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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长生图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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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明的晨曦,如同金色的丝线,穿过窗棂的间隙,在冰冷的青砖地面投下摇曳的光斑。
阿阮眼睑轻颤,终于被这温柔的光亮唤醒。意识如同从万载寒冰的深处缓慢浮起,沉重的躯壳内空空荡荡。睁开迷蒙的双眼,首先闯入视线的,便是一抹纤尘不染的白——一株栽在素雅青瓷盆中的白牡丹。它就静静地立在床头的梨木小几上,碗大的花朵迎着微熹初露,花瓣莹润若玉,花蕊深处晕染着少女脸颊般的浅粉。
“这是……”她试图撑起身体,骨骼深处却传来难言的虚弱与滞涩,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束缚禁锢了千年光阴,每一寸血肉都沉重得不堪重负。
“姑……姑娘醒了?!”一个少年惊惶失措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陶碗砸地的碎裂声!松墨的身影慌不择路地消失在门外,“郎……郎中!公子!姑娘醒了!郎——中——”
阿阮茫然地转动眼珠。这是一间朴素到近乎清寒的卧房,壁上挂着几幅笔锋峭拔的字轴,窗前的书案堆着笔墨纸砚。最引人注目的,是床边那只半开的红木箱子,箱盖上以金漆勾勒出一朵盛放的牡丹,与她腕骨上那道胎记,几近复刻!
“此地……何处?”开口才觉嗓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松墨已旋风般冲回,脸上泪痕狼藉,眼中却迸发着狂喜的光:“姑娘!是沈公子的院子!您……您昏睡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啊……”
“沈公子……”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惊涛骇浪!无数碎片化的画面狂暴地冲击着阿阮的记忆之海——雷峰塔幽深的地宫、相府地牢冰冷的铁链、钱塘江口那堵欲吞天地的怒潮之墙……最后,定格在一个决绝回眸、嘴角犹带淡笑的青衫身影,被万顷浊浪吞噬的刹那!
“沈砚——!”她失声尖叫,腕间那朵牡丹胎记骤然灼热如烙印!仿佛被烙铁生生烫入皮肉!一种巨大的恐慌扼住了她的咽喉,“他在何处?!”
松墨眼中的狂喜瞬间冻结,凝成厚重的悲戚。他缓缓走向书案,从最深的抽屉里,捧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如同托举千斤重物,颤抖着递到阿阮面前。
“阿阮亲启”。清峻挺拔的墨迹,刺得阿阮双眼剧痛。
指尖的颤抖已无法控制,几次撕扯,才艰难地破开了那薄薄的信封。信纸展开,晕染的墨痕如同心碎后的泪渍——
若你醒来见信,我已赴钱塘。
三生劫数,至此而终。
勿悲勿念,但惜余生。
药玉葫芦中有我毕生所学,银指甲套内藏《霓裳谱》全本,鎏金步摇可护你平安。
世间万般好,莫负眼前人。
纸张无声飘落。
阿阮抬眸,视线死死锁在松墨悲痛欲绝的脸上。松墨已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的痛楚:“公……公子他……以魂为祭……换了姑娘……重活于世……”
轰——!
最后的真相如同炸雷劈在心头!阿阮猛地掀开衾被!赤着的足踩上冰冷刺骨的青石板地!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如此激烈的动作,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如同断翅的蝴蝶般重重摔倒在院中坚硬的地砖上!膝盖传来的钻心刺痛仿佛不存在,只有胸腔里那颗心,正在疯狂地抽搐,窒息!
“姑娘——!”松墨肝胆俱裂,扑上来搀扶。
阿阮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目光如同失去幼崽的母兽,疯狂地扫视着院落!最终,死死钉在墙角!
一株尺许高的幼苗,孱弱却坚韧地挺立在风中,嫩绿的枝叶舒展着勃勃生机。更令人心惊的是,小苗顶端,一个娇嫩柔弱的蓓蕾已悄然鼓起。周遭数尺之内,土地贫瘠如烧过,寸草不生,仿佛整个院落的生命力都甘愿化作养料,供给这株奇异的幼苗!
“是……他……他在这里……”阿阮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破败的风箱。她用尽力气爬向墙角,指尖颤抖着,缓缓触及那幼嫩的新叶。
就在指尖接触的瞬间!
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渊的记忆碎片——
钱塘江口!沈砚立于怒涛礁石,回首凝望,唇边那一抹诀别的浅笑!惊天巨浪如命运倾覆的审判,将他彻底吞没!随后,浊浪翻卷退回,一颗莹白如玉、却缠绕着血丝脉络的种子,被绝望的潮水遗弃在冰冷的岸边……最后,种子在此处破土、生根……
“原来……在这里……”阿阮的泪终于决堤!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幼嫩的叶片上,竟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如同滚烫的陨铁落入寒潭!
