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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线并蒂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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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松墨已经将书箱搬上了雇来的驴车。箱子里除了笔墨纸砚,还塞着两件厚实的棉袍——秋闱在即,此去京城千里之遥,路上风寒露重,不得不备。
沈砚站在院中那株野牡丹前,指尖轻抚花瓣。自从瑟瑟元气大伤后,她化形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一整天都只能以花形示人。眼前这朵牡丹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是在与他道别。
"公子,该启程了。"松墨在门口催促。
沈砚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个杏黄色的香囊,小心地系在花枝上。香囊里装着晒干的艾草和朱砂,是昨日从灵隐寺求来的护身符。
"等我回来。"他对着牡丹轻声道。
花瓣上忽然凝出一滴露水,顺着叶脉滚落,像是无声的泪。沈砚心头一紧,还想说什么,松墨已经急得直跺脚:"公子!再不走就赶不上渡船了!"
沈砚最后看了眼牡丹,转身走向门口。刚迈出门槛,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看见瑟瑟气喘吁吁地站在院中,白衣胜雪,眼尾那颗朱砂痣在晨光中红得惊心。
"等等!"她喊道,声音有些嘶哑。
沈砚三步并作两步奔回院中。瑟瑟比上次见面更加消瘦,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飘荡,像是挂在竹竿上的白纱。她手中捧着个精致的锦盒,递到沈砚面前时,指尖微微发抖。
"给你的。"瑟瑟垂下眼睫,"路上带着。"
沈砚接过锦盒,掀开盖子一看,里面是方素白丝帕,帕上绣着两朵并蒂牡丹,花蕊处用金线勾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最奇妙的是,那牡丹仿佛活物般,随着光线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姿态。
"这......"沈砚小心地拈起丝帕,只觉触手生温,竟有股暖流从指尖直达心口。
"我以花汁染线,绣了七日。"瑟瑟轻声道,抬起手腕给他看上面的针眼,"金线是用我的......"她忽然住口,改口道,"总之你随身带着,见帕如见我。"
沈砚握住她伤痕累累的手,心头酸涩:"何必如此辛苦?"
瑟瑟抽回手,强笑道:"花妖闲来无事,总要找些消遣。"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听说京城繁华,公子此去若高中,想必......"
"若高中,必不负卿。"沈砚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待我金榜题名,第一件事就是回来娶你。"
瑟瑟浑身一震,抬头望向他,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晨风吹乱她的额发,露出眉间一道浅浅的皱纹——那是连日不眠不休绣帕留下的痕迹。
"公子说笑了。"她勉强笑道,"人妖殊途......"
"我不在乎。"沈砚上前一步,将她冰凉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这里跳动的每一分,都是为你。"
瑟瑟的手在他掌下微微发抖。远处传来渡船的号角声,悠长而苍凉。她像是被惊醒般,猛地抽回手:"公子该走了。"
沈砚还想说什么,松墨已经急得跳脚:"公子!船要开了!"
"等我。"沈砚最终只挤出这两个字,将丝帕郑重地塞入怀中贴身处,转身大步离去。
走出很远,他回头望去,只见瑟瑟仍站在原地,白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
渡口人声鼎沸。沈砚登上甲板时,怀中的丝帕忽然发起热来。他掏出一看,只见帕上的牡丹不知何时变成了深红色,花蕊处渗出几滴露珠,沾湿了他的指尖。
"公子在看什么?"松墨好奇地凑过来。
沈砚连忙将帕子收回怀中:"没什么。"
渡船缓缓离岸。沈砚站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杭州城,心头涌起说不清的惆怅。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岸边的柳树下站着个白衣女子,正朝渡船方向眺望。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窈窕的身姿,除了瑟瑟还能是谁?
沈砚举起手想挥别,却见那身影一晃,化作无数花瓣随风散去。只有一片白羽似的花瓣飘过江面,落在他的肩头。
"瑟瑟......"他轻唤一声,将花瓣小心地收入锦盒。
入夜后,沈砚在船舱中辗转难眠。窗外月光如水,照得江面银光粼粼。他取出那方丝帕就着月光细看,发现牡丹花蕊处的金线竟会随着光线变化而流动,宛如活物。
"花汁染线......"沈砚喃喃自语,忽然想起瑟瑟未说完的话。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那金线该不会是用她的......
他不敢再想,将丝帕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些。恍惚间,帕子上的温度似乎与心跳同步,一下一下,像是远方有人在回应他的思念。
"公子睡了吗?"松墨在舱外轻声问。
沈砚收起帕子:"进来吧。"
松墨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个食盒:"厨下熬了莲子羹,我给公子留了一碗。"他放下食盒,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沈砚接过羹碗。
松墨搓着手:"那个......花妖娘娘给的帕子,公子还是小心收着为好。"
沈砚动作一顿:"为何?"
