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暴雨归舟人 ...
-
放榜那日,京城下起了百年不遇的暴雨。
沈砚站在礼部门前,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流成一道水帘。黄榜在雨中湿透,墨迹晕染,但"沈砚"二字依然清晰可见——二甲第十八名,赐进士出身。
"恭喜沈兄!"同科举子们互相道贺,"今夜琼林宴,不醉不归!"
沈砚勉强笑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的丝帕。自从三日前收到瑟瑟的传信,帕子就再没亮过。那些金线仿佛失去了生命,死气沉沉地趴在织物上,任凭他如何呼唤都没有反应。
"沈兄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一个同乡举人关切地问。
沈砚摇摇头:"无事,只是淋了雨有些发冷。"
礼部官员开始分发任职文书。轮到沈砚时,那位留着山羊胡的主事多看了他两眼:"杭州沈砚?巧了,今早刚收到杭州来的急报,说是......"他压低声音,"钦差大人捉了只花妖,正押解进京。"
沈砚脑中"嗡"的一声,手中的文书差点掉进水里:"什么花妖?"
"听说是株千年白牡丹成的精,化作绝色女子迷惑书生。"主事撇撇嘴,"那花妖眼尾有颗朱砂痣,专吸读书人精气......"
后面的话沈砚已经听不清了。他踉跄后退几步,胸口如遭重击。怀中的丝帕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他颤抖着掏出帕子一看——原本洁白的丝帕不知何时变成了淡红色,像是被血浸透后又晒干了。
"沈兄?"同乡举人扶住他,"你没事吧?"
沈砚猛地推开众人,冲向马厩。雨越下越大,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无数水花。他跑得太急,几次滑倒,膝盖磕得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疼。
马厩里,松墨正在喂马,见沈砚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吓得丢了草料:"公子!放榜结果如何?"
"备马!立刻回杭州!"沈砚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松墨瞪大眼睛:"现在?琼林宴......"
"瑟瑟出事了!"沈砚一把扯下进士方巾摔在地上,"钦差捉了她!"
松墨倒吸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解马缰:"公子冷静!或许不是花妖娘娘......"
沈砚掏出那方变红的丝帕:"你看!"
帕子上的牡丹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色,花蕊处渗出几滴金色液体,在雨中发出"嗤嗤"的声响。松墨脸色大变,不再多言,飞快地备好马匹。
"公子先走,我收拾行李随后赶上!"
沈砚翻身上马,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他最后看了一眼礼部方向——那里有他寒窗十载换来的功名,有光宗耀祖的机会,有平步青云的阶梯——然后狠狠一夹马腹,冲向城门。
"瑟瑟,等我......"
官道在暴雨中变成了一片泥沼。马匹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速度还不及平日一半。沈砚心急如焚,不停地鞭打马臀,那畜生吃痛,嘶鸣着狂奔起来。
第一日傍晚,沈砚在驿站换马时,听闻钦差的队伍已经过了徐州。驿站的小吏说得绘声绘色:"那花妖关在铁笼里,用红绳捆着,眼尾一颗朱砂痣红得吓人......"
沈砚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强忍着问:"往哪个方向去了?"
"南下啊,说是要送去杭州灵隐寺,请高僧做法......"
沈砚一愣——不是押解进京?他不及细想,换了马继续赶路。夜里雨势稍缓,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一线,照得官道如同银带。马匹累得口吐白沫,他却不敢停歇,只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瑟瑟的名字。
第二日午后,沈砚在泗州渡口听说了一个奇怪的消息:钦差的队伍在徐州遇袭,铁笼被破,花妖逃脱。
"听说是满城的牡丹突然开花,藤蔓缠住了官差的腿......"船夫绘声绘色地描述,"那花妖化作一阵风就不见了!"