她踉跄着回到卧房,打开了那只烙着牡丹印记的红木箱。
三件跨越生死的信物静静躺在素帕之上。鎏金步摇冷光暗敛,银指甲套锐气微藏,药玉葫芦温润内蕴。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枚流淌着青玉微光的葫芦捧起。
触手温热!
几乎是同时,内壁之上,凭空浮现数行清晰如篆刻的细小金字:
**魂灵不昧,散作尘烟。
** 一缕残魄,寄于图谶。
** 长生图内,藏真塑形。
“图……画中……藏真?”阿阮如遭电亟!目光猛地扫向四周悬挂的山水、花鸟画轴!是哪一幅?
松墨扶着门框,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公子……公子生前最爱品鉴丹青……书房……书房还有他……他最后画的……”
推开书房沉重的木门,浓郁的墨香与陈年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四壁书册如林,一张宽大的条案置于中央,摊开的生宣上,赫然是一幅新作的墨色写意——一株含苞的白牡丹。画技尚显生涩稚嫩,枝叶的勾勒带着匆忙与颤抖,唯下方落款处“阮氏瑟瑟”四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尽显沈砚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绝风骨!
“公子……前夜自雷峰塔归来……便伏案绘此……不眠不休……说此画关乎……生死……”松墨哽咽难言。
阿阮指尖轻触那尚未全干的墨迹,目光落在画轴右下角——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印记!形如葫芦!
她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颤抖着取出怀中药玉葫芦,小心翼翼地将葫芦底部的形状向那印记按去——
严丝合缝!严丝合缝!!!
“画中……有画!”阿阮的声音尖锐如裂帛!
松墨大惊,几乎同时扑向条案,寻来一把薄如柳叶的裁纸刀。他的手因激动而颤抖不已,在阿阮屏息的注视下,刀尖小心翼翼地沿着画纸边缘,顺着肌理的走向,如履薄冰地剖开一层——
一张更为古旧、色若沉水的绢帛露了出来!
古绢之上,赫然是一幅工笔重彩的《牡丹长生图》!
画面中央,一株千年古牡根虬如龙,枝干沧桑盘曲,如擎天之柱。树冠之下,一袭青衫磊落,一名身形清逸、面目俊朗的书生负手而立。那眉眼、那气韵……分明是沈砚的前世——顾长卿!
画心左侧,一笔飘逸灵动的行楷题诗:
魂归离恨天外天,
魄散幽冥界无边。
若得精诚相思泪,
牡丹为引魂自还。
最令人心魂震动的是画中那朵硕大主花的花瓣上!点缀着数点细密的、触目惊心的猩红斑痕!如同泪血凝固千年!阿阮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些血斑,灵魂深处仿佛被触动……
那绝不是随意的点缀!它们在花瓣脉络构成的天然坐标上,赫然串联成了一句泣血的秘语:
“若在千年牡座下连泣四十九夜,泪尽血枯时,魂魄可复!”
“四十九夜……”阿阮失神般喃喃低语,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她!“我……昏睡了多少天?!”
松墨声音艰涩:“自公子……沉江……已是……整整四十九天……”
“今夜!今夜便是最后之期!”阿阮的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悲鸣,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姑娘!何处……何处才是那千年牡座?!”松墨扶住她纤薄欲折的肩,焦急嘶喊。
阿阮的目光瞬间穿透虚空,落在庭院中那株摇曳的幼苗之上:“不……不是它……”她猛地转向松墨,眼中燃烧着绝望与疯狂交织的火焰,“临安城中……何处有千年……牡丹古树?!”
“灵隐!是灵隐古刹!”松墨如梦初醒,声音拔高,“后山深处有一株‘青龙卧墨池’,相传……乃是前唐旧物!神木也!”
泣血·四十九夜
残阳如血,涂抹着古刹飞檐斗拱的轮廓。当阿阮与松墨风尘仆仆抵达灵隐山门时,暮鼓的余韵尚在群山间回荡。知客僧看见阿阮,未露丝毫惊异,只低宣佛号:“女檀越安好。方丈已恭候多时。”
方丈室内茶烟缭绕。智渊长老抬眼看她,目光沉静如渊:“老衲早知……施主必至。”
阿阮展开那幅刚自画中现世的《长生牡丹图》:“大师……识得此宝?”