"今早我在后院看见......"松墨压低声音,"娘娘割破手腕,把血滴进金粉里......那帕子上的金线,怕是掺了血......"
瓷勺"当啷"一声掉在碗里。沈砚胸口如遭重击,眼前浮现出瑟瑟苍白的面容和手腕上那些细密的针眼。难怪她虚弱得几乎不能化形,原来不仅耗费法力,还......
"公子别恼!"松墨见他脸色不对,慌忙解释,"花妖与人不同,她们的血有灵气,能护主避灾......"
沈砚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待松墨退下后,他再次取出那方丝帕,这次看得更加仔细。果然,在特定角度下,金线会呈现出淡淡的红晕,像是融入了某种生命精华。
"傻姑娘......"沈砚将脸埋进帕中,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与瑟瑟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不知是否错觉,帕子似乎感应到他的情绪,温度渐渐升高,像是要给他安慰。沈砚就这样握着帕子沉沉睡去,梦中又回到那个燃烧的牡丹园,只是这次他看清了白衣女子的脸——确实是瑟瑟,却又有些不同。她的装束更为古雅,发间簪着支鎏金步摇,怀中抱着把凤颈琵琶,正在火中弹唱那首《长命女》......
"顾郎,来世再续......"
沈砚猛地惊醒,发现天已大亮,渡船正缓缓靠岸。怀中的丝帕不知何时跑了出来,平铺在他胸口,上面的并蒂牡丹比昨日更加鲜艳,花蕊处甚至结出了几粒珍珠般的光点。
"怪事......"沈砚小心地收起帕子,随着人流下了船。
此去京城半月路程。每到驿站休憩,沈砚都会取出那方丝帕查看。说来也怪,帕上的牡丹仿佛有生命般,会随着他的心情变化而改变颜色——思念时变粉,担忧时转红,平静时又恢复素白。更奇妙的是,每当夜深人静,他将帕子贴在耳边,竟能听见微弱的心跳声,像是瑟瑟在远方与他呼应。
这日行至徐州境内,天色已晚,主仆二人在驿馆住下。沈砚正要就寝,忽听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响动。
"出什么事了?"沈砚推开窗缝往外看。
只见驿馆院子里站着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正与驿丞说着什么。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男子,身着六品官服,腰间悬着块象牙腰牌,在火把照耀下闪闪发光。
"钦差大人放心,下官这就去准备上房。"驿丞点头哈腰道。
沈砚心头一跳——竟是钦差!他正要关窗,却听那钦差道:"本官奉旨南下查访,听闻杭州城内有花妖作祟,专迷读书人,可有此事?"
"这......"驿丞支吾道,"下官久居徐州,对杭州之事不甚了解......"
钦差冷笑一声:"有人密报那花妖化作绝色女子,眼尾有朱砂痣,与一书生往来甚密。"他从袖中取出卷轴展开,"可是这般模样?"
沈砚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那画卷上分明是瑟瑟的容貌!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那眉目神态,尤其是眼尾那颗朱砂痣,绝不会有错。
"公子?"松墨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沈砚强自镇定:"没事,睡吧。"
他躺回床上,却再也无法入眠。钦差的话在脑中回荡,与智渊长老的警告重叠在一起:"那花妖身上带着千年怨气,与她纠缠,必遭横祸......"
怀中的丝帕突然发烫,像是抗议他的想法。沈砚取出帕子,借着月光细看,只见牡丹花蕊处的金线正泛着微光,组成两个极小的字:"勿忧"。
"瑟瑟?"沈砚轻唤一声,帕子上的光芒立刻亮了几分。
他忽然明白了——这方丝帕不仅是定情信物,更是瑟瑟与他保持联系的法器。无论相隔多远,她都能感知到他的安危。想到这里,沈砚既感动又担忧。钦差南下查访花妖,首当其冲的就是瑟瑟。若她被......
"不行,我得回去。"沈砚猛地坐起,把松墨吓了一跳。
"公子说什么胡话!秋闱在即,怎能半途而废?"
沈砚握紧丝帕:"钦差要去杭州捉拿瑟瑟,她如今元气大伤,如何抵挡?"
松墨急得直跺脚:"公子现在回去也赶不及了!不如尽快进京应试,若得功名,或许还能救花妖娘娘!"
沈砚知道书童说得有理,但心中仍如油煎般难受。他走到窗前,望着杭州方向的黑夜,恨不能插翅飞回。就在这时,丝帕上的光芒忽然大盛,那些金线流动起来,组成一行小字:"妾安好,君勿念。金榜题名日,再续前缘时。"
沈砚将帕子贴在唇上,仿佛这样就能吻到远方的那个人:"等我......"
