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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还阳七日录 ...

  •   还阳首日·雷峰残影

      初生的晨露尚未蒸腾,灵隐寺禅院浸润在青灰色的曦光里。空气清冽,却带着一丝挥之不散的幽冥寒意。

      阿阮跪坐在院中,指尖轻颤着触碰花苗顶端那片最嫩的青叶。仅仅一夜,这株承载着沈砚残魂的植株竟又窜起几寸!顶端的异花怒放,在朦胧晨光中流溢着非尘世的柔辉。花蕊深处,那团凝而不散的金光微微鼓荡,勾勒出一个人形的模糊轮廓,如同雾气在阳光下的短暂聚形,缥缈难定。

      “沈郎……?”阿阮的呼唤轻得怕惊碎了这虚幻的晨梦。

      光影晃动,人形轮廓似被唤醒,发出细微的颤栗。随着天光愈亮,那轮廓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晰了几分——沈砚的眉眼、鼻梁、下颌……一点点从虚无中凝结,虽然依旧半透明如水波,却已能清晰地辨认出他焦灼的目光,穿透那层半透明的光膜,紧紧锁在阿阮身上。

      “阿阮……”声音仿佛隔着千重山谷,微弱而飘渺,带着初醒的茫然与惊悸,“我……这是……何处?魂……归肉身否?”

      阿阮喉头一哽,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魂魄……是归来阳世了,只是……”她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却压抑着巨大哀恸,“时日有限……阎王只予七日之期。若七日……忆回前尘种种……便能……便得生机……”她咽下了那句关乎永世消亡的残酷真相。

      沈砚的魂影猛然一震,轮廓边缘泛起剧烈的涟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与恐惧:“七日?!……你是说……你竟擅闯了幽冥?!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万鬼吞噬、冥河沉沦!你——”

      “值。” 一个字,斩钉截铁。阿阮眼中含泪,却闪烁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她伸出手,本能地想拂过那虚幻脸颊的轮廓,指尖却毫无阻滞地穿过了那片微凉的光影,徒留一片心碎的空虚。他……尚不能触及。

      沈砚的魂影剧颤,如同风中残烛:“我……的确想起一些……零落的碎片……模糊,破碎……像是……蒙尘的铜镜……”

      “记忆有其凭依。”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枯叶落地。智渊长老手持一串新近捻磨、隐隐透出檀木光泽的佛珠,目光如古井深潭,望向魂影,“沈施主……可还记得……雷峰塔底……埋骨深恨之物?”

      “雷峰塔……骨灰簪!”沈砚的魂影骤然迸射出刺目光芒!嘶哑的声音仿佛被瞬间点燃,“是它!阮瑟瑟……的骨……”

      “去雷峰塔!”阿阮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中,猛地站起!眩晕如同黑潮瞬间淹没头顶,眼前金星乱迸,身体摇晃欲倾。

      沈砚的魂影如惊鸟般瞬间绕她盘旋,光晕剧烈闪烁,传递着浓烈的不安与痛惜:“阿阮!你的脸色……死灰一样!”

      “姑娘三日水米未进了……”松墨端着热粥疾步走来,双眼红肿似桃,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狠狠瞪了一眼那焦急的光影,“公子!还是先顾顾您自己这……这影儿吧!”

      阿阮勉力接过碗,强压下喉头泛起的恶心,胡乱咽下几口滚烫的粥水,便再也无法下咽。车驾已备好,智渊亲自陪同,一行人车轮滚滚,碾过黎明的寂静,直奔雷峰古塔。

      车厢颠簸,阿阮斜倚着窗棂,感受着晨曦透过帘缝洒下的暖意。沈砚的魂影始终萦绕在她身侧,时近时远,无形的关切如同月光,无声地笼罩着她,驱散着那份沉入骨髓的阴冷。

      “莫忧心,”阿阮声音低哑,勉强弯了弯唇角,“我撑得住……”

      沈砚的魂影悄然迫近,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你的手腕……上面是什么?!”光影倏地指向她不经意间露出的皓腕。

      阿阮下意识猛地缩手,宽大的衣袖滑落,急急遮掩那道从掌心延伸至腕骨内侧、如同烙铁印痕般的狰狞红痕!——忘川冥河水留下的灼蚀疮疤!