只一眼,智渊长眉微蹙,一声低叹如同沉钟敲响:“前唐旧物……乃将军顾长卿所绘。”他枯指划过画中那株苍劲古树,“便是敝寺后山……那株‘青龙卧墨池’了……千年沧桑,唯有它了。”
“画中所载……那泣血招魂之法……当真……可通幽冥?!”阿阮上前一步,声音因渴望而颤抖,几乎要抓住老僧的衣袖。
智渊未立即作答,起身走向那幽深的经卷秘阁。他自满布尘埃的最底层暗格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古朴沉重的竹简。竹色沉黯如铁,边缘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字迹。
“女檀越……且看此故纸……”
斑驳的竹简被缓缓摊开在微黄的灯火下。其上铭刻的古老传说,字字如同泣血:前朝有痴情女,夫君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她便在那情人亲手所植的牡丹树下,昼夜不息,血泪同流,哀泣四十九个昼夜,终感动花魄精魂,引其战死郎君英魂重归人间!然竹简最末一行小字,带着天道森然的冰冷警示:
“法逆阴阳轨,施者……必折阳元寿数。”
“阳寿……何惧……”阿阮的声音低如耳语,却带着斩断一切后路的坚决,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唯求大师……开方便之门!”
智渊凝视她眼中那非死即生的疯狂执念,良久,阖上双目,低喧佛号:“阿弥陀佛……孽缘深重……罢……罢!”他睁开眼,如同接下了一副沉重的业担,“今夜子时……老衲引你去见……那神木。”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如同在炼狱之火中焚烧灵魂。阿阮枯坐禅房,指尖无数次抚过温热的药玉葫芦,指腹按压在腕间那朵灼烧的牡丹印痕之上。松墨则在外间忙乱,将备好的长明灯火、清香果品一一摆入竹篮——他说,这是公子遗命,早已预备。
子时将至,万籁俱寂,唯余寒蛩悲鸣。智渊亲自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前引路。清冷的月光流淌在蜿蜒的山石小径上,将他们引至后山深处一座清幽的独院。院落深锁在参天古木的浓荫之下,巨大的树冠遮挡了大半星光。
院中,便是那株活化石般的“青龙卧墨池”。
树身黑褐如墨,粗逾婴儿合抱,虬干盘绕如龙鳞,每一寸纹路都镌刻着千载风霜。诡异非常的是,这株本应沉寂的古树,却在深秋寒夜,枝头挂满了密匝匝的、含苞待放的硕大花苞!那些花苞在白惨惨的月华下,散发出一种非青非白、如同凝固月魄般的冷辉!
“便是此间了。”智渊的声音打破死寂,指向古树根部一块磨砺得光滑如镜的青色卧石,“女檀越……可跪于此石之上。泪落之处,即是心音所达之境。”他沉如古井的目光带着悲悯,“切记!无论其间……所见何景,所闻何声,是幻是真,是仙是鬼……泪……绝不可止!泪止……则法断……魂难寻……”
阿阮双膝落于冰冷的石面。智渊与松墨对视一眼,无言地退出院门,将那扇斑驳的木门轻轻掩上。将整座孤院,连同那株泣血的神树,以及树下那孤独跪拜的渺小身影,一同抛入了无边的寂静、凄冷的月华和莫大的绝望之中。
四十九夜的血泪长歌
第一夜。
哭声初起,尚带少女苏醒后的迷茫、委屈与惊惶。泪落珠连,打湿了古树根部的缝隙。天光初露,最底下一圈最硕大的花苞,仿佛被泪水唤醒,悄然撑开了最外一层冷硬的苞衣,一丝若有若无的、非麝非兰的异香,开始弥漫在晨雾中。那微微绽开的花瓣缝隙里,隐约闪烁着金芒。
第二夜。
喉咙已如刀割过砂石,发出的泣声干涩破裂如风箱。泪水变得粘稠,混入了一缕淡不可见的血丝,滴落石上。又一个花苞,在树冠第二层的位置,如响应般层层打开。
第三夜、第四夜……
她的躯体在深秋夜寒中瑟瑟如风中残叶。泪水早已变作淡粉,在冰冷的石面凝成一颗颗浅红色的冰珠。花苞逐夜绽放,一圈圈向上蔓延,树冠渐渐被一种妖异的月魄辉光点亮,香气浓烈到令人晕眩,弥漫在夜空中如同透明的枷锁。哭声则变成了喉咙深处无法控制的嘶哑呜咽。
第十夜。
身形肉眼可见的枯瘦下去,面颊凹陷,眼窝深陷如鬼。泪水彻底变成了猩红色!颗颗砸在石上,如同红玉坠地,发出清脆冷硬的撞击声!松墨在门外听得心胆俱裂,但透过门缝,只看到那棵花树在血泪浇灌下,绽放的辉光越发妖异!如妖如魅!
