将那血咒的印记——妖艳的牡丹胎记暴戾地展示出来!他的目光贪婪地缠绕其上,“看清楚!这非是天生胎记!此乃……血咒之印!纠缠你生生世世的冤魂烙印啊!”
沈砚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他如蛰伏已久的猛虎,从梅影下暴射而出!
“放开她!!!”
贾似道似早有预料,不惊不怒地徐徐转身,脸上甚至挂着三分虚假的惊讶:“哟?沈编修?这般夤夜寒重,光临敝府……可有何贵干?”
沈砚没有废话,一个箭步抢上前,狠狠格开贾似道的手,将几近虚脱的阿阮严实护在身后,目光如淬火的刀锋:“贾似道!你究竟——所图为何?!”
“本相……只是想续上那千年前被你们生生掐断的缘法罢了。”贾似道的声音倏然变了!褪去了男子的低沉,拔高、妖异,透出一种浸透骨髓的阴柔怨毒!嘴角扭曲成一个刻骨怨毒的弧度,“阮瑟瑟!马嵬驿梨树下悬了白绫的杨玉妃……你可还认得?!”
阿阮如遭电亟:“杨……贵妃?!”
“贾似道”——或者说,此刻盘踞在这身皮囊内的杨贵妃厉魄——仰天发出一串夜枭般的尖啸:“当年若非你与那顾家竖子私通款曲,泄露潼关密情,安禄山狼骑岂能如履平地?!本宫、本宫又何至于……在佛堂梨树下玉殒香消!!!”
沈砚脑中嗡鸣剧震:“狂徒妄言!分明是杨国忠祸国……”
“住口——!!!”尖厉得如同钢针刮擦瓷器的怒喝撕裂夜空!杨贵妃的怨魂透过贾似道的躯壳疯狂咆哮!“本宫转轮七世!受尽业火焚心!今日,今日终将你们这对悖伦背主的狗男女……一并碾碎!”她(它)一挥袍袖,面目狰狞如魔,“拿下!生擒!”
家丁如林长矛般扑来!沈砚护着阿阮挥刀死战,步步后退。刀光剑影中,他终难敌众,被人狠狠绞翻在地!冰冷的石板贴上脸颊,腥土味冲入鼻端!阿阮见状,眼中迸发出玉石俱焚的厉色!她猛地自袖中抽出一柄女子修容用的银剪,寒光一闪,狠狠抵在自己纤细的颈项!
“放了他——!”她的声音撕裂到破音,“否则——我即刻自绝于此!”
贾似道(杨妃)眯起那蛇一样的狭长眼眸:“呵?以为身死……便能逃脱?”
“我死!”阿阮的唇角绽开一丝带着血腥气的凄冷笑意,目光死死锁住那些颤动的血牡丹,“这些花……这满园怨种的血脉,即刻便枯——相爷引以为傲的长生花露,再休想得一滴!”
贾似道(杨妃)的面皮抽搐起来,阴鸷与忌惮在眼中翻腾。片刻,他终于恨恨地一挥手:“……放开他!”
家丁依令松手,但包围圈依旧铁桶般密不透风。贾似道从怀中摸出一只莹白的小瓷瓶,笑容愈发诡异阴寒:“然则……沈编修既来了,总该尝尝本宫好意的‘饯行汤’才是……”话音未落,瓷瓶已抛向沈砚!
“别喝——!”阿阮凄厉尖叫。
沈砚已接瓶在手,拔塞一嗅——是上好的蒙汗散。他心念电转,在贾似道怨毒的目光和阿阮绝望的哭喊中,猛地仰头灌尽!
