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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残魂诉前缘 ...

  •   铸剑谷的夜,被猩红的炉火舔舐着,连砂石都仿佛在喘息。

      沈砚跪在滚烫的地面上,十指深深陷入灼人的泥土。官袍下摆早已磨烂,膝盖渗出的鲜血与尘土凝结成黑红的硬痂。三日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还在他脑中灼烧:瑟瑟,那袭白衣如断翅的蝴蝶,在他眼前被推入那翻涌着烈焰的炉膛,瞬息吞噬。

      "大人,回吧..." 老工匠苍老的叹息在耳边响起,布满粗茧的手试图搀扶。 "人死如灯灭..."

      "她没死!" 沈砚猛地抬头,眼中血丝狰狞交错,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花妖...怎会死?"

      回应他的,只有老工匠一声沉沉的叹息。他默然指向炉旁一小堆冰冷的灰烬:"只余这些了..."

      灰堆上,静静躺着一物——正是雷峰塔下掘出的那支鎏金银簪。簪头牡丹依旧精致如生,只是那枚点睛的红宝石赫然爆裂,空洞得如同淌干了血泪的眼睛。

      沈砚跌扑过去,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把攥住银簪。滚烫的金属烙进掌心,他却麻木不觉。簪尖,一小缕青丝温柔地缠绕着,在炉口逸出的热风中轻轻摇曳,似在诉说无声的诀别。

      "大人!" 谷口传来松墨的惊呼,带着恐慌,"知府大人派兵..."

      然而话未说完,杂沓的脚步声和铁甲碰撞声已涌入作坊,为首的杭州知府一身官袍,见到沈砚的模样,倒吸一口凉气:"沈贤弟!你...你这是..." 他急忙上前。

      沈砚恍若未闻,只是痴痴地捧着那支簪,对着虚空呢喃:"她说过...会回来...就在雷峰塔..."

      知府长叹一声,向亲兵使了眼色:"贤弟节哀。钦差已回京复命,本府特来接你回杭州安置。"

      "不走..." 沈砚抗拒着亲兵的搀扶,眼神涣散空洞,"瑟瑟畏寒...我得在这儿...守着她出来..."

      知府与松墨无奈对视,眼中俱是忧虑。当夜,他们只得强行将神志涣散的沈砚架上马车。归途颠簸,沈砚时而嚎啕大哭,时而疯癫大笑,几次欲挣脱飞扑下车窗,最终只能用粗糙的麻绳,将他牢牢缚在车内。

      杭州城那方小小的院落仍在,却再不见那抹白衣翩跹的身影。沈砚被松墨按在榻上灌药,双目紧闭,唯有手中那支银簪被他攥得死紧,骨节发白。每当夜深人静,月光爬上窗棂,他便紧握银簪凝视冷光,仿佛那上面烙印着瑟瑟归来的谶语。

      第七日深夜,沈砚又一次从窒息的噩梦中挣扎醒来。烈焰中的瑟瑟向他伸手,指尖却总在触及前化为灰烬。冷汗浸透衣衫,他喘息着坐起,赫然发现窗外月色异常清冷,仿佛水银泻地,竟将院角那株不起眼的野牡丹照得通体莹润,发出幽微的光芒。

      那牡丹无风自动,花瓣微微摇曳,如同在对他无声召唤。

      沈砚如坠梦魇,赤足踏上冰冷的石板,一步步走向那株花。月华如水,仿佛将花瓣洗得薄透。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轻触花蕊——指尖蓦地一痛,一滴殷红的血珠,竟自花蕊深处缓缓渗出,凝而不落。

      "沈郎......"

      这声音细微如叹息,却像一道惊雷劈中沈砚!他霍然转身,月光之下,一个缥缈如烟的身影悄然而立——白衣胜雪,眼尾那点朱砂痣,红得惊心动魄。

      "瑟瑟!" 他失声悲呼,朝那虚影扑去,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空茫的气流,踉跄着重重跌落在冰冷的地上。

      虚影缓缓转身,容颜比生前更加苍白,几乎与那袭白衣融为一体:"我时辰不多..." 声音遥远而空灵,仿佛来自彼岸,"听我说..."

      沈砚挣扎着跪直身体,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你还...还在?"

      "肉身已毁...魂魄暂寄此花..." 虚影微微晃动,又淡了几分,"你我...为血咒所缚...需历三世情劫...方得解脱..."

      "血咒?三世?" 沈砚急切追问,声音颤抖。

      虚影飘至牡丹旁,透明的手指虚抚过花瓣:"第一世...唐末。我是乐伎阮瑟瑟,你是将军顾长卿...长安城破,你战死潼关...我...自焚牡丹园..." 她的声音带着痛苦的停顿,"死前...我以血为誓...诅咒你我...生生世世相爱...却永无善终之缘..."