第二十夜。
膝盖跪行碎裂的骨膜,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锐痛。她几乎是爬回了卧石。眼泪已经稀少,每一次痛苦的抽搐才能挤出几滴粘稠如血泥的泪浆!松墨偷偷送进的食物和水几乎未动。智渊无声地立于院门外,开始每日念诵《往生咒》,佛音低沉,如同超度着双重的亡魂。
第三十夜。
古树开出了三分之二的花,异香浓烈到如同实质,甚至引来虫蛇夜间环绕树根!阿阮彻底倒下,被松墨抱回禅房时气若游丝,几乎像个纸扎的人形。但第二天黄昏残阳如血,她又挣扎着爬起,像被无形的执念之线牵引着,回到冰冷的卧石之上。松墨的眼泪已哭干。
第四十夜。
她的眼泪彻底化作了血泪!每一滴从眼角涌出的,都是浓稠刺目的猩红!落在石上、树根上,如一枚枚小小的血色印记!那棵神树仿佛也吸食了这无尽的悲伤与血泪,剩下未开的花苞在夜风中摇曳着诡异的光芒。
第四十七夜。
她已瘦脱了人形,白发丛生。七窍隐隐渗血。那株神木,只剩下最高处、最接近天际的一点微芒的花苞,依旧紧紧闭合!在那繁花似锦的妖异背景下,那点不和谐的死寂,分外刺眼!智渊长叹:“那一点……便是他……尚飘零于幽冥的那一魂一魄……”
第四十八夜。
阿阮已是油尽灯枯之相。仅凭一股逆天执念强撑着跪在冰冷巨石上。最后几滴血泪艰难挤出,渗入树根,仿佛是她自身最后的气血在流失。月光骤然被浓云遮蔽!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能穿透骨髓的阴风骤然在孤院中刮起!那株千年古牡骤然狂舞起来!枝叶如同鬼魅手臂般疯狂抽打着虚空!呜呜的风声中,隐含着无数亡灵的凄厉哭嚎!树下黑褐的泥土,竟寸寸拱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死命挣扎,欲破土而出!
“沈郎……等我……”她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呼唤,如同燃尽灯芯的最后一缕青烟。黑暗彻底吞噬了她的意识。
幽冥渡·忘川回眸
魂兮何归?路漫修远。
一片灰蒙死寂、浊浪滔天的巨河横亘眼前。河水浓稠如墨,奔流着无尽的哀嚎与痛苦凝结的黑沫。河对岸,翻涌的铅灰色浓雾中,一座巍峨得令人窒息的黑色城楼若隐若现,巨兽般蛰伏的城门之上,“幽冥界”三个巨大扭曲的血字如同魔瞳开阖!
岸边,密密麻麻的、枯槁如朽木的亡魂麻木地蠕动着,被森然的鬼差用锈迹斑斑的铁链驱赶着,沉默地涌向几艘泊在污浊水中的巨大黑船。
就在这片死寂的绝望浪潮中,阿阮游离的魂魄骤然凝聚!她看见了!!
一个青衫染血的身影!沈砚!他低垂着头,眉间那颗曾经鲜活的红痣已黯淡如死灰!冰冷的粗大铁链锁着他的脖颈与手腕,两个面容模糊、身高近丈、周身散发着腐败恶臭气息的鬼差正凶狠地将他拖向其中最大的一艘黑船!
“沈郎——!!”撕心裂肺的呼唤在意识之海中爆发!却发不出一丝真实的声响!
就在这时!
船边的沈砚猛然抬起了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他目光穿透浑浊的冥雾,瞬间锁定了伫立忘川此岸、魂体几近透明的阿阮!
四目相接,刹那即永恒!
沈砚眼中万种情绪翻涌!震惊、狂喜、痛苦、焦急……最终化为极致的绝望与……诀别的温柔!
他唇角微动,无声地吐着两个字:
阿……阮……
轰——!
就在这无声呼唤的刹那!他身后的一个鬼差猛然举起一根布满狰狞倒刺的黑铁狼牙棒!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声,狠狠砸在沈砚毫无防备的背心之上!
“噗——!”
沈砚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唇齿间喷出大片虚幻的血雾!那污浊的忘川河似乎都无法映出这亡魂之血的颜色!但他竟挣扎着、抬起了头!望着阿阮的方向,脸上那抹安抚的、温柔的、近乎慈悲的笑意……至死不散!
阿阮的神魂如遭万箭穿心!发出无声的厉啸!
残魂归兮·花魄泪枯
剧痛如潮水淹没了她游离的神智!如同从万丈深渊被抛出!
