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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姐姐 ...

  •   潘怡回国了。

      叶君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刚吃完早餐,潘怡掐着点打了过来。

      “你在哪个病房?”电话接起,那头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发怵。

      叶君同心里一凉,知道自己彻底瞒不住了。

      刘婶给他收拾完餐具,正准备去洗洗,被叶君同喊住。

      “婶儿,您帮我去买点水果好么?一会儿有……家人来。”

      刘婶意外极了,她在这里照顾了这么久,从没见他家人来过,她还以为这孩子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

      原来还有家人,幸好幸好。

      刘婶出去没一会儿,叶君同就听到了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敲响了。

      “请进,门没锁。”叶君同提高了声音。

      门开了,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很干脆。

      叶君同站了起来。

      “怡姐——”

      话还没说完,他被抱了个满怀。

      叶君同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那瞬间似乎所有情绪都涌上了脑门儿,然而下一秒,胳膊却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啊——”

      “叶君同你这个没良心的!”潘怡的声音又狠又抖,“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瞒到坟前?”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我当姐姐?!”

      从没见过这样歇斯底里又口无遮拦的潘怡,就连跟潘敏威争产权的时候也没有这样。

      叶君同捂着被扇的胳膊,很想安抚她,眼睛着急地找落脚点,最后慌乱地落在不知何处。

      “……”他垂着眼眸,“对不起。”

      潘怡同样没见过叶君同这幅样子,心都揪在一起了。

      她还是在娱乐新闻里听到了叶君同的名字,可是内容却是负面的,她这才知道,君同的DreamTong出事了。

      距离君同被爆出“抄袭”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潘怡瞬间明白了他那通电话的缘由。她有很多想问,可一想到他有心瞒着,就知道从本人那里问不出什么,于是她把电话打给了仅见过几次面的许丹青。

      而许丹青根本瞒不住,因为他不知道潘怡不知情,三两句就被人套出话来。许丹青尴尬了一会儿,最后弃暗投明,把所有事情都倒给了潘怡。

      “潘怡姐,君同自己撑了很久……挺不容易的。”最后许丹青在电话里头说。他说这些绝非为了让自己好过,而是不想看到叶君同连去做治疗都没个亲近的人陪着。

      潘怡沉默了许久,说:“我知道了。”

      所以当两人坐下的时候,也省去了交代的环节,潘怡看着他,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叶君同已经想过无数遍。

      “治病,找证据,让DreamTong继续活下去。”

      只是说出来没一件实心的,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

      潘怡安静了片刻,突然说:“我要跟潘敏威谈谈。”

      叶君同愣了愣:“什么?”

      潘怡:“我准备放弃老宅的产权,前提是他愿意把松鹤图的下落告诉我们。”

      叶君同果断道:“不行。”

      潘怡:“我已经约他时间了。”

      “……”

      叶君同的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块儿了,说:“你知道这座宅子对老师来说意味着什么。”

      潘怡说:“身外之物而已,你潘老师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我也不在国内了,留着还有什么用。”

      “不。”叶君同拒绝得十分坚决,“那是祖辈留给你们家的,是属于你们的,更何况几十年的回忆都在——”

      潘怡直接打断了他:“什么回忆,不都在脑子里了么。难不成你还要靠那破房子才能想起你潘老师?”

      “当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潘怡安抚般地捏了捏他的手,“如果老头看见了,他会来梦里夸我做得好。”

      叶君同哽了一下:“……为什么这么做啊?”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叶君同瞬间红了眼眶。

      “不是……不行……没必要为了我……”

      他语无伦次地否定着,黑岑岑的瞳孔里写满了拒绝。

      潘怡看着眼前的叶君同,心疼极了,仿佛穿越时光瞧见了记忆里那个倔强的男孩。

      *

      第一次听说君同,是在父亲的电话里。

      那时她刚上大学,父亲突然来电话说收了个小徒弟,无父无母的,才8岁,以后就住自己家了。她对父亲的做法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一方面觉得父亲同情心过于泛滥,不成熟地担心父爱会被分走,另一方面又觉得老妈去世得早,自己在外地读书无法照料他,有人陪着也不错。