      沈砚如遭重锤,脑中无数纷乱的梦境碎片瞬间拼接——燃烧的牡丹园,雪地相拥的温暖,城楼上将军与乐伎诀别的背影...原来不是虚无的梦魇,竟是泣血的前尘!

      "为何...诅咒自己?" 他声音哽咽,每个字都带着撕裂的痛楚。

      "只为...不甘..." 虚影嘴角牵起一丝悲凉苦笑,"妄想这般...便能生生世世不忘...怎知...血咒反噬...让每一世...皆重蹈覆辙..."

      清冷的月光骤然黯淡了一瞬。瑟瑟的虚影瞬间波动起来,声音带着急促的哭腔:"第二世...五代十国...我是南唐公主...你是后周将军...金陵城破...我自牡丹台跃下...你...弃戟相随..."

      陌生的画面猛地涌入沈砚脑海——

      烽烟蔽日的金陵城,宫苑深处牡丹绽放如火。高台之上,盛装的少女朱砂痣灼然,纵身一跃,城下银甲将军弃了手中利戟,张开双臂,迎接那陨落的倾城之色...

      "血染锦缎三十里......" 沈砚无意识地喃喃,道出了那句尘封的惨烈。

      虚影剧烈地摇曳起来!"你记起来了!" 她的声音破碎,带着重逢的悲喜,"第三世...北宋末年...我是青楼琵琶女...你是寒门举子...汴京陷落...我怀抱《霓裳谱》死于乱军...你...冻毙城外..."

      更多的片段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汴梁繁华的街市,琵琶女眼角潋滟的朱砂痣;风雪漫天的破庙,衣衫褴褛的举子咽下最后一口气,手中犹紧紧攥着一方绣帕...

      "今生...是第四世..." 虚影淡得几乎透明,声音断断续续,"唯有...集齐三生记忆...方能...破此血咒......"

      沈砚急迫地向前攀爬:"我该如何做?!"

      "寻那...三生信物..." 虚影开始如烟雾般消散,"公主的...鎏金步摇...琵琶女的...银指甲套...医女的...药玉葫芦..."

      "别走!" 沈砚绝望地抓向空中散逸的光尘,"告诉我...去哪里寻!"

      最后一缕月色眷恋地洒在牡丹花上,瑟瑟的声音细如游丝:"先去...金陵...寻...牡丹台......"

      光影彻底散去,只余沈砚孤身跪在花前,泣不成声。怀中的银簪忽而灼热,他低头看去,簪头那朵鎏金牡丹的裂痕中,竟缓缓渗出一滴血红的泪,在月华下,红得凄艳刺目。

      翌日晨光初现,松墨焦急地发现沈砚昏厥在冰冷的院中,怀中死死抱着那支银簪与那株野牡丹。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原本素净的白花,竟在一夜之间变得一片血红,花瓣脉络如饱饮鲜血,红得触目惊心。

      "公子?公子!" 松墨慌忙轻拍他的脸颊。

      沈砚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的混沌癫狂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如铁的决绝。他轻轻却坚决地拂开松墨的手,挣扎着站起,身形虽踉跄,脊背却挺得笔直:

      "备马。" 他的声音冷硬如铁,"去金陵。"

      "金陵?" 松墨愕然,"公子要去做甚?"

      "寻一座牡丹台," 沈砚的目光投向远方,穿透了尘世的雾霭,"还有一支鎏金步摇。"

      松墨张口欲问,却见沈砚已快步走入书房。翻箱倒柜的声响后,他迅速找出一卷泛黄的《南唐书》,指尖划过发脆的纸页,口中低语清晰可闻:"李璟,显德五年...后周大军压境...公主李瑟瑟,投牡丹台殉国..."

      "公子...您说什么?" 松墨倚着门框,小心翼翼。

      沈砚抬起眼,眸底奇异的光芒流转,清晰地说道:"前尘。我和瑟瑟的前尘。"

      三日后,一匹瘦马驮着风尘仆仆的主仆二人,踏出了杭州城门。沈砚的鞍袋里,珍重地收着那支烙进生命般的银簪、一方染血的陈年丝帕,还有那株被细心护在软布中的血色牡丹。途经铸剑谷时,他勒住缰绳,勒马的力道带出筋骨之声。回首望去,巨大的铸剑炉依旧吞吐着死亡的青烟。

      "公子?" 松墨在旁忧心忡忡。

      沈砚只是沉默地摇头,从怀中取出那缕悉心保藏的青丝,摊开掌心。谷风吹过,发丝轻柔地挣脱束缚,散入滚滚尘烟,再无踪迹。

      "纵千世万劫," 他对着空谷低语,承诺如山,"我也要找到你。"

      马鞭轻扬,蹄声渐起,瘦马载着背负了四世尘缘的人,向着金陵古道奔去,踏碎夕照。身后,雷峰塔孤寂的塔影在暮色中不断拉长,如同大地无声的凝视,等待着宿命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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