药力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冲上!视线在飞速模糊扭曲,最后定格在阿阮被家丁如拽枯草般拖曳向幽黑绣楼的剪影,以及贾似道在惨白月光下那扭曲到极致、如同九幽恶鬼的可怖笑容……
灵隐·禅房
沉重的窒息感如潮水般退却,沈砚在檀香与刺骨的酸痛中挣扎着撑开眼皮。雕花的窗棂外,天色已是灰蒙蒙的微熹。智渊长老手持念珠,闭目盘坐蒲团之上,见他醒来,一声深长叹息如磐石压顶。
“施主……莽撞了。”
“阿阮……阿阮何在?!”沈砚喉咙干裂得如同火烧,挣扎欲起,却因肩背剧痛重重跌回冰冷硬榻。
“老衲已探得端倪……”智渊递过一碗黑黢黢的汤药,言语沉滞如铅,“那女施主……被囚于相府地牢深处……三日后……”他唇齿翕动,终究吐出令空气冻结的判词,“三日后月圆子时……贾似道需以她……心头精血……浇灌那株千年妖花……以夺其元,偷换寿数……”
“心头血?!”沈砚目眦尽裂,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浑身每一寸骨骼都在愤怒中铮铮作响!“我要救她!现在就去!”
“难!难如登天!”智渊摇头,自袖中抽出一张叠得细密的宣纸,“此乃相府秘图,费尽心力方得。”他指尖重重点在图上后园一隅猩红的墨点,“此地牢……龙潭虎穴!重兵如磐!”
沈砚强摄心神凝视图纸,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道墨线。忽然,他目光死死钉在一处几乎被忽略的弯曲小径上:“这条……道?!”
“相府废弃百年的暗渠,直贯地牢之下。”智渊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然其中……机关遍地,九死无生!”
“有路……便足够!”沈砚强撑伤躯,便要掀被下地。
“施主且慢!”智渊伸手将他按回榻上,自经柜最幽深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黄杨木小匣,“尚有一物……或可助施主一臂。”打开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一页被火焰舔舐过边缘、焦黑蜷曲的贝叶碎片。
沈砚指尖微颤,拈起贝叶。其上残留的字迹如同血写:“三生信物聚,幽冥魂可归。血为引之钥,命作换生槌……”
“此乃何意?!”沈砚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
智渊双手合十,白眉下的目光深邃如潭:“阿弥陀佛……施主与那位姑娘的前尘孽缘……恐已纠缠……不止三世了……”
夜潜·九幽
浓墨重彩的黑夜再次笼罩临安。沈砚一身玄色劲装,与松墨悄然潜至相府后园高墙。那暗渠入口被浓密薜荔层层掩埋,刺鼻的腐臭已从中弥散而出,中人欲呕。
“公子……”松墨声音发颤。
“在此接应!”沈砚不再多言,伏身如蛇,钻入那仅容一人爬行的幽暗洞口。
阴沟内积年的秽物散发令人窒息的恶臭,滑腻冰冷的不明生物在手肘、脚踝边蠕动着蹭过。沈砚全然不顾,四肢并用,以最原始的方式疯狂向前!唯有怀中药玉葫芦滚烫的触感,如同指路的微光。
蜿蜒爬行近半个时辰,前方终于透出一点微弱的、鬼火般的晃动光影。沈砚屏息挪至尽头一处覆盖着厚厚尘网的铁栅栏前,向下望去——
地牢深处的景象,令他五内俱焚!
惨淡的油灯下,阿阮被三道粗大的铁链呈“大”字锁在冰冷石壁之上!她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干裂出血痕,双腕和锁骨处已被沉重的镣铐磨得血肉模糊!唯有那牡丹胎记,在污垢下妖异地透出不祥的红光!
“阿阮!”他压得极低的呼唤带着撕裂般的颤抖。
阿阮猛地抬头,灰败的眸子瞬间点亮!旋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吞噬!她不顾锁链剧痛,死命摇头呐喊:“走——!快走啊!这是个死局!!!”
厉喝如丧钟敲响!霎时间,无数火把从四周阴影中腾空而起!明灭的火光下,贾似道那张得意狞笑的嘴脸在光影交错中浮现,身后数十名如狼似虎的家丁手持利刃,彻底封死所有退路!
“哈哈哈!!!本宫候你多时!沈编修!自投罗网的本事,倒是一等一!”贾似道(杨妃)刺耳的尖笑在逼仄的地牢里回荡!