      沈砚魂影的轮廓瞬间如同沸腾的开水般剧烈翻腾,模糊扭曲,气息狂暴:“你……你碰了忘川?!那水能蚀骨销魂!寻常生魂沾之即化为脓水!你——!”

      “不过是……探身之时……溅到几滴……”阿阮虚弱地辩解,唇边挤出的笑比哭更难看,“你看……塔到了……”

      破晓的金光为古旧的雷峰塔镀上苍凉的边,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怪兽匍匐在地。智渊引着他们绕行至塔身背阴处,一座布满青苔的隐蔽石门吱呀开启,露出通往地底深渊的潮湿石阶。一股混合着尘封泥土与死亡气息的阴风扑面而来。

      “地宫幽深,施主小心。” 智渊的声音在甬道中回荡。

      地宫比往日更显阴森彻骨。腐朽的寒气仿佛能冻结骨髓。沈砚的魂影却似受到无形的召唤,脱离了葫芦的庇护,当先一步飘飞而去,直抵地宫最深处那座冰冷的石台。石台上,那支骨灰簪依旧深插在青石缝中,簪头那颗曾经泣血的朱红宝石,此刻已片片碎裂,空洞洞地嵌在那里,犹如一只流干了泪的血眼。

      “……” 沈砚的魂影停滞在簪前,骤然凝滞。下一瞬,整团光影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魂光明灭如风中残烛,发出无声的嘶鸣!

      阿阮欲上前,却被智渊枯瘦却坚定如铁的手拦住:“宿怨心魔……须得……自渡。”

      沈砚的魂影仿佛承受着万钧压力,艰难地平静下来,开始绕着那支承载着前世血泪与诅咒的簪子,缓慢而沉重地旋转。一圈……又一圈……

      随着他魂光的每一次涤荡触碰,那看似死寂的骨灰簪竟从内部泛起了荧荧幽光!幽光升腾,在空中交织出一幅幅尘封千年、浸透血色的断章——

      浮世绘:长安·血牡丹

      ? 画幕一:太平调·顾将军(鎏金步摇·幻启)

      长安春日,牡丹园内霞光潋滟。暖阁小亭中,一袭鹅黄云锦襦裙的少女低眉调弦,眼尾朱砂痣一点红艳,惊心动魄。怀中凤颈琵琶半抱,玉指轻拨,弦音泠泠,正是那曲承载了宿命期待的《长命女》。

      “阮姑娘。” 一个英挺低沉的嗓音自亭外传来,带着战场风霜浸染过的金石之气。

      少女惊抬螓首,阳光勾勒出一个身披明光铠、腰悬青铜古剑的年轻将军身影。剑眉入鬓,目若寒星,正是顾长卿。她慌忙起身,慌乱中簪环轻响:“顾将军。”

      顾长卿步履沉稳,踏入亭内,自怀中取出一支流溢暗金的精巧步摇:“前日教坊惊鸿,姑娘落下的物事。” 指尖将步摇递过,眸光却不经意间缠住了那琵琶弦上跳动的春光。

      阮瑟瑟接过步摇,指尖相触处微颤,面颊飞起两片红云:“谢……谢将军。” 她轻咬樱唇,似鼓足勇气,“将军……可通音律?”

      “略知一二。” 顾长卿的目光凝在凤颈琵琶上,“姑娘方才所奏……可是那支‘长命无绝哀’?” 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将军好耳力!” 少女眼中迸发出星辰般的光彩,“只是……妾身私下琢磨,总觉得那古谱空有格律,失了魂魄……”

      “少了一份入骨入髓的……情。” 顾长卿脱口而出,随即自觉孟浪,面上一窘,慌忙拱手,“末将失言!姑娘莫怪!”