接下来的路程,沈砚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路。每到一处驿站,他都会第一时间查看丝帕,确认瑟瑟的安全。帕上的信息时有时无,但总能在他最担忧时给予安慰。有次他梦见瑟瑟被官差捉拿,惊醒后发现帕子上的牡丹变成了深红色,花蕊处渗出几滴露珠,像是她在哭泣。
"公子别太忧心。"松墨劝道,"花妖娘娘法力高强,定能化险为夷。"
沈砚摇摇头,没有解释瑟瑟为救他已经元气大伤的事。他只能加快脚步,盼着早日抵达京城,完成科考后立刻返回杭州。
半月后,京城终于遥遥在望。高大的城墙如巨龙般盘踞在平原上,城楼上旌旗招展,守卫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沈砚站在官道上,望着这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都城,心中百感交集。
"公子,咱们到了!"松墨兴奋地指着城门。
沈砚点点头,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丝帕。说来也怪,自从接近京城,帕子就变得异常安静,牡丹颜色也淡了许多,像是瑟瑟在刻意收敛法力。
找好客栈安顿下来后,沈砚立刻取出文房四宝,给瑟瑟写了封长信。信中只字不提钦差之事,只说沿途见闻和对她的思念。写完后,他将信纸折成方胜,对着帕子轻声道:"若能传信给瑟瑟,就带去吧。"
帕子上的牡丹微微一亮,金线流动起来,将方胜包裹其中。眨眼间,信纸就消失不见了。沈砚又惊又喜,正想再说什么,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听说没有?杭州那边出了奇事!"一个粗犷的声音道,"满城的牡丹一夜之间全开了,有些根本不是当季的花!"
沈砚手中的笔"啪"地掉在地上。他冲下楼,找到那个说话的客商:"这位大哥,杭州牡丹开花是怎么回事?"
客商呷了口酒:"我也是听人说的。就前几日,杭州城内外所有牡丹,不管什么品种,全都开了花,连枯死的老桩都冒了新芽。更奇的是,有人看见那些花蕊里坐着个穿白衣的仙女,眼尾有颗朱砂痣......"
沈砚心头狂跳:"后来呢?"
"后来官差来了,说要捉什么花妖,那仙女就化作一阵风散了。"客商摇摇头,"要我说,准是那些当官的又想强征奇花异草讨好贵妃......"
沈砚没听完就冲回楼上,取出丝帕查看。帕上的牡丹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色,花蕊处渗出几滴金色的液体,像是血泪。他心疼地将帕子贴在脸上,仿佛这样就能分担瑟瑟的痛苦。
夜深人静时,沈砚辗转难眠。窗外一轮明月高悬,与杭州城的那夜何其相似。他取出丝帕,借着月光细看,忽然发现帕子角落有个极小的图案,之前从未注意过——是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萼处用银线绣了个"阮"字。
"阮瑟瑟......"沈砚轻唤出声。
帕子突然变得滚烫,那些金线全部流动起来,在帕面上组成一行小字:"三日后子时,对月展帕。"
沈砚又惊又喜,连忙记下时间。接下来的三天,他强忍焦急,专心准备科考。到了约定那晚,他借口温书支开松墨,独自在窗前等待。
子时一到,沈砚立刻取出丝帕对着月光展开。皎洁的月华照在帕上,那些金线仿佛活了过来,从织物中浮起,在空气中交织成一个人形——
是瑟瑟!
她比分别时更加清瘦,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眼尾那颗朱砂痣红得惊心。虚影只有巴掌大小,却栩栩如生,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清晰可见。
"沈郎......"虚影轻声唤道,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沈砚喉头发紧:"你还好吗?钦差有没有......"
"我没事。"瑟瑟的虚影勉强笑了笑,"只是消耗些法力让牡丹提前开花,引开官差的注意。"她顿了顿,"倒是你,科考在即,不该为我分心。"
沈砚伸手想触碰虚影,手指却穿了过去:"我怎能不担心?那钦差分明是冲你来的!"
"无妨。"瑟瑟的虚影晃了晃,"我已准备好'离魂散',若情况危急,就切断与你的羁绊,绝不连累......"
"不行!"沈砚厉声打断,"你若敢那么做,我立刻弃考回杭州!"
虚影怔了怔,眼中泛起泪光:"傻子......"
"答应我,等我回去。"沈砚声音软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等我。"
瑟瑟的虚影沉默良久,终于轻轻点头:"我答应你。"她忽然抬手,虚影指尖冒出一缕金线,轻轻点在沈砚眉间的朱砂痣上,"以此为誓。"
金线触及皮肤的刹那,沈砚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燃烧的牡丹园、雪地里相拥的身影、城楼上诀别的将军与乐伎......最后定格在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只是那人身着铠甲,眉间一滴血泪。
"顾郎......"瑟瑟的声音渐渐淡去,"专心应考,勿念......"
虚影消散,金线重新落回帕上,又变回普通的刺绣。沈砚呆立良久,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他小心地收起丝帕,贴在胸口,那里跳动的每一分,都是为了远方的那个人。
窗外,一轮血月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