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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剜心救檀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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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敲打着窗棂,沈砚在睡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眉间那颗朱砂痣隐隐作痛,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针不断刺着。他梦见自己站在燃烧的牡丹园里,四周烈焰滔天,一个白衣女子在火中翩翩起舞,眼尾的朱砂痣红得刺目。
"瑟瑟......"沈砚在梦中呼唤。
女子回眸一笑,忽然化作万千火星扑向他。沈砚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浑身滚烫,中衣已被汗水浸透。窗外天刚蒙蒙亮,雨声淅沥,屋内却静得出奇。
"松墨?"沈砚撑起身子,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无人应答。他强撑着下床,双腿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刚迈出一步就栽倒在地。额头撞在脚踏上,竟感觉不到疼。沈砚艰难地翻过身,看见窗前的白牡丹在雨中摇曳,花瓣上沾着水珠,像是谁在哭泣。
"公子!"松墨的惊呼从远处传来,"您怎么了?"
沈砚想回答,却发现自己的舌头肿得几乎塞满口腔。松墨的脸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只剩下额头上那块胎记格外显眼。他感到自己被扶起,有人在他耳边大声说着什么,但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纱。
"热......"沈砚只能挤出这一个字。
松墨的手贴上他的额头,立刻缩了回去:"天爷!烫得能烙饼了!"书童手忙脚乱地把沈砚拖到床上,扯开衣领一看,只见他胸口布满暗红色的斑点,"这、这是......"
"瘟疫。"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松墨回头,看见个背着药箱的干瘦老头,正是街尾的刘郎中。老郎中站在门槛外不肯进来,只用帕子捂着口鼻:"近来城中时疫流行,症状与沈相公一般无二。老朽家中还有幼孙,不便近前,还请小哥按方抓药。"
一张药方飘落在门口。松墨捡起来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十几味药,最上方三个大字"清瘟汤"。
"这、这能治好吗?"松墨声音发颤。
刘郎中摇摇头:"听天由命罢。染此症者十不存一,若三日不退热,就准备后事吧。"说完便匆匆离去,像是怕被瘟神追上。
松墨呆立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冲到窗前抱起那盆白牡丹:"花妖娘娘!求您救救我家公子!"
牡丹花在雨中轻轻摇曳,毫无反应。
雨下了整整三天。
沈砚的高热始终不退,时常陷入谵妄,一会儿喊着"瑟瑟",一会儿又唤着"顾将军"。松墨试遍了药方,甚至偷偷去灵隐寺求了符水,都无济于事。到第三日黄昏,沈砚已经气若游丝,胸口的红斑蔓延到了脖颈,像是一张逐渐收紧的死亡之网。
"公子......"松墨跪在床前啜泣,"您若走了,小的怎么向老夫人交代......"
一阵异香忽然飘来。松墨抬头,看见窗前的白牡丹无风自动,花瓣片片舒展,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花心处渐渐凝聚出一团白光,越来越亮,最后竟刺得人睁不开眼。
白光中浮现出瑟瑟的身影。她比上次现身时更加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赤足点地的刹那,屋内的烛火齐齐暗了一瞬。
"花妖娘娘!"松墨连连叩头,"求您救救公子!"
瑟瑟走到床前,凝视着沈砚枯槁的面容。昔日清俊的书生如今形销骨立,眉间那颗朱砂痣却红得妖异,像是要吸干他最后的精气。她伸手轻抚沈砚滚烫的脸颊,指尖传来灼烧般的痛楚。
"拿刀来。"瑟瑟突然道。
松墨一愣:"什么?"
"快!"瑟瑟厉声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松墨慌忙从厨房取来切药的匕首。瑟瑟接过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口。刀尖没入身体的刹那,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剧烈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娘娘!"松墨吓得跌坐在地。
瑟瑟咬着唇,慢慢抽出匕首。刀尖上挑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鸽卵大小,散发着柔和的粉光。珠子离体的瞬间,她的身形立刻淡了几分,几乎透明得能看见身后的床帐。
"拿去......磨粉入药......"瑟瑟将珠子递给松墨,声音轻得像风中的蛛丝,"这是我千年修成的花心......可解百毒......"