沈砚肝胆俱裂!他如同困兽爆发出最后血勇,腰间的短匕出鞘,寒光一闪,已狠狠劈在通风口锈蚀的榫卯处!“锵”的一声,铁栅断裂!他人如鹞鹰,自缺口急坠而下!
脚落实地的刹那,杀声震天!无数刀刃寒光交织成网!沈砚浴血拼杀,凭借一股以命换命的疯劲,竟硬生生撕开一条血路,撞至阿阮身前!
“阿阮!”短匕砍向锁链!
“竖子受死——!”身后,贾似道(杨妃)怨毒的咆哮伴随着剑刃破风之声,撕裂空气!
寒星直刺背心!
“当心!!!”阿阮的尖叫几乎刺穿耳膜!
沈砚本能拧身闪避!冰冷的剑锋却还是狠狠咬入肩胛!“噗嗤——!”热血迸射!
滚烫的鲜血泼洒在冰冷肮脏的石板地上,如同泼墨般散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四溅的鲜血竟非漫流无序,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刻刀引导,丝丝缕缕飞速延展、交织!瞬间在地面勾勒出一个古老、复杂、弥漫着洪荒气息的赤红符阵!
整个地牢轰然剧震!石壁在呻吟!地砖在颤抖!四壁油灯火苗疯狂跳动,明灭不定,如同无数亡魂在狂舞!
“血印!!”贾似道(杨妃)发出恐惧到极点的厉啸!“拦住他!快拦住!绝不许他出阵!!!”
时机稍纵即逝!沈砚暴吼一声,短匕疾挥斩断束缚!阿阮虚脱的躯体软软倒下!“走——!!”
“我……没力气了……”阿阮的声音细若游丝。
沈砚一言不发,将她冰冷的身躯负上染血的脊背,向外猛冲!背后箭雨如蝗!一支淬着寒光的弩矢撕裂空气,狠狠钉入他大腿!
血花四溅!
沈砚趔趄一步,却如同磐石般不倒!剧痛化为最后的疯狂!他托着阿阮,撞开地牢沉重的门户,扑入浓得化不开的夜幕!
然而等待他们的并非生路,而是贾府后园那座精心布置的血色坟场!——被引至后园绝地!背后是穷追不舍的屠刀!身前是如血海般铺展的、妖异扭动的赤色牡丹!
“抓住他们——!!!”贾似道(杨妃)如同索命厉鬼的声音穿透喧嚣,“用这对狗男女的魂血——为本宫的花王——祭祀!!!!”
火箭破空!如同流星坠入园中枯木!烈焰轰然腾起,瞬间交织成一片吞噬一切的火网!火焰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嘶吼着缠绕上来,舔舐着衣角,呛人的浓烟滚滚而入!
“对不起……终究……还是连累你了……”阿阮在他耳边泣血低语。
沈砚将她搂得更紧:“死生……皆一处。”
“不……”阿阮眼中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坚决光芒!她猛地用尽最后力气从沈砚背上挣脱落地,反身死死将他护在身后!那双曾温柔似水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她从怀中缓缓掏出那片在汴梁烈焰中得以保全、此刻却被火焰映得通红的焦黑贝叶!
“沈郎……”她的目光穿透熊熊烈火,直直刺入沈砚眼底,“血咒……唯有此路可破……”
贝叶被高高举起!阿阮闭上眼,毅然张口咬破舌尖!一缕滚烫刺目的心头精血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精准洒在那片古老的焦叶之上!
轰——!!!!
鲜血触及贝叶的刹那!整座相府花园如同地龙翻身般狂暴摇撼!园中那株高逾人半、正汲取无数怨血灵气的千年血牡丹发出震耳欲聋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哀鸣!它巨大的花瓣如同承受风暴的帆,片片剥落、倒卷,化作一道狂啸的赤色龙卷风直冲天际!
