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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过来我教你写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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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谢乔的屋里出来,偏院的房间已经被女侍收拾规整,点上了熏香,还贴心的准备了换洗的衣物。
“两位姑娘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唤我。”女侍行了个礼就退出了房间,天在水放缓了脚步走到了门边,又仔仔细细的确认了是否隔墙有耳。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天在水了解长生的脾性,那孩子憋了一路已然不易,如果自己还瞒着他,那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长生被天在水拉着走到桌前,桌案上摆放着笔墨,想来应该是谢乔专门为他准备的,但可惜,天在水不靠谱惯了,长生跟着他混了三个多月他也没想过教他识个字什么的。
天在水铺开宣纸,耐着性子磨了点新墨,沉沉地散发出一股微涩的墨香来。
“来,师尊教你写字。”
这是长生第一次拿毛笔,再加上心神不宁,握笔的动作里带着初学者的拘谨和小心翼翼。
天在水骨节分明的手掌覆盖住了他握笔的手背,掌心温厚柔软,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混着那人独有的松柏香气。
“放轻松,你握笔握的太用力了。”耳畔传来温和的声音,长生的手抖了抖,一滴墨就这样落在了白纸上,晕开一块不大不小的墨迹。
天在水带着长生落下第一笔,笔毫柔软,在宣纸上游走。长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牵引的力道,微妙如游丝,却又坚实如磐石。
“你应该猜到了,谢乔正是当今谢夫人的孩子,谢怀离家以后,谢家就被分为两派,谢故明面上是谢家的掌权人,但实际上却是谢夫人的娘家李家在掌管谢家的大小事宜。”
“谢夫人本就对谢故积怨已久,于是就想借着…”长生没听清天在水的话,于是侧过脸去看他,两人本就离得近,几乎是贴在一起,这一偏头,长生的嘴角直接蹭到了天在水的脸。
!!!
“别动,字歪了。”天在水忽略了这个小插曲,扶着长生的腰强行把他的身子摆正,长生的心乱作一团,手上的动作也开始变形,连笔都差点滑下去,好在覆着他的那只手异常的稳定,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温和力量,稳稳的压住他指尖的颤抖,在纸上定住,又是一笔,墨迹由浓转淡。
“当今圣上已年过花甲,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加上子嗣单薄,太子等那个位置已经等了太久了。”
“谢家是当年辅佐圣上登基的有功之臣,在朝廷横行霸道惯了,太子一党早就看他不爽了。”
谢家可是朝中重臣,长生缓缓地垂下了眼眸,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他心中暗自思忖着,如果谢家站的是圣上,那么谢夫人李氏必定是拥护太子的一方。在这场王权霸业的争斗中,太子一党显然是想要通过李氏来让谢家永无翻身之日。
而李氏呢?她同样有着自己的盘算。她想借着除掉谢怀这个谢家的嫡长子,来给谢府致命一击,从而巩固自己在谢家的地位。毕竟,谢怀是谢家唯二的血脉传承,只要他还活着,谢乔作为谢家继承人的身份就始终会受到威胁。
然而,这一切对于谢故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谢家可是朝中的重臣,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谢故在这场权力的旋涡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是被卷入其中无法自拔,还是另有深意?
王权霸业,兔死狗烹,长生不希望天在水搅浑进这滩浑水里面。
“那你呢?”长生的声音很轻,就算是贴在天在水耳边说的也很难听个仔细。
长生自认为了解天在水,如果不是遇见迫不得已的情况,他是不会加入这种一旦卷入就很难全身而退的事情中来的。
但长生又迟疑了,因为一切都太过于凑巧,从来到乾州城的那一天起,他好像就被一只躲在暗处的大手推着向前走,看似每一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最终又来到那个早已被书写的命运节点。
如果天在水是刻意为之的呢?长生不敢去想。
对他,天在水隐瞒了很多事情,比如被盗走的秘密,比如和谢乔的合作,思绪像是一团绞死的结,无论长生如何努力,都不能从中理清哪怕一丝半点的线索。
笔下的动作还在继续,但长生的思绪早已飘远,窗外偶有细风拂过,悉悉索索的敲打着窗棂,岸上的宣纸边角簌簌轻响,墨痕在烛影下渐渐沉定,随着最后一笔的落下,长生屏着的那口气才徐徐吐出。
笔墨停了,天在水却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就着这个动作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书法作品,谢家提供的笔墨纸砚自然是顶级的,唯一有点欠缺的就是长生的手一直在抖,导致写出来的字少了那么点筋骨。
天在水有点无奈的想:看来必须去给这孩子请一个教书先生了。
长生原以为字写完了就没事了,没想到天在水赖在自己身上不走了,长生用力的闭了闭眼睛,那人的呼吸近在咫尺,而自己的后背早已滚烫一片。
直到窗外一道细小的影子悄悄的离开了,天在水才直起了身子对长生说道:“夜里凉,你早些歇息吧。”