      阮瑟瑟却笑了,那笑容仿佛瞬间点亮了周遭牡丹,纤纤玉指拂过琴弦:“将军真解人!音律若无至情……终究是……工尺谱上的一缕死魂罢了……”

      ? 画幕二:倾城焚·血誓生(鎏金步摇·血启)

      画面骤转!满目疮痍!烽烟滚滚,叛军的嘶吼如同地狱潮汐,疯狂冲击着岌岌可危的长安城墙!

      城墙之下,血染残阳!顾长卿银甲尽碎,浴血拄着一杆折断的长戟,脚下尸骸成山!城垛之上,阮瑟瑟抱紧琵琶,泪如雨雨砸落青砖,声嘶力竭:“顾郎——!回来——!”

      顾长卿昂首,目光穿透血色尘埃,如同磐石:“潼关已破!长安……守不住了!” 他猛地咬破食指,以血为墨,奋力在扯下的半块战袍上涂抹!字字力透骨血!旋即缠于箭尾,引弓满月!那血箭撕裂空气,稳稳扎在阮瑟瑟脚边!

      她颤抖着解开血书,寥寥数言,字字如刀!泪水瞬间决堤:“不!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走——!” 顾长卿发出破釜沉舟般的厉喝,长戟遥指远方叛军将旗,“为我大唐!为这满城生灵!去找郭帅!!!”

      阮瑟瑟软瘫在地,忽地抬头!眼中哀恸褪尽,唯余玉石俱焚的绝然!她猛地拔下头上的鎏金步摇!尖锐的簪尾狠狠划过皓腕!血如泉涌,滴滴落在步摇之上!簪身瞬间吸饱了滚烫的誓言!

      “以我血!结三生契!来世再续!顾郎!待我!!!” 泣血呼喊中,那染血的步摇被她用尽全力,狠狠掷向城下浴血的爱人!

      ? 画幕三:焚心火·长命引(鎏金步摇·烬启)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冲天的烈焰!昔日繁华的牡丹园,化作一片焚天火海!

      素缟如雪的女子怀抱琵琶,端坐烈焰中心,无惧无情舔舐的火舌烧焦裙摆与青丝。她的指尖拨动着最后的绝响——《长命女》的悲音竟穿透了烈火的咆哮!目光痴痴凝望着城墙崩塌的方向,唇边喃喃低语,如同刻在风中的魔咒:“顾郎……来世……再续……”

      ? 画幕四:葬花冢·恨长埋(鎏金步摇·冢封)

      焦土之上,一方新坟倚着焦黑的牡丹枯枝。顾长卿残破的遗骸静静躺在坑底。那支浸透阮瑟瑟血誓、又在血与火中淬炼过的鎏金步摇,如同一个永恒的封印,被轻轻放置于他的心口之上……尘归尘,土归土……唯余恨与誓……长埋于九泉……

      幻象如烟雾般消散,沈砚的魂影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骤然从空中跌落地面,蜷缩成一团模糊的光,发出凄厉刺魂的呜咽!前世死亡的剧痛、血誓的诅咒、焚身的绝望……瞬间炸裂在残魂之中!

      “沈郎——!” 阿阮挣脱智渊的手,扑上前!却再次穿过了那虚弱的魂光!

      “……是她……” 沈砚的声音破碎不堪,如同砂砾摩擦,“是她……窃取情报……又为送情报出去……故意被捕……在牡丹园……以自焚掩人耳目……将那破敌策……刻在了琵琶内板……让信物带出……”

      智渊闭目长叹,手中佛珠捻转无声,叹息却如重锤敲打人心:“血咒……便在那一焚一葬间……缠绕你们魂灵深处……阮姑娘的执念……太深……太烈……以至于……牵累你们……生生世世……相爱相杀……永无善终……”

      阿阮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如何斩断?!”

      “三生信物重聚……以你二人心血……再度浇灌唤醒……” 智渊的目光沉甸甸落在仍旧蜷缩微光中的沈砚魂影上,“然而……沈施主……必须先唤回……被那血咒冲散的……四世……全部真魂……”

      沈砚的魂影艰难地重新凝聚,声音里是刻骨的疲惫与急切:“只……只余……三世……”

      “明日,” 阿阮的声音冷若寒冰,眼底却燃烧着疯狂,“去相府!掘地三尺,也要寻到那株……千年妖丹(牡丹)!”