而在那旋转的血色风暴中心,阿阮单薄的身影开始散发出柔和却又耀眼刺目的神性光芒!她的血肉之躯变得透明,如同晨曦穿透薄雾!无数光之尘埃从她体内剥离,升腾,义无反顾地投向那血与火交织的妖异风暴!
“不——!!!”贾似道(杨妃)发出绝望的狂嚎!“贱人!贱人——停下!!!你坏了本宫长生大道——!!”
一切已无法挽回!阿阮完全化作一道璀璨的光流,彻底融入那横亘天地的赤色风暴!那风暴所过之处,漫天烈焰竟如臣服般节节败退、湮灭!园中所有泣血摇曳的牡丹齐声哀鸣,瞬息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萎、凋零!
“我的花……我的长生……我的……命数啊啊啊——!!!”贾似道身体剧烈抽搐着,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眼窝深陷,皮肉松弛,乌黑的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雪白干枯!浓黑的血迹从他口鼻疯狂涌出!刚才还意气风发的权相,在数息之间化作一具行将就木、气息奄奄的枯槁老朽!
风暴渐息。硝烟与血腥中,焦黑的泥地上,唯余一株幼弱、玲珑的小小白牡丹。花苞紧紧闭合,叶片微微蜷缩,仿佛一个沉入梦魇的婴孩。
“阿阮……”沈砚踉跄着扑倒在地,颤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脆弱的花苞,滚烫的泪水砸落在洁白的花瓣上,如同露珠般滚落,“……”
第一声鸡鸣刺破拂晓,天边泛起鱼肚白。沈砚强忍断腿剧痛和失血的眩晕,如同守护失落的至宝,小心翼翼地将那株白牡丹捧在怀中。每一步踏出,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松墨早已泪流满面,冲上前搀扶着他,向着西湖方向亡命奔逃……
雷峰·绝唱
巍峨的雷峰塔,在破晓的天光中拔地而起,金顶在薄曦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如同镇守千年的巨人。
沈砚抱着那株沉睡的白牡丹,拖着重伤之躯,耗尽最后一丝气血,一步一阶,攀爬着那似乎永无止境的石阶。血渍在他身后留下蜿蜒的痕迹。松墨几次欲搀,都被他无声推开。
终于,他们登上了塔顶。沈砚如释重负般,艰难地、无比轻柔地将怀中花株,放在了当年那刻着“瑟瑟”二字的青石砖处——那是他与花妖瑟瑟魂牵梦萦的定情之地。
“大师有言……”松墨喘着粗气,声音颤抖,“需三生信物齐聚……方……方可……”
沈砚置若罔闻,只是虔诚地从怀中取出三件在血与火中淬炼过的信物:那支残缺的鎏金步摇,那副冰冷的银指甲套,那枚温润流转的药玉葫芦。三件圣物一靠近那株沉睡的白牡丹,竟如星辰感应般,嗡鸣着自行悬浮于空,精准地排列成一个等边的金色三角,将那朵生命微弱的白牡丹拱卫在中心!
“尚……尚缺何物?”松墨泪眼模糊地望着这神迹般的一幕,声音几不可闻。
沈砚环顾塔顶斑驳的砖石,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寸罅隙。忽然,他眼中精光一闪!指尖探向塔砖上一道幽深的裂纹!冰冷粗糙的砖缝中,他触到了一抹熟悉的凉意——
他缓缓抽出的,赫然是那支当年瑟瑟在绝望中亲手埋下、承载着她一缕残魂的骨灰簪!
“终于……齐了……”沈砚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却蕴含着破开九幽的决绝!他将那支带着尘灰和千古怨气的骨灰簪,庄重无比地放入那金色三角的中心!
嗡——!!!
四件信物相遇的刹那!一股足以吞噬日月的、纯净刺目的耀目光芒轰然爆发!如同九天神祇睁开了眼!光柱瞬间连通天与地!那株在光芒核心的白牡丹在这圣光洗礼下剧烈颤动着,花瓣在神圣的力量下层层舒展!花蕊中心,一点微小的、凝练到极致的人形光影正缓缓凝聚成形!