“那你呢?”长生憋了这么久,总算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当然是去睡觉了,我的房间就在你隔壁啊。”天在水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到了,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难道你要跟我睡吗?也不是不行…”
话还没说完就被黑着脸的长生请出了房间。
天在水看着被关上的房门,无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那里刚刚被留下了一个十分意外的“吻”。
孩子大了,有点自己的小脾气很正常,自己这个做师尊的还是要多包容一些,这样想着,天在水从袖中取出一个拇指般大的剪纸小人,指尖微微用力,那小人就咻的一下,顺着门缝溜了进去。
是夜,长生恍惚间感觉有人站在自己的旁边,等到他迷迷糊糊的挣扎着要起的时候,却在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入目是苍翠欲滴的青山环绕,竹林之中,围绕着一清泉,泉音清脆悦耳,偶然吹起一阵微风,竹叶婆娑。
一小亭就坐落在潺潺流水之上,恰是寒冬,松枝上裹着初雪含着冷香,小亭中央摆一书案,上有一香炉,青烟袅袅,烟雾那头,一人席地而坐。
“师尊。”长生出声唤他。
那人还是一袭浅白的单衣,仿佛要与这茫茫天地融为一体,黑发如瀑般垂下,不夹杂一丝异色,重重叠叠,垂绕肩头。
是梦吧。
长生心想。
空中开始飘起小雪,亭子四面都无遮挡,不多时,天在水的肩膀上就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雪花,他似乎浑然不觉的样子,没有半点要掸的意思,依旧在不急不缓的煮着茶。
“师尊,别着凉了。”长生放缓了语调,轻轻走过去为天在水披上了一件大氅。
雪花飘落在天在水的头发上,停留在他低垂的眉眼上,在蝶翅般翁动的睫毛上绽开一朵朵冰花。
长生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往沸水中投茶,闻着他身上的熏香味,听着他的呼吸声。
“师尊,落雪了。”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冬天,宋家村的冬天是不落雪的,只是寒冷,是那种冷风一吹让人甚至会冻掉牙齿的寒冷。”想到这里,长生笑了一下,笑容很浅,就融化在茶炉上方飘荡的热气里。“但我还是喜欢冬天,喜欢这个即使将所有的衣物都穿在身上也不能御寒的季节,因为他让我真正的感觉到,我还活着。”
天在水有点迷茫的眨了眨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坐在那里仿佛只是一尊贵态的美人像。
“师尊也觉得很奇怪吧。”长生接到,“我也觉得很奇怪,穷苦人家的孩子是不喜欢冬天的,冬天就意味着死亡的逼近。”
“我一直在等那一天的来临,等着冬天,等着风雪将我带走,等着它带我远离一切温暖。春天,我学着村里其他人一样播种着种子,看着它悄然生根,发芽,一天比一天更加茁壮的成长起来,然后又在瑟瑟秋风里弯曲掉骨骼。我不愿意在春天死去,因为我敬畏种子的生命,我不愿让它孤独的盛开在田野里,然后又孤独的老去。所以我等着冬天,等着落叶的腐败,等着它再次回归滋养它的大地的怀抱。”
“但我先遇见了你。”
“师尊,靠近你,我仿佛能闻到初生嫩芽的香味,你像是春天,让我不可抗拒的来到一个枝繁叶茂的环境。”
长生颤抖着手指拂去天在水发梢的一点落雪,雪融化了,白雪下的青丝再次显现,长生几乎想在上面落下一吻。
“于是我不得不远离你,我不愿看见你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我不愿世界上有任何一朵花为我绽放,我不愿有任何一只鸟儿为我歌唱,我不愿你为我停留。”
“我还是等待着冬天,像是期待无数个春的前奏,遇见了你以后,我更加坚定了等待。”
雪很轻,很柔,一点点的从空中飘落,又带来寒意。
长生没有再说话,即使是在梦里,他也不喜欢向任何人敞开自己的心扉,他时常觉得自己不过是落入尘世的一块泥浆,无论留在哪里,无论沾在何处,都只会引人厌烦,引人怒目圆睁,他不属于这里,于是他孤独,但他又怯懦,因为茫茫天地间,他不知道是否真有他的容身之所。
一只手覆盖在了长生手上,天在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拉着他。
茶开了,天在水倒了一杯给长生,茶碗滚烫,让他冻的麻木的手指终于恢复了点知觉。
长生茫然的盯着茶杯,那里印出了自己的模样,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同。
他闭了闭眼,周遭的环境又开始变化,无数熟悉或是陌生的片段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有漫山遍野的花海,有一碧无际的荷塘,有果树的芬芳,他听到有人的欢笑。
然后归结于黑暗,长生睁开了眼。
眼前还是那间熟悉的厢房,月已高挂树梢,他伸出手,指尖上含残留着茶香,好遗憾啊,他想,他还从未喝过天在水亲手煮的茶。
他翻了个身,被褥缠绕在腿上,紧绷的摩擦感如同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了他早已口干舌燥的心绪上。
长生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喉结无声的滚动,像是吞咽下一枚滚烫的卵石,带着一种近乎自我献祭般的笨拙和隐秘的试探,自虐般的快感在生涩的触碰下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头脑。
夜色沉沉,天在水却迟迟没有入眠,梦里的场景还萦绕在他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