沈砚心头稍安,但怀中的丝帕依然红得刺目,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他催促船夫加快速度,甚至亲自帮忙划桨。船过洪泽湖时,他恍惚看见湖心有个白影掠过水面,眼尾一点红光,转瞬即逝。
"瑟瑟?"沈砚冲到船边,却只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浊浪中破碎。
第三日黎明,沈砚终于看到了杭州城的轮廓。城门刚开,他就策马冲了进去,直奔小院。院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院内杂草丛生,那株野牡丹已经枯萎,干瘪的花苞耷拉着,像是垂死的天鹅的脖颈。
"瑟瑟!"沈砚嘶吼着,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
没有回应。他冲进每间屋子,掀开每块布帘,甚至查看了水缸和米瓮,都没有瑟瑟的踪影。最后他瘫坐在书房的地上,怀中死死攥着那方红帕,像是抓着最后的希望。
"公子......"松墨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我刚到城门口就听说......"
"听说什么?"沈砚猛地抬头。
"花妖娘娘......"松墨咽了口唾沫,"有人在渡口看见她,已经等了三天三夜......"
沈砚不等他说完就冲了出去。杭州城在雨中模糊成一片水墨画,他的蓑衣早就不知丢在哪里,单薄的青衫湿透后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路人纷纷躲避这个疯子般的年轻人,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向渡口狂奔。
渡口空荡荡的,只有几艘渔船在浊浪中摇晃。沈砚站在雨中,茫然四顾。忽然,他瞥见最远处的栈桥尽头有个白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瑟瑟!"
栈桥尽头的白影动了动。沈砚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几次差点滑入水中。距离越来越近,他终于看清了——那确实是瑟瑟,但已经瘦得脱了形,白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长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边。她跪坐在栈桥尽头,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眼尾那颗朱砂痣淡得几乎看不见。
"瑟瑟!"沈砚跪倒在她面前,双手颤抖着捧起她的脸。
瑟瑟缓缓抬头,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他脸上。她嘴唇干裂,声音轻得像羽毛:"沈......郎......"
沈砚这才发现她怀里抱着的正是那株从破庙带回的白牡丹,如今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更可怕的是,瑟瑟的腕间缠着几圈红绳,深深勒进皮肉里,那些伤口已经溃烂,泛着不祥的黑色。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沈砚声音哽咽,脱下外袍裹住瑟瑟冰凉的身体。
瑟瑟虚弱地摇摇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溅在怀中的枯枝上。说来也怪,那血一碰到枯枝就被吸收了,紧接着干瘪的枝干上竟然冒出了个米粒大小的绿芽。
"我等到你了......"瑟瑟露出满足的微笑,身子一歪,倒在沈砚怀里。
沈砚这才发现她背后插着三根银针,针尾系着红绳,已经深深没入体内。他不敢贸然拔出,只能将瑟瑟打横抱起。她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雨越下越大。沈砚脱下里衣盖在瑟瑟头上,自己则淋着雨往城里跑。怀中的瑟瑟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每次睁眼都会喃喃地说些什么,沈砚凑近了才听清是"雷峰塔"三个字。
"好,我们去雷峰塔。"沈砚柔声应着,尽管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里。
进城时,一队官兵拦住了他们。为首的正是那个鹰鼻鹞眼的钦差,他盯着沈砚怀中的瑟瑟,冷笑道:"果然还有同党!把这书生也拿下!"
沈砚抱紧瑟瑟,厉声道:"大人有何证据说她是妖?"
钦差从袖中掏出个罗盘,指针正疯狂地指向瑟瑟:"这妖物伤我三名手下,今日定要她伏法!"
"她若真是妖,为何不逃?"沈砚反问,"为何要在渡口苦等三日?"
钦差一时语塞,转而冷笑:"书生被妖物迷惑,不足为奇。"他一挥手,"来人,把这妖女带走!"
官兵们一拥而上。沈砚死死护住瑟瑟,后背挨了好几棍,鲜血从嘴角溢出。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怀中的瑟瑟突然动了动,抬起苍白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脆响,钦差手中的罗盘突然炸裂,碎片四溅。与此同时,杭州城内外所有的牡丹——无论是富人家精心栽培的名品,还是山野间自生自灭的野花——全都绽放开来,花香如浪潮般席卷全城。
"妖术!"钦差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瑟瑟虚弱地睁开眼,看向钦差的目光冷如冰霜:"再上前一步,我就让牡丹花根缠住你的喉咙。"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钦差脸色铁青,但真的不敢再动。僵持之际,一顶官轿在雨中匆匆赶来,杭州知府掀开轿帘,见状大惊:"住手!这是新科进士沈砚,谁敢无礼!"