      步出雷峰地宫,晨曦已盛。一个小沙弥神色慌张地奔来,附在智渊耳边急促低语。

      智渊脸色瞬间凝重如霜:“施主……相府密探……已将灵隐寺团团围住。”

      阿阮心头咯噔一声,寒意直冲脊背:“贾似道……已经……察觉了?!”

      “未可知。” 智渊捻动佛珠的速度加快,“但……此处已成险地!后山秘径……速离!”

      还阳次日·相府魅影

      阴云沉沉,压得临安城透不过气,风雨欲来。

      阿阮换上粗布衣裳,脸上抹了灶灰,沈砚的虚影再度缩回药玉葫芦,由松墨护着,混在进城贩卖香烛的农妇队伍中,艰难地蹭到了相府附近。

      然而,相府的守卫密如铁桶!朱门高墙内外,甲胄森然,寒光闪闪,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陌生人。铜墙铁壁,无从接近!

      “此路不通……”阿阮蜷缩在街角茶肆油腻的布幡下,焦灼地摩挲着腕间滚烫灼痛的牡丹胎记,那印记此刻仿佛活物般隐隐搏动。

      怀中药玉葫芦微微一烫,沈砚低沉的声音如同细针直刺入阿阮耳中:“蛰伏……待暮时!”

      残阳如血,泼洒在相府高耸的兽脊之上,沉重的暮色迅速弥漫开来。天空猛然炸响一声惊雷!顷刻间,碗口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倾倒,疯狂砸落!瓢泼大雨织成一片厚重的帘幕,白茫茫吞噬一切!

      守门的卫士猝不及防,纷纷咒骂着退入门房檐下避雨。视线受阻,人影模糊!

      就在这雷霆雨幕的最深处!相府后巷幽暗潮湿的角落!

      阿阮如同一只贴着墙缝的壁虎,灵巧地滑到一棵老槐树下。树影森森,虬结的巨大枝杈恰好伸入了相府高墙之内。

      “太高……又太滑……”阿阮仰望着湿漉漉、布满青苔的粗粝树干,眉头紧锁。

      “戴上它!” 药玉葫芦中,沈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阿阮毫不犹豫地将那枚流转着冰寒之气的银指甲套戴上右手!指端套入金属指箍的刹那!一股奇异的冰冷力量瞬间沿着手臂经脉灌注全身!肌肉仿佛被唤醒!筋骨爆发出远超常人的力量与韧劲!

      她如同猿猱附体!湿滑的树干不再是阻碍!指尖嵌入树皮的缝隙,借力翻腾!无声无息地攀上了高耸的墙头!纵身一跃——

      脚下是齐膝深的疯长荒草!相府的后花园宛如被遗忘的坟场!唯有园子中央,那株在暴雨中愈发显得妖异的巨大牡丹,盛放着诡异而浓烈的深紫色花朵,如同深渊的眼睛,静静矗立!

      “找到了!” 沈砚的魂影瞬间从葫芦中挣脱而出,激动地扑向那株巨大的妖花,“五代的‘青龙卧墨池’!它果然……还在!”

      阿阮强压心头不安,拨开没腰的湿漉漉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离那妖花尚有数尺之遥,沈砚的魂影骤然发出一声惊雷般的断喝,光晕暴涨:“停下——!花上有毒!”

      阿阮悚然止步!凝神细看——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那些浓紫色的花瓣表面,竟吸附着一层极细密的、泛着诡异虹彩的粉末!雨水打在上面,竟升起一缕缕若有若无、带着甜腥的微烟!

      “是蛊粉!” 沈砚的魂影悬在花朵上空,冷厉的审视目光扫过花瓣脉络,“贾似道……竟在用活物精魄……血饲这株‘丹王’!炼他妄想的长生药!”