      这种矛盾让潘怡陷入纠结,以至于在第一次见到君同的时候,并没有释放出善意的信号。

      那年寒假,潘怡从学校回了家,刚进到院子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父亲旁边看他杀鸡。许是听见行李箱的声音,叶君同回过头,与进门的潘怡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然后潘怡就看见那个面容清秀但神情局促的男孩儿“咻”地站了起来。

      “姐……姐姐好。”他怯生生地叫了声。

      “嗯。”潘怡淡淡地回应着。

      不知是什么在作祟,潘怡把行李箱拖得哐哐响,生怕整个院子的人不知道她回来了。她走到父亲跟前,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老爸,做酱肘子了么,馋死我了。”

      “做了做了!从上个星期就开始叨叨,能不做吗!”潘延年拍拍她的手臂,又招唤旁边的男孩儿,“同同,走,洗手吃饭去!”

      潘怡的目光在男孩儿身上扫了一眼,落在他被冻得通红的耳朵上。只见他冲自己腼腆地一笑,乖顺地跟着父亲进了屋子里。

      接下来几天潘怡帮着父亲做过年的准备,搞卫生,买年货,贴春联……该干活的时候她总能发现叶君同的身影,但他又足够沉默,安静得让人转身就会忘记。

      大年初二,老宅里来了几大家子的亲戚,潘怡伺候起来没完没了的,几个孩子在屋子里闹闹腾腾,被她用一小盒炮仗打发到外面玩了。

      熊孩子不在,瞬间觉得耳根清静。她到院子里躲懒,突然发现角落有个小孩儿,背对着她蹲着,穿着件蓝色的袄子,有点眼熟。

      袄子有点眼熟。

      等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小时候父亲给她买的衣服,因为觉得男生才穿蓝色,所以一直不愿意穿,拿来压箱底了,没想到这会儿竟穿在了叶君同身上。

      听见脚步声,叶君同回过头,在宝蓝色的衬托下,他的脸蛋特别白,水汪汪的眼睛看了过来。

      “这件衣服是我小时候的。”潘怡看着那被挽了几圈的袖子。

      “我……我不是……是潘老师拿给我的。”叶君同一下窘迫起来,“要不我脱了还给你吧?”

      “不用。”潘怡按住他,“穿吧,你穿得好看。”

      叶君同无措地站起又蹲下,潘怡不忍心再逗他,便问:“在干嘛呢?”

      “在玩儿。”他认真地回答。

      潘怡凑过去低头一看,这是拿着几块土砖片在地上画房子呢。

      她问:“怎么不拿纸画?”

      叶君同指了指地面:“给蚂蚁画的。”

      潘怡顺着手指看去,果然看见每个房子都圈了几只蚂蚁,给人家急得在里面团团转。

      她轻轻笑了:“蚂蚁有自己的窝,不需要房子,你把它们围住,他们就回不了家了。”

      话音落下,她看见叶君同的目光暗淡了几分,他有些失落地喃喃:“这样啊。”

      男孩儿落寞的神情将潘怡的心刺了一下,酸酸的。这种酸软很快转化为心疼,几个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安静的角落,玩不到一起的同龄人,不合身的旧衣服……

      面前的男孩儿生活在热闹的屋檐下,可是热闹却与他无关。

      他给蚂蚁画房子,或许他只是想拥有一个能真正容纳他,属于他的地方。

      潘怡心里的矛盾突然就散了,男孩儿才八岁,他没做错什么,没理由以后的人生都这么活着。

      于是她冲他伸出手,“走,姐带你放烟花去。”