钦差一愣:"进士?"
知府已经下轿,亲自扶起沈砚:"沈贤弟怎么淋成这样?快随本府回衙更衣!"他压低声音,"钦差奉密旨办事,贤弟莫要硬碰硬......"
沈砚抱紧瑟瑟:"她是在下的未婚妻子,若有人要拿她,先拿我!"
知府面露难色,看了看钦差,又看了看沈砚,忽然想到什么:"贤弟可有凭证?"
沈砚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从怀中掏出那方丝帕:"这是她亲手所绣的定情信物。"
知府接过丝帕仔细查看,忽然眼睛一亮:"这绣工......可是失传已久的'唐宫针法'?"他转向钦差,"大人,此女若真是妖物,怎会精通唐朝宫廷绣法?下官看此事或有蹊跷......"
钦差冷哼一声:"妖物活千年,会些古法有何稀奇?"
知府不卑不亢:"下官斗胆,请大人宽限三日。若三日后查无实据,再拿人不迟。"
钦差阴鸷的目光在沈砚和瑟瑟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冷笑一声:"好,就给你三日。"他凑近沈砚,压低声音,"书生,你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
沈砚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大人尽管试试。"
钦差拂袖而去。知府长舒一口气,连忙招呼轿夫送沈砚和瑟瑟回府衙。轿中,瑟瑟已经陷入昏迷,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沈砚握着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唯有那颗朱砂痣还泛着微弱的热度。
"为什么要在渡口等?"沈砚轻声问,明知她听不见,"傻姑娘......"
瑟瑟的睫毛颤了颤,一滴血泪从眼角滑落,正落在沈砚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知府衙门后院,郎中为瑟瑟诊过脉后,把沈砚拉到一旁:"尊夫人脉象古怪,似人非人,老朽行医四十载从未见过。"他摇摇头,"那三根银针已伤及心脉,若强行取出,恐有性命之忧。"
沈砚如坠冰窟:"难道无计可施?"
郎中捋须沉吟:"除非找到施针之人,或是......"他压低声音,"或是寻得道行高深的精怪相助。"
沈砚谢过郎中,回到榻前守着瑟瑟。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那滴血泪已经干涸,在脸颊上留下淡淡的红痕。他轻轻抚去那痕迹,忽然想起瑟瑟昏迷前提到的"雷峰塔"。
"松墨,"沈砚唤来书童,"你可知雷峰塔有何特别?"
松墨想了想:"传说塔下镇着白娘子,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塔里住着个挂单和尚,据说有些神通。"
沈砚眼前一亮:"明日一早,我们就去雷峰塔。"
夜深人静时,沈砚取出那方丝帕细看。帕子上的红色已经褪去大半,牡丹重新变回白色,只是金线失去了光泽。他将帕子浸在水中,轻轻搓洗,忽然发现水变成了淡红色,像是稀释过的血。
"瑟瑟......"他将帕子贴在脸上,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满月从云层中露出脸来,月光如水般漫进屋子,照在瑟瑟身上。沈砚惊讶地看见,那些月光仿佛有生命般,正一点点渗入瑟瑟的皮肤。随着月光的滋养,她腕间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脸色也红润了些。
更奇妙的是,那株放在窗台上的枯枝,竟然冒出了第二个嫩芽。
沈砚跪在榻前,轻轻握住瑟瑟的手:"不管你是人是妖,我都要你活着。"
瑟瑟在梦中皱了皱眉,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在月光下晶莹如珍珠。
远处,灵隐寺的钟声悠然响起,惊起一群夜栖的飞鸟。它们掠过满月,飞向雷峰塔的方向,像是要去见证一场跨越千年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