      阿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相府失踪少女的传说瞬间变成冰冷的现实!那根植于污血的牡丹,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这下面……有东西!” 沈砚的魂影骤然下沉,汇聚在牡丹根部一处异常潮湿松软的土地上。

      阿阮不顾危险,跪伏在泥泞中,以手刨开浮土!指甲套刮开腐殖,触碰到了冰冷的硬物!一个暗格!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从湿冷的泥土中拉出一个被油布包裹的小物!层层剥开——

      里面竟是半卷布满泥土印记、边缘被虫噬得参差的青黑竹简!简牍之间绳索腐朽,字迹却如刀凿斧刻!

      阿阮借着阴雨天光,辨认着上面古拙的墨字:

      显德五年·冬末·金陵破

      城隍血漫牡丹台

      瑟瑟公主·青丝坠云阶

      血沁锦缎·卅里不绝

      “第二世!” 沈砚的魂影骤然爆发出太阳般刺目的光华!整个魂体如同烧沸的铜水般剧烈沸腾、鼓荡!“……是李瑟瑟!李瑟瑟!”

      竹简上的刻字仿佛被这强烈的魂光所激发!竟自动悬浮于雨幕之中!墨迹流淌,在二人面前铺开一幅凄绝的画面——

      画幕:金陵劫·朱砂碎(血竹简·印痕)

      南唐宫阙倾颓!牡丹台白玉阑干被乱石砸断!一位身着华贵宫装、却披散着长发的绝色少女,立在高台边缘!眼尾那颗朱砂痣红得如同泣血!她俯视着台下——那一片被铁蹄蹂躏的焦土!视线尽头,一身银白残甲的将军,正仰头悲鸣,奋力扔掉了手中长戟,不顾一切地向着高台张开双臂……

      “……是为我……” 沈砚的魂影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光芒刺目的乱麻,记忆碎片疯狂切割着他的意识!“她纵身……是为了……我……”

      阿阮的心被这画面攥紧,刚要出言安慰——

      “嚓啦啦——!” 前方荒草丛中,树枝断裂声清晰刺耳!

      紧接着是盔甲碰撞、刀刃出鞘的声响!

      “什么人?!在后园?!拿贼!!!”

      “走!” 沈砚的魂影如同被鞭抽,瞬间缩回药玉葫芦!

      阿阮惊恐起身,想顺着原路爬上槐树!情急之下,一脚踏中一根被雨水泡胀的枯枝!

      “咔嚓——!” 脆响在暴雨中也清晰异常!

      “在那里!!!墙根!!” 急促的脚步声与呼喝声如同奔雷般朝她藏身之处碾来!

      生死一线!阿阮不顾一切跃上墙头!湿滑的青苔让她脚下一滑!身体在粗糙的墙壁上蹭过!剧痛从脚踝处炸开!她闷哼一声,重重跌落墙外!泥水飞溅!

      顾不得钻心的痛!她一瘸一拐扑向幽深的小巷!身后追兵沉重的皮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如同催命的战鼓,越来越近!冰冷的杀气几乎刺破她的后心!

      就在一只冰冷湿濡的手即将抓住她后领的刹那!

      一股大力猛地从侧面暗影处袭来!

      阿阮感觉自己瞬间被一个散发着汗味与油墨气息的身体狠狠拽进了一间摇摇欲坠的荒废茶肆!厚重的门板在身后“砰”地关上!

      “松墨?!”阿阮在昏暗中辨认出少年苍白的脸庞。

      “嘘——!” 松墨手指压在唇上,另一只手指向茶肆后门已被撬开的破洞,“走!” 低语如同蚊蚋。

      两人如同地鼠,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窄巷、污水沟、破院中急速穿行!几次几乎与前方的相府追兵迎面撞上!靠着松墨对城坊的熟悉,终于将身后的喧嚣与刀光远远甩开!

      确认安全,少年立刻急促喘息着追问:“公子……公子他如何了?!”

      怀中药玉葫芦发出一阵轻微的灼热,沈砚的声音透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虚浮:“……第二世……明晰了……还余……两世……”

      阿阮心痛如绞,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冰冷的葫芦:“我们……回家……”

      还阳三日·灼魂之厄

      第三日拂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阴寒彻底压垮了阿阮的身体防线。

      自幽冥带回的“馈赠”开始反噬——那忘川冥河水灼过的伤痕溃烂流脓,腥臭的黑色脓液不断渗出;腕间那朵牡丹胎记肿胀异常,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肌肤之下血管凸起,泛着妖异的紫黑色脉络!一股莫名的邪火在她体内流窜,最终爆发成燎原高烧!