松墨双手接过,只觉那珠子轻若无物,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他刚要道谢,却见瑟瑟身形一晃,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空气中。窗前的白牡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花瓣片片凋落,最后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茎秆。
"娘娘!"松墨扑到窗前,却只接到几片枯萎的花瓣。
他不敢耽搁,立刻按瑟瑟所说将那珠子研成细粉,调入煎好的药汁中。说来也怪,花心粉末入药的刹那,整碗药竟泛起珍珠般的光泽,香气盈室。
松墨扶起沈砚,小心地将药灌入他口中。第一勺下去,沈砚紧锁的眉头就舒展了些;第二勺时,他喉结滚动,竟然自主吞咽起来;待到半碗药下肚,他胸口的红斑已经褪了大半。
"灵丹妙药啊!"松墨喜极而泣,继续喂药。
最后一滴药汁入喉,沈砚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松墨吓得魂飞魄散,却见沈砚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虚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公子!"松墨眼泪汪汪地扶他坐起,"您可算醒了!"
沈砚环顾四周,声音嘶哑:"瑟瑟呢?"
松墨神色一黯,指了指窗前的枯枝:"花妖娘娘为救公子,剜出了自己的花心......"
沈砚如遭雷击。他挣扎着下床,踉跄着扑到窗前,捧起那根枯枝。花株已经干瘪得不成样子,轻轻一碰就断成两截。沈砚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枯枝上,竟发出"嗤"的轻响,像是烧红的铁浸入冷水。
"她......死了?"沈砚声音颤抖。
松墨正要回答,忽见那截枯枝上冒出一点嫩绿。他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枯枝顶端确实钻出了个米粒大小的芽苞,在夕阳下泛着微弱的光。
"公子快看!娘娘还活着!"
沈砚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盆,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让松墨取来最清澈的泉水,一滴一滴地浇在枯枝根部。入夜后,他甚至不顾病体,执意守在花盆旁,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变化。
月上中天时,沈砚实在撑不住,伏在案上睡着了。梦中又见那片燃烧的牡丹园,只是这次他身着铠甲,手持长戟,正奋力劈开火海。园子深处,白衣女子背对着他,乌发如瀑,发间一支鎏金步摇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瑟瑟!"他大喊。
女子回眸,眼尾朱砂痣红得滴血:"顾郎,来世再续......"
沈砚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窗外月光如水,案上的白牡丹枯枝竟然长高了一寸,顶端那个芽苞也大了一圈。他伸手轻触嫩芽,恍惚听见一声微弱的叹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会等你。"沈砚轻声道,指尖在嫩芽上停留片刻,才恋恋不舍地收回。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一边养病,一边精心照料那株死而复生的白牡丹。松墨每日都去集市打听治疗花草的方子,甚至不惜重金买来西域的"百花精"浇灌。到第七日,嫩芽已经抽出两片新叶,在晨光中舒展着柔嫩的脉络。
这天傍晚,沈砚正在书房翻阅《本草纲目》,寻找滋养花木的方子,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轻响。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色身影坐在院墙上,赤足轻轻晃荡,宽大的衣袖在晚风中翻飞。
"瑟瑟!"沈砚手中的书"啪"地落地。
少女轻盈地跳下墙头,落地时却踉跄了一下。沈砚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书房,在院中扶住了她。瑟瑟比上次更加消瘦,眼尾那颗朱砂痣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嘴角却挂着顽皮的笑意。
"公子大好了?"她仰脸问道,声音还有些虚弱。
沈砚喉头发紧,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个用力的拥抱。瑟瑟在他怀中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将脸贴在他胸前。她身上带着雨后牡丹的清香,体温比常人低些,像是捧着一掬清凉的泉水。
"我以为你死了。"沈砚声音沙哑。
瑟瑟轻笑:"花妖没那么容易死。"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只是没了花心,法力大不如前,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化形了。"
沈砚这才注意到她的身体比上次更加透明,月光几乎能穿透她的手掌。他心疼地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为何要救我?"