      自从那天以后,潘怡无法再排斥叶君同,而叶君同叫她“姐姐”的时候,也带了些亲近的笑容。

      往后的日子,潘怡时常会给家里寄一些东西,有潘延年的,就有叶君同的。有他喜欢的画册,绘画的耗材,还有合体的衣服——她看到好看的,问了叶君同尺寸,就买了。

      回应她的是叶君同郑重其事的谢谢,还有用心拍下的照片。几乎每一份礼物都有叶君同的返图,有时候是用她送的毛笔画的水墨,有时候是穿在身上的新衣服。

      潘怡看着照片里一点点长大的君同,从稚气未脱到棱角分明,从在角落头自己玩耍的小可怜蛋,长成一个清俊霁明的少年郎。

      她以为时间已经将君同的安全感填满,可是每次回家,他笑脸明媚地相迎,举止却依旧的礼貌和规矩,似乎时刻警醒自己只是寄人篱下。

      刚毕业那会儿她忙疯了,家里大小事她照顾不了,是叶君同替她承担了为人儿女的那份责任,陪伴着也照顾着老爹,只不过他从不撒娇,不曾诉苦,努力上进,安安分分。

      捂不热的小屁孩从不令人失望,在她和父亲的支持下,不负所望地考入了顶尖艺术院校,17岁独自出国,开启了他自己的人生。

      好景不长,变故来得很突然,潘延年在外出参加交流会的路上横遭车祸,多处器官出血,抢救后被送进了ICU。潘怡是一名体育赛事记者,接到电话的时候她正在海外出差,打给君同的时候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姐,老师抢救过来了。”正值叶君同放暑假,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你别急,我在医院等你。”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上,看到ICU外站着的叶君同时,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不知道他在医院待了多久,潘怡看见他眼下乌青,像是整晚没睡,却给潘怡递来了包子和豆浆。

      她将早餐接过,发觉男孩儿已经有了能让人依靠的能力,而此时他也不过刚刚成年。

      潘延年还是没能撑过去,她记得那天她伏在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太突然了,她还有很多话没说,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

      叶君同从身后揽住她的肩膀,说姐,别哭,还有我。

      正如叶君同所说,还有他。他着手安排了潘延年的身后事,一直冷静,沉着,除了脸上的疲惫,潘怡看不见他有情绪的动荡。

      也多亏了君同,让她得以撑到最后一刻。

      守灵的夜晚,潘怡和叶君同在灵堂跪坐了很久,亲眷悉数归去,剩下蛙声和远处的几声犬吠。腿跪得些发麻,潘怡起身打算去上个洗手间,刚出大厅发现外面下起了细密的雨,她只好折返回去。

      灵堂只留了小小的一盏灯,潘怡抬头看去,昏暗的灯光将单薄的君同拢进了一小寸空间里,原本挺直的背脊此时佝偻着,他双手掩着脸,呜咽声抑制不住地从指尖流出来。

      不知道他独自撑了多久,可他什么也不说,连决堤都是安静的。

      捂不热的小傻子,得是多么伤心啊。

      回忆从眼前飘远,潘怡虚虚地抚上叶君同的脸颊,而他却对眼前的动作毫无反应。那个偷偷哭泣的少年,一而再地失去了他珍视的东西,潘怡的鼻子酸得发疼。

      “爸出事的那段时间,你扛了很多事情……幸好你在。”

      叶君同怔了怔,轻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没什么是应该的,除非我们是一家人。”

      “家人”两个字再次被拎了起来,叶君同再也无法简单地否认。

      “有件事我一直记着。”潘怡说,“出殡那天,你没能以亲属的身份站在队伍前……”

      出殡那天,按照习俗,直系亲属要站在送灵队伍的最前头,潘怡捧着骨灰盒,和叶君同站在队前打算送父亲最后一程。

      就在准备出发的时候,潘敏威为首的几个亲戚突然拉住了叶君同,说他不属于直系亲属,站前面不合规矩。

      潘怡一下就恼了,说那是我爸的儿子!

      潘敏威的回答很直接:“既没血缘关系,也没法律关系,哪门子的儿子!别胡闹!”

      潘怡一咬牙,差点要跟那个所谓的小叔吵起来,是叶君同按住了她:“老师的日子,我没关系的,我去队尾。”

      她看着叶君同转身往后走的背影,心想他一定受委屈了,可是这最后一程,最后的仪式,她没办法忤逆先祖的规矩,她也怕跟那群人闹起来令父亲走得不安稳。

      “我一直很后悔那天没有坚持让你走在前面……如果你不能当他的儿子,还有谁能?”

      叶君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潘怡的手背,被她抹去,“君同,你是我最好的弟弟,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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