      阿阮意识模糊,双颊如同涂了胭脂般殷红发烫,喉咙肿痛得连水也无法下咽。松墨如同热锅蚂蚁,搜遍寺中药橱,连煎几副伤寒药剂灌下,却如同石沉大海!高烧不仅不退,反而愈发炽烈!少女甚至开始陷入短暂的谵妄,唇间呓语着零碎的词句:“沈郎……快走……桥……断了……”

      “姑娘这样……如何出得了门?!”松墨急得一拳砸在土墙上,指骨破裂出血也浑然不觉。

      烧得滚烫的额头抵着潮湿的土枕,阿阮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一片模糊:“……无……无妨……你带……带沈郎……去寻……寻……第三世的……记忆……”话语断续,气若游丝。

      “临安城……御药院……旧址……”魂影悬浮于床榻之上,此刻比昨日更加凝实了几分,已经依稀能辨认出深邃的眼眶和挺直的鼻梁轮廓,但虚浮的本质无法改变。沈砚的声音充满了焦灼与无力感,“阿阮!你……不许勉强!”

      “汴梁……太远……太迟……”阿阮在混乱的思绪中捕捉着一个模糊的地点,“临安……就在城中……御药院……或许……留痕……”

      松墨红着眼,声音带着哭腔:“可姑娘这模样……”

      阿阮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要撑起身子:“我能……”话未出口,天旋地转的黑暗猛兽般扑来!身体如同断线木偶般,歪斜着栽向冰冷的地面!

      “阿阮——!”

      沈砚的魂影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眼强光!整个虚体如被狂风撕扯,剧烈地扭曲膨胀!魂光中逸散出的能量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显出一种近乎崩溃的前兆!

      叩门声便在此刻响起,平缓中带着一丝凝重。

      “是老衲。”

      智渊长老推门而入,僧袍带着山外的湿气。他没有多言,径直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绿的玉钵。揭开钵盖,一股沁人心脾、夹杂着冰霜气息的莲蕊清香在燥热的室内弥漫开来。他用特制的银针挑出些许碧绿如翡翠、触手生凉的半透明药膏,仔细涂抹在阿阮溃烂的手腕与灼烫的胎记之上。

      奇效立现!

      红肿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那道如同地狱岩浆流淌过的灼痕飞快地由黑紫转为暗红,再至粉红!那几乎要将肌肤撕裂的灼烫感飞速退去,只余下一片令人安心的清凉!老僧又取出三粒米粒大小、泛着珍珠光泽的药丸,用温水送入阿阮口中。

      不足半个时辰,连松墨都几乎以为快要烧死过去的高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摁下!阿阮脸上病态的红潮迅速褪去,呼吸变得平稳悠长,竟沉沉入睡。

      “……长老……救命之恩……”阿阮再睁眼时,虽然声音依旧沙哑不堪,却已恢复了几分神智。

      智渊缓缓摇头,目光落在气息渐趋平稳、但魂光依旧明灭不定的沈砚虚影上:“心伤过重,九幽寒毒由魂入魄……老衲不过……稍稍阻滞其蔓延……沈施主的记忆……”

      “只余……两世……”魂影的声音低沉而凝重。

      智渊眉头紧锁,捻动佛珠的速度越来越慢,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城东御药院旧址……现已改建……乃贾似道的……别院‘逸春堂’。”

      这名字如同冰锥刺入三人心底!

      又是……贾似道!

      “无论那里如今是什么龙潭虎穴……”阿阮眼中血色未退,却燃起了执拗的火焰,猛地掀开被褥,“必须去!”

      沈砚魂影瞬间位移至她床前,光线凝聚如壁:“不行!还需静养!”

      “没!有!时!间!了!”阿阮的声音如同金石碰撞,字字带血!第四天!已过三夜!她挣扎着就要下地穿衣,脚踝的疼痛此刻也因灼毒稍缓而清晰起来!