"公子不也为我撕了镇魂符么?"瑟瑟眨眨眼,"何况......"她忽然住口,耳尖泛起淡淡的粉色。
沈砚追问:"何况什么?"
"何况我舍不得公子死。"瑟瑟飞快地说完,从他怀中挣脱,转身走向书房,"公子在看什么书?"
沈砚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也不拆穿,跟着进了书房:"《本草纲目》,想找些养花的方子。"
瑟瑟在书案前驻足,目光落在一本摊开的《旧唐书》上。那页正好记载着黄巢之乱时长安的惨状,其中一段提到:"乐工数百人于勤政楼前奏乐,贼众刀戟加颈而弦歌不辍......"
"公子对这些感兴趣?"瑟瑟轻声问。
沈砚走到她身旁:"自从梦见那个将军,我就想查查唐末的事。"他指着另一本笔记上的字迹,"这是我整理的资料,天祐元年,潼关守将顾长卿力战而亡,其红颜知己阮瑟瑟自焚于牡丹园......"
瑟瑟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阮瑟瑟?"
"嗯。"沈砚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继续道,"我查了很多史料,都说阮瑟瑟是教坊第一琵琶手,眼尾有颗朱砂痣,与顾将军有白首之约。"他忽然抬头,直视瑟瑟的眼睛,"与你一模一样。"
四目相对,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瑟瑟先移开了视线,走到窗前望着那株重生的白牡丹:"公子以为我是阮瑟瑟转世?"
"我不知道。"沈砚跟过去,站在她身侧,"但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似曾相识。"
瑟瑟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道:"我为你唱支曲子吧。"
不等沈砚回应,她已经启唇轻唱。歌声清越婉转,带着说不出的哀愁,词却是古语,沈砚只听懂零星几个字:"......长命女......誓长生......"
"这是什么曲子?"沈砚问。
"《长命女》。"瑟瑟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唐时教坊曲,早该失传了......奇怪,我怎么会唱?"
沈砚心头一震:"阮瑟瑟最擅长的就是这支曲子!"
瑟瑟猛地后退两步,脸色煞白:"不......我不是她......花妖没有前世......"
"瑟瑟?"沈砚担忧地上前。
"我累了。"瑟瑟勉强笑了笑,身形开始变得透明,"今日化形太久,得回去休息了。"她指了指窗前的白牡丹,"公子好生照料它,待我恢复些法力,再来与公子说话。"
话音未落,她已经化作一缕白烟钻入花株。牡丹叶片在月光下轻轻颤动,像是在呼吸。沈砚伸手轻抚那片新生的嫩叶,恍惚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翌日清晨,沈砚被松墨的惊呼吵醒。
"公子!快来看!"
沈砚披衣起身,跟着书童来到后院,只见墙角一株野牡丹开得正艳,花瓣洁白如雪,花心却透着淡淡的粉,与瑟瑟的本体一模一样。更奇的是,这株牡丹周围寸草不生,仿佛整片院子的灵气都汇聚于此。
"昨夜还没有的......"松墨挠着头。
沈砚若有所思:"是瑟瑟。"他蹲下身,轻触那娇嫩的花瓣,"她元气大伤,需要多吸收些天地灵气。"
正说着,前院忽然传来敲门声。松墨跑去应门,不一会儿领着个灰袍僧人回来,正是灵隐寺的知客僧。
"沈施主,智渊长老请您速去寺中一趟。"
沈砚心头一紧:"可是为花妖之事?"