那光芒微弱的拇指小人儿,赫然是阿阮(瑟瑟)的缩小模样!
“沈郎……”小人儿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烛火最后的叹息,每一个字都艰难万分,“去……塔底……寻我……骨灰……”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那微弱的光影小人倏然化作一道纤细如发的青色烟缕,“嗖”地一声,钻入了冰凉的骨灰簪深处。
沈砚紧握骨灰簪,温凉的触感如同她冰冷的手。耳边,竟缥缈地回荡起智渊长老那穿越山水的庄严召唤:“阿弥陀佛。施主……且移步方丈精舍一叙。”
禅机·破局
方丈室内檀香袅袅,新沏的茶汤白雾升腾。智渊长老静待许久,看向沈砚的眼神充满了悲悯:“施主……可窥得一丝端倪了?”
沈砚沉默点头,疲惫的眼眸深处是历经劫难后的明澈:“她是阮瑟瑟,也是瑟瑟花妖……更是……今日之阿阮。”
“犹不止于此。”智渊自袖中取出一卷古朴画轴,徐徐展开。纸卷泛黄,笔力沉雄。
画中,一位宫装丽人怀抱曲颈琵琶,眼尾一滴朱砂泪痣清冷。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轻抚琴弦的皓腕之上,一朵繁复华美的牡丹纹络栩栩如生!画首题跋劲瘦小字:“长安教坊琵琶第一手,阮氏瑟瑟”。
“此乃……”沈砚喉头发紧。
“那姑娘前世风华……唯一可追的景象。”智渊枯指点向画中女子腕上的牡丹印记,“此乃凡间难寻之像,非寻常饰物……其名‘长生印’。”
沈砚如遭重击:“长生印?何解?!”
“意为……此女……本非凡尘草木所能孕育之身。”智渊缓缓合拢画轴,声音如暮鼓晨钟,字字千钧,“长安城破……她为情纵火焚尽满园牡丹……一缕不灭精魂依附花魄,化为花妖,自此游离人间。又历三世辗转轮回……每每因情而殒……魄散魂难离……聚而不灭……”
沈砚紧握那截冰凉的骨灰簪,感觉那木质的簪身几乎要被掌心灼热融化:“如何救……如何破这……劫?!”
“三生信物……乃引魂之桥。”智渊的目光深邃如同看穿亘古,“以心头至纯之血为匙……开启幽冥之锁……”他凝视沈砚,如同在审视一柄即将出鞘即断的宝剑,“然代价……亦是绝命之价!施主需燃尽此生此世、乃至轮回尽头的精魂元魄,化作薪柴!方能……换她一线真灵重生之机!”
沈砚眼中没有任何迟疑,如同磐石沉入深潭:“纵魂飞魄散,亦在所不惜!我……心甘情愿!”
智渊长叹一声,苍老的面容上皱纹深镌:“痴儿……终是堪不破这一念……”
他自案头取下一枚古铜色的长柄钥匙,交于沈砚掌中:“雷峰塔下藏有密室一间……你所需之古阵,尽在其中。然谨记……月轮圆满之时……便是最后之期!若在此之前……未能引魂归位……”
话音未落,沈砚已攥紧钥匙躬身一礼,毫不犹豫转身推门而去。
步出灵隐寺的刹那,午后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沈砚独立于雷峰塔基巨大的阴影下,望向浩瀚的西子湖水。粼粼波光之下,沉埋的仿佛是三生三世的血泪与欢颜。此一世,便是终结。
“公子,路……在何方?”松墨的声音嘶哑沉重,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沈砚摩挲着怀中那支冰冷的骨灰簪,感受着它仿佛也在微微跳动的心脏。目光投向水天交接的远方,那里一片巨大的阴云正吞噬着阳光,如同命运的巨口。
“集齐最后……也是最初的信物……”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带着踏破轮回的斩钉截铁,“将她……带回人间。”
湖风吹起他的衣袂,如翻卷的旌旗。西湖的水面,被这风拂出细密的、层层叠叠的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开去,仿佛来自幽冥深处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