      “……罢了……”智渊深深叹了口气,枯槁的面容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冤孽缠身,唯有前行……老衲……同去。”

      还阳四日·药尘旧梦

      第四日的天空,灰铅般的云层低低压着城郭,闷得人喘不过气。

      贾似道的别院“逸春堂”果然气派非凡,临水而建,飞檐斗拱,金漆彩画,处处透着奢靡富贵。智渊身着锦斓袈裟,手持玉柄拂尘,以“灵隐高僧,献供祥瑞”为由携阿阮入内。

      阿阮仍假作小沙弥,低眉顺眼跟在智渊身后。她怀中微温的药玉葫芦,与袖内那枚紧贴肌肤、冰凉沁骨的银指甲套,成了唯一支撑的力量。松墨则换上粗布短打,如狸猫般潜行至后巷,顺着花园水榭边的柳树,悄无声息地翻入了这昔日的御药圣地。

      别院的正厅铺陈着西域贡毯,金丝楠木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罕见的珍馐奇石。前来接待的管事皮笑肉不笑,目光精明地在智渊和阿阮身上来回打量,言语恭维中藏着试探。

      趁着智渊与管事在厅中高谈“天降祥瑞”、“佛法福荫”,阿阮瞅准一个“更衣净手”的借口,熟稔地避过几处回廊上的侍女家丁,凭着脑中破碎而执拗的记忆图景,向着内宅深处荒废已久的废园摸索——那里,曾是御药院的核心所在,药圃重地!

      废弃的园子杂草丛生,断石横卧,但一股沉淀了数十年、混杂着泥土和奇异干草的陈旧药味,仍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浮动。阿阮屏息藏身在一座太湖石假山之后,眼睁睁看着一队手持哨棍、腰间别着短匕的家丁目不斜视地巡弋而过。

      待脚步声远去,她如离弦之箭般窜出,掠过疯长的野蒿和断碑,直扑向东南角落——那里曾是一排排高大沉重的紫檀药柜!承载着无数杏林秘辛!

      然而此刻,原地空空如也!唯有几处深陷在地面的巨大方形印痕,清晰地标示着那些庞然大物被移走的痕迹!一片荒凉!

      “莫非……线索已断?”沈砚急切的声音直接在阿阮心湖响起。

      阿阮心沉谷底,目光焦灼地扫视着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面。突然,她的视线凝固在一处不起眼的墙角——紧挨着一方残破药碾石的地面上,有一块尺许见方的灰砖!

      这块砖的颜色……略深于四周!边缘……似乎有撬动过的痕迹!

      她扑跪下去,也顾不上污秽,手指沿着砖缝抠挖!果然!砖是松的!

      奋力搬开灰砖!一个被厚厚尘土掩盖的方形小暗格显露出来!阿阮的心跳几乎停止,颤抖着探手进去——指尖触到了冰冷的金属边缘!用力一提!

      一个长方形的白玉匣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温润如羊脂的光泽!

      “是它!” 阿阮激动得手指几乎拿捏不住匣盖,她一边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一边急切地去启那紧闭的卡扣!

      就在这时!

      “嘎——!” 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如同寒夜鸦鸣,瞬间撕裂沉闷的空气!从后花园假山方向爆发!是松墨的声音!

      “公子!有人来了!!!”

      绝望瞬间攫住阿阮!她不及细看,猛地将玉匣内卷物往怀中一塞!刚将匣子放回暗格,盖上灰砖——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已如暴雨般逼近!火把的光芒撕裂废园的阴霾,将她的藏身之处彻底暴露!

      “哼,果然……有只小耗子钻到这儿来了……”一个阴鸷、沙哑、带着猫捉老鼠般戏谑的嗓音响起,那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耳中,令人骨髓生寒!

      火光映照下,贾似道那张保养得宜、却透着刻薄与阴毒的脸,从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背后浮现出来。他披着暗紫色的锦袍,手中把玩着一对油光水滑的玉胆,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冷冷地刺在阿阮身上,一字一顿,带着掌控生死的绝对权威:

      “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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