知客僧面露难色:"长老只说事关施主性命,其他的一概未提。"
沈砚看了眼墙角的野牡丹,沉吟片刻:"请师父稍候,容我更衣。"
灵隐寺后山的禅院依旧清幽,只是院中那口古井旁多了几株牡丹,开得正艳。智渊长老坐在石凳上煮茶,见沈砚来了,也不寒暄,直接问道:"施主近日可觉体虚气短?"
沈砚一怔:"长老如何知晓?"
老僧从袖中取面铜镜递给他:"施主自己看。"
铜镜中,沈砚的面容比病前憔悴许多,最骇人的是眉间那颗朱砂痣,已经由红转黑,像是一滴凝固的血泪。他心头一震,想起梦中那个铠甲将军眉间也有这样一颗黑痣。
"这是......"
"妖气侵体。"智渊沉声道,"施主与那花妖羁绊太深,已损了阳寿。"
沈砚放下铜镜:"长老明鉴,是瑟瑟救了我的命。"
"以命换命罢了。"老僧冷笑,"那花妖剜心救你,你二人如今性命相连,她若死了,你也活不成。"
沈砚如遭雷击:"当真?"
智渊不答,转而问道:"施主可知那花妖来历?"
"疑似唐时乐伎阮瑟瑟转世......"
"非也。"老僧打断他,"那花妖并非转世,而是阮瑟瑟自焚时,精魂附在了牡丹上。历经千年修炼,方成花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砚,"施主梦中见的将军,想必就是她的情郎顾长卿。"
沈砚心跳加速:"那我与顾将军......"
"轮回转世,谁说得清?"智渊叹了口气,"老衲只劝施主一句:人妖殊途,强求不得。那花妖身上带着千年怨气,与她纠缠,必遭横祸。"
沈砚沉默良久,忽然问道:"长老可知道'相思印'?"
老僧面色微变:"谁告诉你的?"
"瑟瑟提过,说这是前世未尽的缘分。"
智渊捻着佛珠,半晌才道:"相传真心相爱的两人若在死前以血为誓,来世便会带着相同的印记重逢。"他指了指沈砚眉间的黑痣,"这便是血誓的证明。"
沈砚心头一震,想起梦中那句"来世再续"。他还想再问,老僧却已经起身送客:"言尽于此,施主好自为之。"
回城的路上,沈砚心绪不宁。智渊长老的话在他脑中回荡,与梦中片段交织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前世轮廓。经过一处荒废的牡丹园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推开锈蚀的园门。
园中杂草丛生,唯有一株老牡丹倔强地活着,枝干虬结如龙。沈砚走近细看,发现树干上刻着两个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是"长"和"瑟"。
"顾长卿......阮瑟瑟......"沈砚轻抚那斑驳的刻痕,忽然觉得头痛欲裂。无数画面在脑中闪回:烽火连天的城楼、雪地里相拥的身影、燃烧的牡丹园......最后定格在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只是那人身着铠甲,眉间一滴血泪。
"顾郎......"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唤。
沈砚猛地回头,却见瑟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白衣胜雪,眼尾朱砂痣红得惊心。她伸手抚上沈砚眉间的黑痣,轻声道:"你想起来了?"
"只是些片段。"沈砚握住她冰凉的手,"你一直知道我是顾长卿转世?"
瑟瑟摇头:"不确定,直到你为我描眉那日,朱砂化血,我才确信是你。"她苦笑道,"本想躲开这宿命,谁知......"
"谁知我又爱上了你。"沈砚接过她的话。
瑟瑟浑身一震,抬头望向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沈砚将她拉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道:"无论前世如何,今生我只要你平安喜乐。"
瑟瑟在他怀中微微发抖,良久才闷声道:"傻子,跟着我只会短命。"
"那又何妨?"沈砚轻笑,"能与你相守一日,胜过独活百年。"
暮色四合,荒园中的老牡丹无风自动,像是见证了一场跨越千年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