阿阮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禅房冰冷的草席上,窗外已是天地微明。松墨伏在床沿沉睡,满脸泪痕狼藉。她挣扎着坐起,仿佛这躯壳已不属于自己。全身的筋骨似被寸寸打断又重新连接,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深入骨髓的钝痛。唯有腕间那道牡丹胎记,正灼热如烧红的烙铁,要将她的神志连同灵魂一起烧穿!
“最后一夜……”嘶哑破碎的气音如同自语。她不再犹豫,赤足踏上冰冷的地砖,如同行尸走肉般向门外走去。膝盖的剧痛已麻木,每一步都踏在虚无与真实交界的锋刃之上。
推开院门,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
那株盘踞了整个院落、妖光敛尽的“青龙卧墨池”,在这一瞬间仿佛汲取了天地间所有清露月魄的精华,呈现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神圣又非人的光泽!每一朵花苞,都已彻底怒放!如云的洁白花瓣层层舒展如云阶玉砌!唯余树冠之巅,那最后一点位置最高、曾紧闭如死瞳的花苞,此刻亦在晨风第一缕叹息般的吹拂下——
如同神迹初临,缓缓、缓缓地绽开了第一片花瓣!
阿阮行至那光洁如镜的卧石前,双膝重重跪落。石头冰冷刺骨,一如幽冥河畔。
干涸……极度的干涸……全身的气血仿佛早已在昨夜燃尽!眼角如同沙漠般枯裂,连一滴象征性的泪都挤不出来了!
“哭……出来啊……”她绝望地用指甲死命刮过自己苍白枯槁的眼睑,鲜血瞬间顺着脸颊滚落,沾污了素衣前襟。更拼命地用额头撞击冰冷的石面!一下!又一下!血痕在卧石上晕开!但那本该夺眶而出的眼泪,却如同被无形的诅咒锁死,消失无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顶峰!
树冠之巅!那朵最新绽放、也最靠近天空的牡丹花蕊中心!一点金芒倏然迸射!一只指甲盖大小、纯金凝成般的蝴蝶从花心腾空而起,如同收到了上苍的旨意,扇动着流光溢彩的翅膀,精准地落于阿阮手腕上那朵灼热的牡丹胎记之上!
“嗤——!!”
如同滚烫的钥匙捅进千年玄冰的锁孔!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火山熔岩与极地玄冰交融的狂暴洪流,自手腕胎记处轰然炸开,瞬间冲入四肢百骸,直冲天灵!阿阮浑身剧震!痛苦与解脱同时在脸上扭曲!那自灵魂深处被点燃、被榨取的最后一点生命本源——化作两股滚烫的、鲜红的血泪!如同决堤的熔岩,自她空洞赤红的眼眶中,狂涌而出!
最后一滴血泪,如同最沉重的铅珠,坠落!
滴嗒……
悄无声息地融入“青龙卧墨池”那虬结在石上的、盘根错节的最深处!
嗡——!
一种古老而宏大的共鸣响彻云霄!整株神树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树心!庞大的身躯开始剧烈地、痛苦地颤抖、摇摆!树冠上所有刚刚绽放、如云似锦的洁白花瓣,在同一刹那,骤然脱离了花托!成千上万片花瓣脱离了桎梏,飘飞、回旋、交织!形成一道奇异的、由无数破碎皎洁组成的白色暴风!而在这炫目的风暴漩涡中心,一个隐约朦胧的身影,正挣扎着、努力地由混沌的烟云,向清晰的人形轮廓凝聚!面容……眉宇……眼角的轮廓……
轮廓愈发清晰!气息……是那种刻骨铭心、跨越三世都未遗忘的气息!
“沈……郎?”阿阮的声音支离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救赎之光!
她甚至,已经看清了他唇角那一抹熟悉的、温暖如初的笑意!向他伸出的、那只曾握住她三世的手!
指尖……近在咫尺!
就在这即将触碰天国的瞬间!
那由花瓣风暴构成的人形轮廓,如同朝露遇见了朝阳,骤然……波动、模糊、溃散!化作无数更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屑,被晨风裹挟着,飞速地消弭于澄澈的天穹之中……唯有一声带着无尽眷恋与解脱的叹息,在清冷的晨光中悠悠回荡,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障壁:
“等我……”
阿阮最后的神魂堤坝彻底崩溃!她瘫软在冰冷的卧石上,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朦胧的混沌中,仿佛听见智渊长老如同来自九天之外的低沉悲声:
“阿弥陀佛……一魂一魄归,残存二魂六魄……尚徘徊于……幽冥苦海……归途……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